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姜锦很难想象这话是从他的嘴里吐露出来的,颊边的笑意真切了起来:“成婚便算了,至少此时此刻,我还不想为枷锁束缚。”
她继续侃侃而谈,仿佛真的对另一种可能意动了,“寻三两面首,倒还可行,不过……想找个质素尚可的面首可不容易。”
“身形样貌,总不能逊于你吧,否则还找的有个什么意思?裴大人他日晓得了,还要笑话我眼光倒退。”
找面首有什么意思裴临不清楚,他更不清楚的是,姜锦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皮直跳,掐着自己的掌心,道:“这等私事,不必……实在不必与我相商。”
见他这幅小白花的作派,姜锦心生出一点微妙的雀跃,她笑了笑,道:“放心吧,此番你要是真的掉了脑袋,为积阴德,我这个前妻,会为你守三年哦,也算仁至义尽。”
裴临的表情陡然间变得古怪起来,他缓抬下颌,正要说些什么时,姜锦已经收起了玩笑的意味,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微微偏头,而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颈项间缓缓挪了上来,一点一点,抚上他的侧脸。
她的掌心算不得柔嫩,稍有薄茧,生硬地摩挲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红印。
被始作俑者抚摸过她的成果,当然是羞耻的。裴临只觉浑身都烧灼了起来,何止脸在发烫,连指尖都像浸在沸水里。
她当然察觉了他的异样,可却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太近了,离得太近了,而她还在朝他倾身。
直到鼻尖将要相碰、呼吸交错,她轻柔而缓慢地贴了贴他的唇边。
他没有回应。
只是交融的两道呼吸里,忽然少了谁的。
就像一种奇妙的感召,姜锦收了收下颌,唇瓣短暂离开他的。
就在裴临以为这个突兀的吻要结束了的时候,她却忽然又俯身贴了过来。
不同于方才的蜻蜓点水,这一次,姜锦的攻势凶猛,几乎是撞向了他微抿的锋利薄唇,用逼供般的架势撬开了唇舌,齿关相碰,泄愤般咬破了他的唇角,她却仍不满足,还在继续加重这个血迹斑斑的吻。
辗转的唇舌许久才分开,旖旎旧梦潮水般退去,姜锦缓缓撑起手臂,望着裴临的眼睛。
他也正看着她的。
透过眸底清明的神色,他们便都知道,在这个意义不明的吻里,彼此一直是清醒的。
姜锦附在他的耳边,状若情人低喃,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不需要原谅……我确实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
绿意初上柳梢头,又是一年春草盛时。
三年前的那场动荡之后,河朔的局势已经大变了样。
三年前的长安,在上巳节将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皇帝疑心那新封的姓裴的明德将军与郜国余党暗通款曲,将他投入狱中听候处置,谁料这疑心竟是事实,未出几日,竟有人劫狱将他救走。
上巳节那天,皇帝率诸大臣与民同乐,他在护卫的簇拥下亲登高台。可就在此时,欢腾的人海中却突然爆发出诡异的声浪,倏尔间箭矢破空而来,人潮被杀出来的死士撕扯得四分五裂。
皇城的百姓惊叫逃窜,官袍角子也在人群中乱飞,危在旦夕的时候,本被调离的金吾卫连同本在长安城外等候的范阳军队,将这乱局团团包围,把叛贼余孽杀了个片甲不留。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原来这是皇帝与那明德将军一起设下的圈套,故意诱使叛贼以为他倒戈朝向,又刻意在上巳节的城防中留出纰漏,就等着他日将这些余孽一概除尽。
众人无不赞皇帝圣明,而那本该再受赏识的明德将军,却在这场风波之后,彻底销声匿迹了,无人再见过他的踪影。
这场惊变世人所了解的脉络与真相大差不差,姜锦所知的,也不过是细节要更详实一些。
她不觉得裴焕君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下毒之说,不可能是他为了诓裴临入局而随口胡诌的谎言。
虽然自觉身体并无异样,但是前世吃过毒之一字的大亏,姜锦还是不敢松懈,决心查个清楚。
凌霄凌峰兄妹俩一路跟踪裴焕君来到长安,顺着线索,姜锦冒险主动去找了他一面。
见到她这个鸠占鹊巢,沾了光活下来的人,裴焕君自然是暴怒的。
——他去掘了旧友姜游的墓,发现昔年郜国公主留给孩子的长命锁就在其中。
只这一点,就足以坐实姜锦的身世。她果真不是郜国老来所得的那个女儿,若是的话,姜游不会在死后将那玉佩带到坟冢里去。
姜锦却已经足够明了他的所有动机,她单刀直入,直切裴焕君的痛点。
“我是不是她的女儿,重要吗?”她轻言慢语,带着蛊惑的意味,“只要你相信我是,拥立我上位,待到他日功成,身为她的女儿,我定会尊她为元君,也会洗刷皇帝附着在她身上所有的罪名。”
“实现她的愿望,全了她的生前身后名……比起手刃皇帝,才更该是你的所求吧?”
