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第37章
已经到了后半夜,青山宗的正殿依然是灯火辉煌,如同青山宗此时的很多院落一样。对于青山宗人来说,这将是个难眠的夜晚,他们有诸多揣测和希冀,顾回给了他们最好的一个。
激动的弟子们都悄悄看向正殿侧后方,那里略微暗一些,致虚长老正带着他们的二师姐在那里调息恢复,已备明日之战。
与其他弟子的激动不同,白瑶的脸色是惊惶的白,直到此时她眼前依然晃着师尊那张陡然失了血色的脸,还有耳边逃都逃不开的“顾回”“顾回”“顾回”。所有人都在说顾回,都在说顾回的剑,似乎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一个顾回,走到哪里,耳边都是这些。这个白瑶生活了两百年的青山宗,一下子让她陌生极了。
就连师尊,如果不是被掌门拦住了,起身后第一件事也是要找顾回。
此时的青云道君依然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他会找到答案的,既然今夜不能,那就明日。
顾茴死了,他比谁都确定这一点。
桃夭剑法,必有缘故。
他会找到答案的。
青云道君慢慢平静下来。
掌门早就注意到了道君的异常,本就清冷少言的道君,今日的沉默格外异样。掌门几次想询问,都被道君刻意避开了目光。道君目光好像落在此时正殿前热闹的人群上,又好像并有焦点。道君的异常,不止掌门注意到了,但注意到的人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毕竟桃夭再现,又是如出一辙的惊艳。
本想多问一句的玉阳真人,也被更细心的紫霞真人拦住了,冲他摇了摇头。玉阳真人摸了摸下巴,后知后觉地把话咽了回去,他本以为青云既然肯把桃夭剑法传出来,就是已经彻底释怀了呢。
第二日太阳初升,早早的,高台旁就已聚满了人。除了各宗门掌门长老们的坐席依然空着,各宗弟子们以及那些得以进入的散修们可都早早聚集过来,热烈交换着彼此对接下来这场重大比试的看法。
一致得出结论:胜负虽没有悬念,但有顾回在,必然是一场值得看的比试。
还有那等热血上头早已是顾回迷的弟子昂着脖子着急:“还没比呢,怎么就胜负没有悬念了?”旁边同样是顾回吹的弟子也是一样的姿态:“就是,先前那场不也都说胜负没有悬念!”结果还不是胜负逆转。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回头一看果然是年轻的弟子,也就是年轻人,什么都敢想,热衷于反转和奇迹。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是不会给反转留机会的。
“元婴对化神后期,秦廷之可不是剑痴。”这些年轻人还是见得太少,见多了就会明白越阶的差距是怎么回事。
“除非这一夜,顾回能破境入化神,不然就是结局已定,但比试可期。”说话的人显然是某个宗门的大师兄,带着包容的笑,但语气非常笃定。
周围人全都跟着附和地点头。
那两个年轻弟子还涨红着脸,脖子上青筋都要起来了:“万一呢?万一!”怎么就笃定了。他们的偶像顾回,曾经还两百年没有结丹呢,后来还不是成为那个两年间就从结丹到元婴的天才。之前还都说今天的比试肯定没有青山宗的份了,结果今天还不是成了青山宗和凌霄宗的胜负场。
但他们再是发急,也不过让其他人宽和笑笑,只有另外几个跟他们同样年轻热血的弟子,才跟着相信只要还没有发生,就有那个让人始终充满希望的万一。这种无视事实倔强的期待,不止是对今天这场比试,是对顾回,也是对他们自己。这些从一入师门就看起平平的弟子,不同于少数灵根大优、引得整个宗门长老们争抢的弟子,光环与他们无关。可现在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心怀希望,就连他们的师门也再次看到了他们这些灵根资质平常的弟子,肯把更多资源投放在他们身上。
毕竟青山宗的顾回也是灵根资质平庸,但不懈努力了两百年,也突然爆发,成为扛起宗门希望的天骄子弟。虽说这样的是万中都不一定出一,但谁能说他们就没可能成为那个万一呢。
随着各宗门掌门长老落座,弟子们都慢慢安静下来,直到突然再次热烈起来。
“秦廷之!”
