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笑了笑,揉了把他的狗头,“咱们家荣华功名已足,颜珠他们也都长大了,今年富保跟着南巡,我看他做事也颇为稳重有条理,这些年你绷着的弦可以松一松了。人活世上几十年,功名利禄固然重要,家人欢喜、妻女在侧的平静和美日子也要珍惜啊。”
法喀道:“钮祜禄家如今富贵已足,我也算得起阿玛额娘了。二姐不在了,只要您在宫里一切都好,我也无甚所求,只想多陪伴海藿娜和未来的孩子。您也只管放心,我与海藿娜多年夫妻,情谊深厚自不必说,何况她如今是为我孕育子嗣,我绝不会做令她伤心之事的。我只求与她相伴白首,有一二儿女在侧,便心满意足了……等再过些年,孩子大了我便辞官,带着海藿娜游览天下美景,江南、蜀中,还要带她回盛京、去草原策马……”
这思想觉悟在当下男人里算是高的了,畅想的未来也确实美好。
敏若拍了拍他的肩,道:“最好如此,你若敢对不住海藿娜,见异思迁像阿玛似的弄一府的人,你仔细着我的鸡毛掸子!”
法喀冲她极尽谄媚讨好地一笑,拍着胸脯保证道:“我可是您带大的,姐姐放心!”
敏若眉目方才微舒,微微侧头,兰芳会意,状似平常地抬步,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然后走到门口去。
这院子小巧玲珑的,她步子不大但速度很快。法喀见此,神情却有些复杂,看向敏若时,有些心疼,又恨自己无能。
他低低道:“姐姐这么多年,劳累了。”
敏若摸摸他的头,这次动作很温柔,声音平和,声音很低地道:“皇上是要用你、也信你,但战后功勋若极,在皇上面前进退更要得宜。我不求你在朝堂中如何尊荣显耀,只要一家平安。”
法喀郑重应是,敏若笑了笑,又想起大福晋的身孕。这么多年太子与大阿哥一直不睦,皇长孙的名分说紧要不算很紧要,但属实有脸,哪怕太子不在意,太子身边的人也会十分在意这名分。
她低声问道:“大福晋有孕,京里都传开了吗?”
“短短半日就传遍了,听说月份还浅,这就宣扬出来、又传得这么快,应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法喀知道敏若所问为何,又低声道:“索额图态度不显,好像没受大福晋的身孕影响。”
他短短两段话,便把这其中的不对劲之处都点了出来。
敏若心内思忖着,“倒是奇了。”
她翻阅着原身的记忆,试图从中得到些什么,可惜原身前世此时已沉浸在悲痛哀愁当中,混沌度日,对外界之事毫不关注,她自然是一无所得。
不过在这点上她的心态还是很光棍的,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上辈子还没有“预知”这个作弊器呢,不还是好端端地活了十几年,算赢了一场又一场?
宫斗是一门纯凭本事的艺术,敏若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她想了想,嘱咐道:“注意索额图府上的动静,大福晋有孕、瑞初在南边又出了一场风头,索额图不带咽下这口气的。”
法喀神情郑重严肃地应下。
法喀去后,敏若回了屋里,兰芳低声禀道:“后头的话他们都没听到。”
敏若点点头,兰杜道:“大福晋有喜,咱们要不要送一份礼?”