裴焕君抬起黝黑的眼瞳,竟真的被她说动了。
或许不是被姜锦的言辞所动,而是她手握的兵力。虽说百足之虫死有余僵,裴焕君也是多年经营,但到底在前面的失败里折损过多,眼下有了新的契机,自然不会放过。
姜锦觉得他答应得过于爽快,仿佛笃信可以拿捏住她一般,心下便有了计较。而后恳谈间,裴焕君更是说漏了嘴,感叹了一句自己的女儿也算有些用场。
姜锦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并未吐露。
按裴焕君原本的打算,此番安排的刺杀,当由裴临为主谋。他会带着人到他与皇帝预先约好扑杀他们这些郜国党的地方,这样一来,皇帝必然会全然相信他,他便也好近身完成刺杀。
之于裴焕君自己,当然准备了功成身退的办法。
狡兔三窟,他还有不为人知的祖产,足够他退居为田舍翁。而皇帝被刺杀,朝野内外必将大乱,他在余生继续苦心孤诣,未尝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姜锦放出了足够的诱饵,而裴焕君自己也知道,想要再起事一次会有多难,远不如眼下的孤注一掷来得有诱惑力。
就这样,他踏上了最后的危险的路。
皇权纷争,姜锦从未有过倾向。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裴临是一路人,或许有着割据一方的野心,之于其他,便都不愿沾染。
皇帝和郜国,福王与太子,世家与寒门,姜锦对任何一方都没有感触,此番举事,更不是为了让秤杆偏向哪方。
她只是觉得,裴焕君此人,实在是太过危险,只有死掉的他,才能让人感到安心,趁此机会诛灭他们的势力,她才能真正安定下来。
至于那毒,姜锦虽知晓几无可能被下到了她身上,但退一万步说,万一她真的被下毒了呢?姜锦想,她也不会为了一时的偷安,就去受裴焕君的胁迫与摆布。
上巳节当日,轰轰烈烈的大戏开场,只不过唱戏的和看戏的早没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你方唱罢我登场,皇帝的人功成反扑之时,裴焕君见大势已去,正要呼哨一声,命他最后的去取姜锦性命的时候,穿心一剑正中他的胸膛,而持剑之人,正是凌霄。
姜锦在打斗中保护了几个貌美的小宫娥——她们是随皇帝出宫伺候行程的,此番无辜被卷入其中实在可怜。姜锦善心大发,结果自己没留神被刀刃卷了,颇是留了些血。
结果就是,终于大仇得报的凌霄还来不及快慰,她见姜锦这边倒下,周围还围着一圈姑娘嘤嘤地哭,还不知是怎么了呢,慌忙奔了过来。
伤其实不重,就是看着骇人。
姜锦受伤的消息当然没有绕过裴临的耳朵,只不过,在她的蓄意隐瞒和引导下,他愈发相信,她是中毒了。
裴焕君死得干脆,裴临将所有他留有痕迹的地方掘地三尺地去查,却找不到有关解药的任何线索。
唯一有迹可循的,便是先前拿到手的那一丸据说是缓解毒发的药。
在姜锦养好皮外伤,和车队一起返回范阳之前,他留下那丸药,而后抛却一切,只身离开。
走前,连她面都未再见上一回。
暖阳下,知道内情的凌霄叹了口气。
姜锦一向为人宽和,从不把事情做绝,这一次却是心狠手辣,放任裴临循着自己错误的认知去找那不存在的解药,一找就是三年。
她悄悄嘀咕:“我都看不清楚了,姐姐这是恨呢,还是不恨呢?”