“顾回!”
马上就有人跟着往前张望:“哪里?”
那两个扒着看台的年轻的新弟子看不出他人身上的修为高低,都急着打听顾回有没有破境,两人很快被各自宗门的长老往头上敲了一下,拎回了看台,“一夜破境,再来个两年元婴升化神?你们还真敢想,这么敢想怎么不直接原地飞升上天呢!”
熙攘人群中还能听到这两个年轻弟子不服气的哼唧,“万一呢”.....引来一阵笑声。
随着顾回和秦廷之来到高台,看台上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座上的各宗掌门和长老也不再寒暄,俱都凝神看向台上。凌霄宗掌门朝着一边的青山宗掌门拱了拱手,这日的凌霄宗掌门格外谦逊,但有时候过分的谦逊就是对结果信心十足的表现。
自谦也可以是一种傲慢。
青山宗掌门同样拱手回礼,一边的致虚长老紧张坐着,盯着高台上。而另一侧的青云道君,眸光落在了顾回手中那把碧水剑上,然后到了顾回脸上。他的面色除了略显苍白,其他一切如常,即使是白瑶也一时间揣测不出道君的心思。
高台上的秦廷之依然是笑得温雅从容,不动声色打量着自己的对手。
他要赢,还要赢得漂亮。什么虽败犹荣,秦廷之表面附和,但内心对这些却是嗤之以鼻。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胜利者站在高处,而不断攀往高处,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顾回握紧手中碧水剑,把视线落在对面人身上,全身绷紧。
这人是她的机会,吕岩不是。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胡不依仗着是顾回身边的人,得以站在一个距离高台很近的地方。过度的紧张让他把一向惦记的个人形象都抛在脑后了,不仅下唇血痕斑驳,连头发都有些炸毛了,此时他那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中瞳孔一缩,他发现比试还没开始,他的少主的额际似乎已隐隐有汗。
顾回确实是额际微微冒汗,站在这个高台之上,面对一个比自己强的对手,她还在瓶颈中不断尝试。丹田中一片动荡,是清洗,也是回溯,她此时无所依,唯有手中这把剑。
比试一开始,秦廷之是试探,顾茴是持剑应对。
很快试探就变成了凌厉的进攻,最后所有人都看出顾回应对得艰难,比试开始不过半个时辰,顾回就已完全落了下风。
远远的,虬结葱郁的参天古木上陆湛的左手骤然扣紧树干。
下一瞬,高台上的顾回被秦廷之击中,后退到了高台边缘,险些跌下,随即“噗”喷出了一口血。
台下传来一阵不约而同的惊呼声。
巫山几人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至此,比试开始才半个时辰整。
青山宗一向镇定的掌门都捏紧了手中茶杯,输赢无妨,但顾回可不能有事,这是他们青山宗未来的希望。致虚长老从顾回出来的那一刻就看出她不对劲,但这孩子只回他一个“没事”。调息了半夜,结果出来不光脸色没有好转,连唇色都白了,整个人都透着虚弱,这怎么能没事?
