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州月下
对方平静地回视着他。
数息后,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平静地问:“小公子,不知这船坞,你想建在何处?”
第89章 一个都不能少
既然最大的分歧解决了,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赵士程和宗泽一番商讨,说起了办船坞的事情。
“若说港口,那自然是板桥镇最好, 可惜那里是市舶司,也有州军的官制船坞, ”宗泽沉吟道:“本朝的客舟工匠,大多归官坞所有,私户船坞多在两广路、福建路, 密州本地,只有一处小船坞, 做的成是小渔船, 至于官坞,我翻看过县中的记载, 你想做那种两千料的大客舟, 必得打点上下, 加上工匠、土地,那至少要耗费三十万贯以上。”
“这投入也不是一次便能集齐,”赵士程眨了眨眼睛, “宗知州, 要不然, 咱们来一个五年计划?”
宗泽摇头笑道:“小公子, 老夫再有一年半载,便要调任了。又哪来五年之计?”
赵士程微微一笑,这事他已经想了一晚上, 终于想到解决办法, 这才有了五年之说, 就是把这一年半也算了进去!
“你在密州三年, 按朝廷法制,必然是会调任,如今密州算是上州,您就算是个上优评,也很难再调到上州了,”赵士程对此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先前种家活动,没有其它机缘,宗泽一辈子就只能是县令通判,“那么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其它中州或者下州,要么去当京官。”
宗泽沉默,他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这对他从不是问题:“只要能造福一方,又何必管他是穷州富州。”
至于京官,他从未想过,如今朝廷已经不是当年的朝廷,诸公为了私利,官场早就没有了仁宗年间的平和,今天撵走一个尚书,明天换掉一个宰相,后天再冤枉一个将军,有志之士,差不多都已经放弃入朝的想法。
赵士程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微笑道:“密州城东去一百余里,就是莱州,紧临市舶司,那里的情况比之密州大有不如,若您不嫌弃,下一任,可以去那上造福一方。”
“莱州?”宗泽一怔,看小孩的目光就带上一点高傲,“小公子,你这,是拿捏上老夫了啊。”
莱州紧靠密州,但一年的财赋收入只有五千贯,还不到密州的六分之一,是下州中的下州,再远一点,就是用来流放犯人的登州了。
他倒也不是嫌弃,只是单纯不喜欢这小孩把朝廷官职说得好像他随手可得一样。
赵士程立刻安抚道:“宗爷爷你别误会,这不是莱州很多官都不愿意去么,所以去那知州,就没多少好的,为官三年,天高三尺,那是地皮都能刮掉三尺的人物,就这,朝廷还常年摊派牛黄,弄得盗匪遍地,你过去,是救他们于水火啊!”
宗泽神色微动,他去过密州莱州的交界,自然知道赵士程所言不虚。
赵士程趁热打铁道:“再说了,莱州靠着密州,只要您在那里,我就给那里多弄些产业,还可以把船坞也放在那里,你看怎么样?”
宗泽摸着胡须的手指一顿,轻咳一声:“你这孩子,说得好像老夫要挟你一样,你若想做,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赵士程心说你当然不会拦着,他微笑道:“造船之事,没个一年半载弄不出来,咱们先在交界之地搭个架子,等您去了莱州,就正好护着刚刚出船的船坞不被流官污吏所扰,到时既可以支持市舶司,又可以让本地的乡民吃饱喝足,何乐而不为呢?”
宗泽叹息道:“小公子,哪有你这般谈事的,这动不动便是金山银海砸下来,还是堂堂正正,这叫人如何拒得了。”
赵士程笑而不语,却在心中比了个V。
他早就垂涎青岛那优质的天然港湾了,但那如今的胶州湾却是分开划给密州和莱州的,尤其是里最好的一片码头,全在莱州,他可是知道这年头在大宋经商当官的有多重要的,这海船关系到他将来的大计划,肯定要选个靠的住的人,而如今这个时间,还有比宗老更靠的住的么?
更重要的是,宗泽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只用三年??
这离靖康还有十八年呢,他就把这样的人物剩下十六年都放一边?