今日的阳光很好,姜锦在给她的俏俏刷毛,听见了凌霄的嘀咕,她轻笑一声,道:“我可有哪句告诉他,我真中毒了?”
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难以说明,裴焕君挟裴清妍邀她见面时,随身确实带着淬了毒的毒针。他交予了一枚给裴清妍,要挟她在姜锦救她回去的路上,悄悄对她下手。
他说:“山野间蚊虫众多,她只会觉得是被虫子咬了,不会疑心你。”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个女儿还会给他轻易地做事,将一枚丸药强行喂入她的口中,言道只有她给姜锦下毒,才能从他这里拿到解药。
姜锦不知裴清妍心里是如何挣扎,但最后,她确确实实,没有再对她下一次黑手。
料理完一切从长安返还范阳后,姜锦去找了裴清妍,这才得知一切始末。
到最后,也不知是裴焕君没舍得真给亲女下毒,喂的只是甘草团子,还是说他觉得裴清妍心眼浅薄,这样一唬便足以,总之,姜锦没有中毒,裴清妍把自己巴巴地锁在院子里不肯见人了好久,也还活着,没有毒发。
当然,没中毒是大好事,凌霄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她只随口感慨一句罢了:“关心则乱,竟能乱成这个样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谁知道呢。”姜锦无所谓地耸耸肩。
俏俏湿漉漉的鬃毛被日光晒得发烫,它享受得拿鼻子去顶姜锦的胳膊,溅了她一身水。
正在此时,薛然也回来了。三年间,他的变化是最大的,如今个头已经和姜锦差不多了。
没人再将他当孩子看了,年前的那场和突厥的小场战役里,薛然扛起枪,做了先锋,好好表现了一番愣头青的实力。
习武之人没有不爱好马好兵器的,他一回来,院子里两人一马,先跟马打的招呼。
姜锦坐在一旁马扎上,支着腮笑道:“你可慢些长个儿,再窜要窜到天上去了。”
薛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挠了好一会儿后脑勺,然后才支支吾吾地道:“姊姊,那信……我还要写吗?”
姜锦早看明白了,这小子是裴临安插在她身边的奸细,不过现在嘛……
她冷哼一声,捏着嗓子阴阳他:“哎哟,先前给你师父通风报信,不晓得多积极,怎么,你姊姊就不配使唤你啦?”
薛然面露难色,渐憋红了脸。可偏偏姜锦说的是事实,早在那次去长安之前受师父所托,他把她的不少近况偷偷告诉了他。
现下可不就是被姜锦捏了小辫子么?
见状,姜锦又道:“知道你们两师徒有办法联络,让你给你师父去信,怎么,这是委屈你了还是委屈他了?”
可不是么……薛然腹诽,去信是去信,但是信的内容,却总是叫他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回答他师父有关姊姊她身体近况的问题……
薛然只好问道:“姊姊,那这回……你想在信里写些什么?”
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了,尽管姜锦和裴临之间的弯弯绕绕,他并不是一清二楚,但是在裴临每回的回信和捎回的古怪草药里,他至少读懂了一句话,那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姜锦沉吟片刻,既而道:“过不了多少日子,估摸着长安那边就要坐不住了,到时有有得忙。差不多了,你且书予他,就说……”
她墨黑的眼珠一转,随即道:“就说我病得很厉害。
薛然应声,依言退下写信去了。
凌霄悄然走到了姜锦身后,她嘴角噙着笑,道:“别看薛然年纪不大,但在军中,也算个小人精了。这小人精,唯独最听姐姐你的话。”
姜锦却道:“哪是他真的软面包子,被我唬着一起去诓人呢。他只是记恩得很,记得当年是我救了他而已。”
很多事情都变成了“当年”,凌霄亦不免感叹:“这几年过得可真是快。姐姐,我现在终于有一种心安定下来的感觉了。”
她补充:“从前总觉得今生太过飘渺,可眼下再回首,倒觉得前生才像那一场梦。”
姜锦能懂凌霄的感受,事实上,她也时常有这样的感触。
起初重生的时候,午夜梦回,她总是不知今夕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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