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鼓笙笙
等得喉咙都干得快冒火的时候,终于有一青衣婢女笑眯眯地进来,说要领她们去江姨娘的住处。
进了侯府内宅,两位妈妈发现这顾家比她们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四处亭台楼阁交相呼应,雕梁画栋十步一景,曲径通幽,无一处不透着大户人家的精细。
相比之下,晏家的宅子虽然也富贵,却到底少了些底蕴,一看便知与人家相去甚远。
越看便越觉得这户人家高不可攀,想到她们并不是侯府的正经亲戚,只不过是来寻个做妾室的江姨妈的,储妈妈的脸色才稍缓。
见那婢女瞧上去还算客气,便小心地探问道:“敢问姑娘,府里江姨娘的住处,是否在僻静之地呀?咱们走了这许久,怎么也还没瞧见?”
这话便是在旁敲侧击打听江氏是否得宠了。
一般得宠的妾室住得离正房都不会远,住得越远,自然就越僻静。
婢女闻言想了想,道:“江姨娘眼下金贵,自然是住在僻静之地。”
这话倒说得储妈妈一愣,拿不准这婢女的意思。住得偏,又有什么金贵可言?
只是再问,顾家的人嘴严,却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两位妈妈交换了个眼神,俱都把这疑惑暂时压在了心底。
待到了红底鎏金书“怡然居”三个大字的院门前,那婢女笑盈盈地和院子里的婢女低声交谈了几句,笑:“那我这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多谢姐姐劳心了。”怡然居的人递过去些赏银,那婢女掂了掂,不多也不少,可见是照着面子给的。这两位客人,多半算不上什么贵客。当下也无心再指点她们什么,扭着腰走了。
她们便知是到地界了。
“你们俩,随我进去吧。”怡然居的人只是斜睨了她们二人一眼,便不客气地抛下一句话进院了。
两人忙亦步亦趋地跟上,暗暗考量着要如何从江氏手里要人。
只是一进去,储妈妈便发现怡然居的正屋里用的全是黄梨木的家具,那东边十二扇的琉璃槅扇,底座更是用紫檀木制成的。价值不菲的玉石盆景就被这屋子的主人大剌剌地摆在了角落的地方,若是有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被盗走了几片叶子恐怕也是有可能的。
班妈妈的目光也被定在了厅堂里那株百宝玉石盆景上,震惊过后,忍不住暗暗吸气。
那上头的桃子,好像是玛瑙雕成的吧?
从哪里寻来的那么大的玛瑙?
还有那被精雕细琢连脉络都清晰可见的叶子,瞧着竟像是成色极佳的翡翠。她只在夫人在江陵最大的银楼里买来的镯子上看到过这样的成色,那镯子一直被夫人放在妆奁里,平日里都不舍得轻易戴的。
可在江氏这里,竟然就这样被大大咧咧地摆在外头?
她一时难以接受,甚至开始怀疑她们二人是不是走错了地界,被人引到了阳安侯正头娘子的屋?
两人呆若木鸡地盯着那盆景发呆,再回神时便见一锦衣华服的小妇人被人搀扶着从里间出来,坐在了上首的太师椅上。
那小妇人头戴珠翠,浅施粉黛,明明已经过了三十的大关,瞧上去却仍旧肌肤胜雪,绝美清丽。
但这都不是让两人最意外的。
只见那美妇人低头时露出细白的颈子,纤长的手扶着隆起的肚子,竟是一副身怀六甲的模样。
班妈妈几乎张口结舌:她还以为江氏在侯府不招人待见,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可能怀上身孕?
储妈妈的脑子比她转得更快些,总算明白过来,她们这一路的诸多白眼都是面前这个看上去柔顺温和的妇人刻意给她们的下马威。人在屋檐下,看清了形势,她再不敢将先前准备的那番话拿出来刺激江氏,拉着班妈妈的袖子便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奴婢给江姨妈请安。”
上首的江氏眯了眯眼睛,眸光里闪过不容错识的冷意。
说什么给江陵去信,不过是推脱之辞。她好不容易将安宁拉扯大,哪里容得江陵那贼妇人听到消息再来搅合,只想着等婚事结束再告知她那素来欺软怕硬的先姐夫一声便算罢了。
却没想到,那成氏竟这样不识好歹。先前她写的信她都没理睬,眼下竟又巴巴地派了人来。
她如今都还记得,她肝肠寸断地远赴江陵去给苦命的二姐姐奔丧,结果却知晓那负心郎在热孝中迎娶了那外室进门,还让她操持她姐姐的丧事……
而安宁那可怜的孩子,被她发现时,不知缘何,隆冬腊月里被屋里火炉子上煨的热汤烫得胳膊上没一块儿好皮了,可她那亲生父亲却压根不知道这事儿,只顾着将这丧事当作人情往来的大好机会了。
那时的安宁,被她抱在怀里气息微弱得跟随时要断了气儿似的,把她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夫人和侯爷的想法,一意孤行地从晏家将她带回了京城。
思及往事,她原想直接将这些人赶出去的。可方才事情告诉了安宁,她却想见一见,当下,她也只能顺了素来宠爱的外甥女的意。却到底怕她年轻被这些人诓骗了,所以即便如今身子多有不便,也是要来亲自掌掌眼的。
“两位妈妈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如今不年不节的,不知二位来是做什么的?”