“不必。”敏若不假思索地道:“往后这几个月里,注意与阿哥所和钟粹宫的一切接触,与大阿哥那边不要搭半点关系,也告诉安儿身边的人,尽量避免安儿与大福晋的接触。大福晋孕期,这一点尤为紧要。并仔细注意阿哥所里的动静,一切风吹草动都要汇报与我。”
兰杜见她正色吩咐,连忙应是,敏若想了想,又道:“为防万一,给惠妃、荣妃、德妃和宜妃、端嫔、戴佳贵人、兆佳常在、郭络罗常在的礼要一模一样的四份,香料不要给了,只送那火漆封匣的脂粉、还有那几盒南京绒花。”
兰杜又应一声“是”,敏若细细忖着其中是否还有疏漏,在宫廷争斗中,最重要的就是防患于未然,任何时候行事都要保证“周全 ”二字。
永远不要给你的敌人留下扣你屎盆子的机会。
那脂粉是在杭州采买的,火漆纸印的封盒,落款是店名牌子,拆开是颇为精巧的描漆小匣,内里有一套胭脂水粉,是他们家专门做的送礼的包装。
敏若名下就有胭脂铺,这一回算是给同行贡献营业额了,买回来本就是为了送人的,从内里的东西到外包装都一模一样的数盒。纸封的盒子保证送人途中如果被人动了手脚立马就会被发现——包盒子的厚桐皮纸是店家特制的,内印有店铺名纹,只有杭州的这家铺子有这种纸,外以漆封,看似只是花样精美的点缀,但到敏若这,就成了保证自己清白无辜的一笔。
绒花上就更不好动手脚了,什么花芯熏药,这种手段如今清宫里有没有会使且两说,在送礼这道流程上,敏若就会想办法免掉后患。
回宫后,阿娜日与书芳先到,黛澜随后便至,几个月不见,她的身量似乎又长了些,显得愈发清瘦高挑。
黛澜身畔有景仁宫宫人,对她恭敬备至;身上一应衣衫似乎都是宫内绣娘的手艺,虽然一如从前的素净,但低调中暗含精致,可见她在景仁宫内的地位与从前也大不一般了。
见到敏若,她脸上难得地流露出些喜意,进来先行了礼,敏若笑盈盈地招呼她:“快来,给你带了些好画绢,还有宣纸、湖笔……挑两匹料子回去裁衣裳,那一匣扇子是给你姐姐的,你也带回去。再有一盒绒花,你带回去与四格格分吧。”
她交代得干脆,黛澜眼中的欣喜愈发掩藏不住了,好像又有些羞赧,郑重地道了谢,阿娜日正拉着书芳嘀嘀咕咕选料子,书芳的心都飞到那几块美玉上了,偏生力气不如阿娜日,被她拉着挣脱不开,只能按捺着陪她选缎子,一见黛澜来了,忙道:“我想瞧瞧你那画绢——姐姐偏心呢。”
“宣纸、湖笔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你的玉黛澜也没有,你还在这里抱不平?”敏若白她一眼,又无奈地笑道:“快把她松开吧,我陪你选料子。那匹朱红的织锦是特地带给你的,马踏祥云的纹样可不好找……”
她正说着,一时荣妃也来了,进来就道:“绣莹叫我来打打前站,怕你回来累了没空见客,你可倒好,这正热闹呢!我得打发人回去告诉绣莹,她们几个想你想得牵肠挂肚,你就不想她们?”
“想呢!这不是给她们分礼物呢吗?”敏若指着一份份排好的宣纸湖笔,又指着另一堆两份锦缎衣料、金玉花钿,“这还有给你女儿的添妆,你再这么阴阳怪气的,我就都偏给容慈了!”
荣妃抿嘴就笑,凑过来瞧,道:“可真是新鲜东西,你这一趟是没白走。”
敏若指了指一旁分好的八份东西,然后笑嘻嘻冲荣妃一拱手,“小的求娘娘办件事。”
荣妃一看就明白了,轻哼一声,故意扬头矜持道:“我的身价,可不是你随便劳动得起的。”
敏若指着一旁一幅幅锦缎,笑道:“随娘娘挑,回头我寻个机会悄悄地给您送去。”
荣妃这才像被收买了似的,点了点头,道:“那我就替你捎带一趟吧。说,都谁的?”