他们目光俱都死死盯着高台。
顾家这边顾耀宗坐在那里腿都软了,他是慌得从夫人看到大哥,一双牛一样的眼睛里含了泪,仿佛希望他们谁能立即想个主意出来,拼命按捺着自己才没有冲闺女喊话:走到这里已经很好了,咱不比了。
随着又一波交手,顾回再次从高处落下。
这次青山宗掌门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看向致虚长老:这孩子状态不对,她的修为一直在往下跌,此时居然全然是靠着一柄剑在撑着。是不是该叫停了。致虚长老面色也难看得很,可这次他却稳稳坐着,冲掌门摇了摇头。
掌门看自己师弟还稳得住,慢慢也把心放下来,毕竟顾回这弟子多数时间都是师弟照应着。对于她的情况,没人能比师弟更清楚,他忧心忡忡看着高台。
掌门哪里知道对于顾回的状况,致虚长老并没有更清楚,长老反而因为知道顾回上台前的虚弱更没底。但一直沉默的顾回,在上台前对他说了句话,那孩子似乎预料到了这个局面,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叫停,她要比下去。致虚长老心里七上八下,可他最终还是冲掌门摇了摇头。
关于天才弟子,他们的师尊说过一句话:越是天才,越要放手。他当时曾追问,要是夭折了呢。
他们师尊说:“那就夭折了。”
“天才常有,大才难当。修仙艰难,最出色的那波,更是生死里淬炼出来的。”这是必过的门槛,不敢过的永远停留在门外,敢过的——,要么过去了,要么死了。
致虚长老也不知自己听了顾回的话,替她坚持是对还是错。但无论对错,他都要如此选择,如果这是顾回的选择。修真,修真,谁又知道,对普通人来说甚难的修真路,对很多天骄来说就是生死路。除了往上走,即使往上走随时可能跌落,可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此时整个场面从刚刚窃窃低语的躁动,再次趋于无限的安静。所有人,无论是年轻的弟子,老成的师兄师姐,还是高高在上的掌门长老,此时全都是一片默然,或者说,他们再次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在见识了顾回的剑法后,他们再次见识了顾回的顽强。
修真界从来不缺顽强的人,可是,这次顾回依然令人震撼无声。似乎此时任何讨论,都是对台上人的亵渎,唯有安静。
一次次被击倒,但她一次次站起来。再一次,顾回一手拄剑,一手抹掉嘴角的血,站了起来。很多人好像这时候才发现,天骄顾回,原来是这样单薄的一个女修。轻盈单薄,本该是柔弱的,但顾回与柔弱无关。
顾回第一次倒下的时候,不少人预言这场比试恐怕会在下一个半个时辰内结束,可如今,好几个半个时辰过去了,台上女修依然持剑向前。
凌霄宗掌门皱了眉,这样的局面既是他们意料中的,又在他们意料外。他隐隐哪里不对劲,这个顾回有些邪门,好几次,以他对秦廷之的了解和对场上两人的判断,顾回都该被击落下台的,可偏偏顾回好像跟高台连在了一起,无论怎样都落回高台之上。
明明看着已经是气弱力竭,偏偏就能一次次拄着剑爬起来。
简直让他怀疑,这人只要不咽下最后一口气,永远别想把她击败。
高台上的秦廷之也微微蹙了蹙眉,作为顾茴的对手,他发现自己好像无法赢得漂亮了。这个顾回,简直想要死在比试台上,她轻盈得好像一片叶子,却是那种无论如何翻转飘荡最后都要落在同一处的叶,这个高台好像就是她的根,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把顾回推离高台。
他总不能真的杀了她吧?
门派大比出战的都是各个宗门的精英弟子,分胜负但不能伤人命,是历来的规矩。看着顾回再次站起来,秦廷之心道那就耗着,他不怕,耗到对方只剩一口气,他不信对方还能熬在这个高台之上。
台下的胡不依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别人不知道,他们巫山人知道,神女用了巫山秘技——叶落归根,已经锚定了高台。即使死,神女都会死在高台之上。
此时纸魅和欢欢已经顾不得避嫌,来到了台前胡不依的旁边。
胡不依的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他看向纸魅的目光带着无言的恐惧。
总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纸魅此时脸色也是白纸一样,她没有说话,那么大一个美人,手死死扒着高台,抬头死死盯着。后面同样跟过来的虞珊抹着眼泪跟旁边人解释,“你们也知道,我们都跟顾回特别好.....”