开什么玩笑,他未来下半辈子,要是能跑出他赵虎头的手心,他就把面前的石桌子嚼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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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新镇的码头从清晨的第一缕光明划破天空时,就已经开始忙碌。
两帆的大海船身后拖着成捆的辽东巨木,每一料都有半丈粗,十丈长,这些巨木加起来,甚至比拖曳巨大木的大船还要庞大。
这些来自辽东的千年巨木,都是采自深山,再顺河谷漂下,最后在码头拦截,顺着辽河越海而来,海水泡过的巨木名为盐渍木,不易生虫,不易开裂,是建造宫廷巨阁的优质木材。
巨大的木头被小船推到码头,两个码头间有一根巨木做成的滑轮,用了最好的轴承,数百根牛筋绞成的劲索,将巨木一根根地吊至码头上的排车。
排车的轮面很宽大,免得陷入泥地,十数个力夫推的推拉的拉,喊着号子,将木头一根根地送上镇里,绳索深深地陷入肩头,挥汗如雨。
木头被送到的镇上的工地,便送上了锯木台,细细的锯条极长,需要两个人才能拉动,切开的木料又被扛进下一环,由木匠和学徒们一起加工成更合适的木质工件。
韩泼五按着刀,手持大棍,不时巡逻在这热火朝天的工地里,若是遇到哪个偷懒耍滑的,二话不说,就是一棍过去,若得一路的青壮们都噤若寒蝉。
他身材高大英武,俊秀的镇长王洋走在他身边,被衬得有些弱不经风的模样。
王洋正在一个片工地一片工地地检查。
“今天的食物到了多少?”王洋看了一眼工地厨房的一筐筐米粮,每隔十日,粮食都要重新统计。
“到了二十石米,一只羊,半扇熏猪,还有十一条海鱼干。”这片工地的管事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着饱经风霜的脸,他飞快报出数目,“上旬还剩下了一石半米,咱们街商量了一下,说想要米换一些石碳,他们晚上都去海边钓些鱼……”
“晚上不好好休息,是白天干的活不够么?”王洋批评了一句,对面嬉笑着,就是不说那我们不去了。
“今天已经有三栋楼完工,另外两栋还在修建排水道和地基,大家干劲都很足,最多十天,就能把基础做好,就是您看能不能多给咱一些木料?”
“木料分多少,开工时你们不是已经分好了么,哪有变卦道理,好了,都会有的,”王洋翻看了上工表格,今天的表上所有名字下都按上了手印,证明着出工都是全的,“今天有谁闹事么?”
“看您说的!”管事一脸不悦,“闹事一回那就得扣咱们街的木料,这大伙都在等的新屋修好住进去呢,哪个闹事的敢冒头,不用你说,我就能生吞了他!”
点点头,王洋又抽查了几个工地,观察这些工人确实没有大问题后,带着韩泼五,巡视了下一个街区。
这里房屋是连栋,一栋住二十户人家,两两相临,节约木料,这次迁来了三千多户,也就是要修一百多栋大屋,就算一楼用的是土墙,但这样大的木料需求,还是直接催高了辽东木头的价格,好在如今的新镇可以说的才大气粗,买木头都是现款现货,这才让辽东的海商纷纷改运木头来宋,并且以工代赈,这才能吃掉这一万多人。
但是王洋还是有些担忧,来了这么多人,可羊毛却没有增多,新镇又无土地,要养活这么多人,怕是要想想其它办法。
所以,一路上,他的眉头紧蹙,都没放松过。
而在随行的韩泼五看来,这位王里正完全是杞人忧天,管着有县城那么大的村子,给人修好了宅子,还用得着担心别人怎么生活?
去当水手、当渔夫、当铁匠、当送货去密州城的力夫,哪个不能赚钱活下去?
这些日子,他都快看不下去了,西北之地,遇到饥荒,那都是把米面里掺上沙子,免得被人贪污,给个这样的粥水就算是极大的善政了。
就连他们老家这些过来的人,想法都是先活下来,在镇上捡些石头树皮,弄个窝棚,先熬上几年,赚些钱,再起个房子,如此过来下。
结果一过来,先是热水洗澡,然后便是安排了妇孺到镇里的房中住下,让他们这些乡中儿郎们感激涕零,完全愿意服从里正和都头的安排,被分成了几个队伍干活。
接下来就被这王洋的各种规定揉圆搓扁,让说什么就是什么,靠得就一条——只要干活的就给吃饱,家里的孩子女人,也能吃饱。
本来韩泼五还担心这些乡人到了地方不受管教,要杀那么一两个立威呢,结果感情好,这王里正弱不经风地几招下来,乡人们哪个不暖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能遇到这么个里正,不知多少人私下里感动得磕头呢,就算是在延安府最安稳的时日,他们也不敢说让家里人吃个八成饱。
后来的建屋子、打地基,工期赶得急,大家都辛苦,每天大石头大木头地背,可有几个喊累的?连伤到的都急着想要复工,就怕到时建好的房子不卖给他们。
人说了,建房的工钱就抵在房钱里,上了几天工,就要抵多少钱,按那个价格,他们要不了一两年,就能在镇子里有两层的大屋子住了,那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有说一,这新镇人的生活实在是让人羡慕,韩泼五打听过了,那些新镇的旧人,也不过比他们延安府这些流民早来了一年,却是人人有屋住,还能洗羊毛、制碱炼碳,一个个吃起炊饼还把麦粉的麸皮筛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才富了几天,就敢学那些富户家吃白面炊饼!
不过白面炊饼也是真的好吃。
这王里正怎么只是一个乡的里正呢?