“德妃和惠妃的,左右你们住得也近,你回去必得路过她们宫室,就给她们一人捎一份。你自己挑喜欢的那份留下。给我行个方便,我这现短着人呢,宫里还忙着收整东西,实在分不出人手往东边走了,黛澜的身份也不方便替我带,劳苦姐姐了——”
敏若殷勤地请荣妃去挑衣料,荣妃白她一眼,“你那一模一样的三份,许我挑什么?罢了,我就替你捎一趟。”然后也不与敏若客气,挑了两匹喜欢的花色的料子,一幅织锦一匹苏缎,敏若笑着嘱咐人收起来记下。
这些年,因为绣莹,她与荣妃走得近些,荣妃不愧是最早在康熙身边、又在宫内站稳脚跟的,为人处世都没得说,二人不说分外投契、亲如姊妹,交情总比跟惠妃、德妃她们好些。
宫里的关系都靠维持,哪怕敏若所求只是简单的井水不犯河水、见面点头之交,面上都得表出十分好来!
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礼节上要做到周到,短了哪个的不是事。惠妃那边不送不好,送出了怕有人从中动手脚——她命人断绝一切与大福晋有接触或者间接接触的可能,惠妃那边就是最大的口子。
倒不一定就一定会有事,毕竟真要从惠妃那边动手,需要花费的心思极大,成本代价太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可能性不大。但敏若一贯的习惯就是未雨绸缪、将一切不确定因素都掌握进手里,所以准备必须要做的。
三份一模一样的东西由荣妃带过去,送给哪宫哪一份都不由敏若做主,这样哪怕真有人借此生事,也能极大程度上洗清敏若。
至于到底会不会有事……敏若也确实好奇,宫里这滩浑水,究竟有多少人在淌。
这件事并不值得她挂心,回宫第二日,她去探望了皇贵妃。
皇贵妃的脸色一如她离京前苍白,倒是没有十分憔悴,进去的时候茉雅奇在旁边做针线,见敏若进来,不知为何,面上似有些红,连忙行礼问安。
敏若看她一眼,知道年里海藿娜特地办了一场暖炉会,茉雅奇也参与了,想来皇贵妃与茉雅奇姊妹之间已经有了默契。
敏若和气地笑道:“四格格忙吧,我来瞧瞧皇贵妃。昨儿我叫黛澜带来的扇子你可瞧见了?我一见就知道你必会喜欢。”
皇贵妃抿唇轻笑,这时黛澜也端着药进来,在门外见到永寿宫的宫人,她就知道敏若来了,入内来先向敏若行了礼,然后近前服侍皇贵妃用药。
皇贵妃笑着道:“我收到了——”等用过药,又道:“果然是你了解我,那扇骨也不知是怎么做的,镂雕的文竹又嵌玉,竟还十分坚固,上头的刺绣、画也好,内务府可断没有那个手艺,果然是南方的匠人手巧。”
她与敏若几个月没见,甫一见面,竟也有许多想说的话,拉着敏若舍不得松手。
黛澜就安静地在一旁倾听,皇贵妃说着说着,忽然说到茉雅奇身上,笑道:“你瞧瞧她的针线,这一年多在我身边,鞋袜绢帕不知给我做了多少,我都用不过来。”
又问道:“你家弟弟可是要下场后年的会试?”
“是了,先生说他去年火候不够,要再打磨打磨。谁知道结果呢,就当做是历练一场吧,时间还长,我嫡额娘身子愈不好了,他如今就专心在家侍疾呢。”敏若道。
皇贵妃似是恍然,将此事暗暗记下,二人又说了好一会话,敏若才起身离去。
临走前见皇贵妃放在枕边的一部《灵飞经》,蓝色封皮面上的字迹她倒是颇为眼熟。
隔日海藿娜入宫,先是与敏若笑着说了些家常,敏若隐隐提醒她:“阿灵阿也大了,嫡额娘的身子又愈发不好,我寻思着是不是先给他订一门婚事,不然又得耽搁几年。”
海藿娜了然,口里应和着,“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敏若又关心了她的身体,二人话了几句家常,临走前,海藿娜在敏若耳边低低道:“索额图府里有人快马出京,好像是去了南边。”
敏若眼神一凛,唇角却微微扬起,带上了笑意。
兰杜出去送海藿娜,兰芳在旁边看着敏若的表情,总感觉有人应该是要倒霉了。
第九十章
人散后,兰杜回到殿内,端上一盏清凉的冰糖枇杷羹,枇杷羹入口甜滋滋的,枇杷脆甜,汤上飘着红艳艳的枸杞,与橙黄交映,颜色煞是好看。
敏若用小银匙舀着枇杷,心中有了打算,吩咐道:“打听打听,大阿哥身边有没有元后留下的人。”
兰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小心问道:“您是说,向——那边打听?”