青山宗弟子中顾盈已经忍不住来到了紫霞真人旁边,颤声哀求师尊去跟掌门说,他们该叫停了,再这样下去,她二堂姐就要死了。
紫霞真人拍着她颤抖的后背,往青山宗主位上看了一眼,掌门和长老显然比他们看得更清。如果他们没有叫停,那就必然是时候还没到,或者有他们不知道的内情。
一向人前要强的顾盈,在看到顾回再次哇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抬手捂住了嘴,却再也藏不住眼睛里的泪,啪嗒啪嗒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远处古木上的陆湛冷冷看着,双唇紧闭,周身都笼着森冷,这一刻的幽王身上都是漠然,几乎成冰的漠然。然而他微微颤动的下颚却暴露了他极力控制的情绪,还有他已经抠进古木的左手。他动了动脖颈,并没有移开视线,他看到顾回整个人都如一片树叶般轻盈到近乎轻薄,似乎微微用力就可以被人握在掌中,碾碎。
脆弱至极。
别人从此时的顾回身上看到的是不屈,唯有陆湛看到的尽是她的脆弱。他好像再次看到万年前的顾回,从穷桑树上跃下,落在他的背上,骄傲地说:
“我许你可以背着神女。”
“走吧,咱们去看日落。”
她从来不担心修炼,每次有巫山人漫山遍野找到他们的神女,提醒神女到了修行的时间,前一刻还兴高采烈的神女,总是立马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哀求着:
“木老,你看,我才醒过来没几天,我连咱们巫山的人都还没认过来呢。”
那个看起来那么严肃的老头每次都软了心肠,嘟囔着什么却转了神,好像从不曾找到神女。神女立即恢复了兴高采烈,眨眨眼道:“我有最厉害的父神,将来父神还会给我找个最厉害的道侣,我只要做一个快活的神女就够了。”
她唯一练习的就是为巫山施云布雨,洒落灵气甘露,这是她神女的责任,然后就漫山遍野地玩耍,倦极了就陷入下一个百年的沉眠。
陆湛眼前那个无忧无虑跃下穷桑树的女孩与眼前这个一次次跌落的女孩重叠又分离,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那个贪玩的神女,竟然是一个认准了一条道就义无反顾走上去再不回头的傻子。
无论是如今求道。
还是曾经,等一个人。
高台上的顾回再次抹掉嘴角的血,全场寂静,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大约是原身那个顶不住事的父亲。顾回视线一片模糊,只觉得安静,那么静,她似乎能听到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又好像能听到遥遥的巫山上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她手中依然紧紧握着她的碧水剑,她整个人好像都碎掉了,碎了一地,有那么一刻顾回怀疑自己再也爬不起来。
她听到了巫山漫山遍野的雨声,雨声中父神唤着夭夭,夭夭回来。
她想念巫山。
真静啊。
在众人的抽气声中,顾回极其缓慢地再次爬了起来,拄着她的碧水剑,然后慢慢站直身体。
看台上顾耀宗用自己粗壮的大手捂着嘴巴,早已泣不成声。顾耀祖张了张口,清了清嗓子,掩饰他瞬间涌上来的哽咽。即使是一向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顾母,也能感觉到自己视线模糊。
顾回模糊的视线再次聚焦,重新看清了对面的人,也看清了他身后一张张肃然的人脸。父神死了,巫山没了,只剩下她了。与她同在的,还有责任,她是巫山的鬼,是巫山人的少主,她只要活着,就要走向巫山,不能怕,不能停,不要回头。
即使死,她也要死在奔赴巫山的路上。
战神的女儿,就得这样死。
就在刚刚跌落的瞬间,她的灵力彻底空无,而她爬起的过程就是重组自己的过程,她苍白纤细的身体开始燃烧淬炼,一切尽毁,濒死近乎灭亡,然后一切重组重生。
不同于其他人,只是震惊于顾回的顽强,秦廷之见证着顾回的难缠,见识了她对剑近乎恐怖的把握,即使濒死,她每一个动作都意有所指,都毫不赘余。可同时,秦廷之也确定,这次顾回真的完了,他觉得她下一次落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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