要是能进朝廷,那怕不是范文正公那样的人物,听说他写的诗也不错,更像范文正公了。
这时,王洋已经走到旁边,有人来给他传消息。
“什么,山水姑娘带着小公子来了?”他面色一喜,立刻道,“快走,我们回去。”
老师肯定让山水姑娘送了信来,这可是最重要的东西。
先前走之前,老师给规划建议,让他有了今日成绩,他如今有一肚子的问题,还要写信请教呢。
第90章 小小的实验田
大清早, 新镇的街道上,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头正走在街上,用鹰隼一样的眼眸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这其实并不能算街道, 因为两边的房屋还只是地基,五六精壮的汉子们合作着,喊着号子用木桩将土地夯平,预留出的街道很宽敞,能让三辆马车并排通过, 一妇人正卷着袖子, 在角落里烧水, 还在细心地在水里放上少许盐——流汗之后, 吃了这些盐水, 才有力气干活。
一切都那么平和,充满着希望……
突然间, 老人一声咆哮:“周二狗!你干什么?”
正蹲在地上的年轻人猛然一震,差点跪下来,哆嗦着提起裤子,颤抖道:“六叔公,我我就是内急,来不及去茅房,你饶过我这一次吧……”
“你这废物!”老人大怒道,“知道王里正会平时会来抽查么, 人家说了,你这样会传染瘟疫, 你知道咱们街要是上了黑榜, 会被多少乡亲耻笑吗?”
年轻人萎靡地被训, 小声道:“叔公, 这事是我错了,可,可我都没有拉出来啊……你就当没看到行不?”
“行你个鬼!”老人狠狠道,“要是上黑榜,这月咱们街坊就要少半扇猪肉,街坊的孩子多久没吃到肉味?我告诉你,就算拉裤子里,也不能拉街上,你今天也别上工了,反正你平时干的活也不多,去镇里看孩子去!”
年轻人哭丧着脸,哀求道:“叔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一天工抵一百文屋舍钱啊,家里爹娘会骂死我的……”
“该骂,就该让你长长记心,”老人丝毫不让,“老头我被街坊乡亲看中,领了这个街头的职位,那就要对得起乡亲们的信任,对得起王里正的期望,你再不滚,明天就别想上工了。”
年轻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嘴里嘟囔着什么狐假虎威、一个临时小吏之类的话,却不敢多说,六叔公在街坊里很有威望,他若是敢不从,街上夯土的汉子能立刻冲上来,把他埋土里去。
老人继续巡视,又遇到一个妇人上前来,说孩子发烧,想去医馆看看,老人立刻给他准了假,让人替代她去踩泥塑泥,还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钱,让她带着。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辆马车顺着正修筑的道路缓缓前来,便上前阻拦。
“这位贵人,前边正修路呢,马车得绕道……”老人对车夫道。
对面的车厢里传来清脆的童音:“爹爹,咱们下车走走吧,坐了两天的车了,好累啊。”
车厢里随即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儒雅的声音道:“依你。”
于是老人便看到车厢中缓缓走出一名儒雅清贵,气质极不凡的紫袍中年文士,然后又钻出一个伶俐可爱、比观音菩萨身后的金童还俊俏的孩儿。
后边跟来一名侍女,几名随从。
赵仲湜抬头一看,有些惊讶:“这新镇不过一年未至,竟然就已经这般大了么?”
老人恭敬地躲在一边,不敢回答,这种大官,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不敢沾上。
赵仲湜倒也没有指望谁回答,只是悠闲地观察着这片大工地,露出颇有兴趣的模样,他本来是要直接去市舶司,但听说这海边的新镇好像又有人捡到了极品的珊瑚珠,于是便先来这看看,反正这里离市舶司也不远,只是多走几十里路罢了。
这点路和珊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还可以带着儿子出来游玩一番,听着他童言童语,体会下天伦之乐,要知道这小子平时在密州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想玩都玩不到。
一行人走过这条街道,便看到一排排新建的房屋,外墙刷着灰色的泥灰,顶上盖着青色瓦片,整齐又干净,一时有些惊讶,要知道,维持整洁也是要人力物力的,一般州郡首府不会太重视这些,偶尔清扫便是了,只有汴京城的街道,才能勉强达到这种程度。
而这些房屋所在的路口,还有一个一人高大水缸,不时有人踩着石梯,提着桶打水。
“这倒是妙方,”赵仲湜见了,赞道,“这水缸既可用水,也可用来灭火,善法也,只是这么大的水缸,要盛满水,怕是需得好些辛苦。”
就在这时,旁边过来一辆大车,由两头健牛拉着,其上放着数个大缸,停在那水缸边,用着一根烤制弯曲的大竹管,将水车上的水,汲到地面的水缸中。
街坊里谢着那送水的水倌,面上都带着笑意。
赵仲湜一时怔然,感慨道:“此地颇有桃源之意啊。”
赵士程也有些的佩服,他走之前,是和王洋提过扩大的城镇,如何规划管理的办法,比如后世见多的落实责任,关心属下,教导思想之类的大话,很多都是他当年在煤炭研究院开会时听过的套话,那些东西在他辞职下海后,能记得的可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