她向外,往慈宁宫的方向指了指,敏若一扬眉,“不然呢,还能是哪?元后心性缜密,先后也未必会对她在宫内的人手布置有多关注,”毕竟元后与先后相处融洽,二人互有默契,奉行的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政策,“还是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靠谱!”
她大姐更靠谱!
蒙古的人脉,要用难,但打听点事还是不难的。兰杜干脆地点点头,又道:“可是太子那边要有什么动静了?”
“可未必是太子要有什么动静。”敏若这话意味深长,兰杜道:“奴才会多加防范的。”
敏若扬扬眉,不置可否。
索额图的人往江南去了,敏若在心中猜测着他的意图打算。
这种局里,大忌就是过早地给敌人下定论,一旦敌人的行为有与预期不符之处,都会造成预料不到的后果与打击。
所以敏若未先下定论,而是沉下心,静静等待着索额图的动静。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她也越来越镇定。
在交锋之后,无形的等待最是漫长熬人,谁先急了,谁自乱阵脚。
她不急,就只能是别人急。
蒙古在宫里的人脉不是虚的,大姐做事也确实靠谱,给的都是用得上、能够用上的人,做事干脆利落,好处给够了,敏若不久便收到了答复。
先后埋在大阿哥身边的人,竟是大阿哥那如今还在宫中伺候、服侍多年对他忠心耿耿的乳母钱氏。
而自大福晋有孕之后,惠妃还特地安排这位钱嬷嬷近身照顾大福晋,安胎保养。
这可不是把贼头子送去看库房了?
敏若一时无语。
她算着从京师到江南快马来去路程,提前几日命人看紧了钱嬷嬷。
这日黛澜来替皇贵妃送东西,见敏若坐在炕上打香篆,瑞初盘着小腿在另一边看书,敏若松松挽着发,神情平和宁静,光是瞧着她的眉眼神情,心内便不由自主地升起岁月静好之感,手上动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优雅从容,发间的步摇被清风吹得微动,更显优雅美好。
在她对面,瑞初坐得端正、小脸上神情也严肃,架不住是一张小包子脸,再严肃瞧着都是可爱的。娘俩一个平和一个正经,气质却莫名契合。
春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照在敏若的侧脸上,发间花头簪上点缀的明珠因日光照耀而润泽生辉,眼眸平静明亮,更胜珍珠色彩。
她不禁道:“娘娘风采,更胜明珠。”
她这话,若是落在一世俗婆子嘴里说出来,那就实打实是谄媚讨好之言,但她神色认真言语恳切,可见字字出于真心。
瑞初放下书,由衷赞道:“好眼光。”
黛澜摇头,正色道:“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是娘娘风采出众,实在令人折服。”
瑞初脸上涌现出一种遇到知己的欣慰快乐,认真地点头。
敏若被她们俩这一来一回弄得哭笑不得,摇头无奈道:“得了,坐下,尝尝我新得的春茶。”
黛澜送来的也是皇贵妃新得的茶叶,不过是旧藏的白茶,细嗅一股幽芳,可见是珍品。在宫里,白茶并不吃香,不算主流稀罕茶叶,皇贵妃拿来送人也不过是因为敏若喜欢罢了。
敏若笑着收下,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瑞初皱着小眉头往外看——敏若待下宽厚但不影响她规矩严格,永寿宫内是不允许出现这种脚步声的。
敏若倒是镇定从容,还轻轻吹了吹宣纸上未敢的墨迹,然后撂下笔,素手推开窗子,对外问道:“怎么了这是?”
梁九功面带急色地进来,见到她这从容平和的模样,却好像一潭静水一下浇在他的心火上,叫他也不禁跟着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