总算得了赐座,储妈妈心头略松一口气,抬眼看见江氏神情淡淡的,只得笑道:“这不是老爷的寿辰快到了嘛,老爷许久不曾见到大姑娘,心里也是念得紧。这不,便想着让我们二人来接姑娘回一趟江陵,父女俩也好共叙天伦……”
江氏却不耐烦听这场面话,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共叙天伦?只让她回去小住几日不成?”
被看穿了想法,储妈妈笑容微滞,叹息了一声:“老爷也是想着,姑娘如今也及笄了,年岁也摆在那儿,已然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江姨妈您待姑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您有您的不易,什么年轻才俊恐怕也难找,再加上您现在又怀了贵子,哪里还能有心力为这些事操劳?老爷也是想将姑娘接回去,婚事上亲自掌掌眼,将来父女俩离得近了,姑娘在婆家也有个帮衬的人……”
果然还是打着安宁婚事的主意。
江氏冷笑了一声,半点不信这老妈子的说辞。
那姓晏的要是有这样的心,也不至于闺女快被新娶进门的媳妇害死了都还被蒙在鼓里——虽然她没有证据,但当年她就是觉得那不是意外,定然是成氏让人干的。只是安宁似乎受了惊吓,年纪又小,后来醒来再问,只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若不然,她早告到了江陵府,将那贼妇人关进大牢里去!
“是你家老爷的意思,还是成氏的意思?”她眼里满是嘲笑,不屑地道:“回去转告她,收收她那见不得人好的小心思吧!安宁是我一手养大的,她的婚事我早有安排,用不着她一个一天都没养过的继母来费心!”
班妈妈是成氏的心腹,一听就有些恼,嘴里道:“江姨妈,您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夫人也是为了大姑娘考量……”
“不知江姨妈给我家姑娘寻的什么好人家?您说个分明,老奴回去,也好给我家老爷和夫人吃颗定心丸。”储妈妈眸光微动,却是拦住了同伴继续呛声的动作,试探地开口。
江氏看了她们一眼,没说话。
旁边的陈嬷嬷笑着开口:“这事是我家侯爷亲自定下的,等侯爷的儿子五公子春闱下场归来,无论有无功名,都会向表姑娘正式下聘,晏家能和顾家结为秦晋,这可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亲事了吧?想来,晏家姑老爷定然也能放下心了。”
她家大姑娘要嫁入侯府了?还是个有举人功名在身的侯府公子?
这消息顿时砸得两位妈妈有些回不过神来,丝毫不比看见那树枝都是赤金做的的玉石盆景的震惊少。
高门大户,不是最看重门第之差了么?她家老爷不过是个商贾,纵然有江陵首富的美名,可家里的姑娘想嫁个寒门出身的知府都是难如登天,又怎会有这样的大造化?
储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这么大的事,关乎姑娘家的名声,江家姨妈可不要诓骗我这个小小奴婢啊……”
“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家主子骗你一场?”陈嬷嬷沉下脸来,不屑地嗤笑。
储妈妈被嘲笑了一番,还想说什么,忽见一着绿罗裙的姑娘扶着婢女的手款款进了门。
前者的眼睛骤然一亮。
那张面孔年轻娇嫩,杏眼朱唇,肌肤细腻莹白,生着一张极其清纯美丽的容颜,但那不盈一握的杨柳腰,步步生莲的优雅姿态,又隐隐透出一种妩媚劲儿来,但并不让人觉得艳俗。
是那样的天姿国色,仿若把初春里开在枝头的那些花儿的颜色都压了下去。
储妈妈心里头的惶惑仿佛一瞬间就有了答案。
生成了这样,攀上再好的亲事,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第48章
对着这张粉雕玉琢,顾盼生辉的脸蛋,班妈妈要表现得更为失态一些。
她是当年随着成氏一道入府的,那时主母江氏已经香消玉殒,她自然从未得见其真容。每每听到府里经年的下人议论先主母是如何的天姿国色,貌若牡丹,如今的主母与其相去甚远的言论,她都不屑一顾。
若大江氏真那般美貌,老爷又怎会把她家主子养在外头,后来又巴巴地将人带回府扶正了呢?
不过是那些个小蹄子看不惯她家主子的出身,刻意诋毁,给大江氏做面子罢了。反正人都死了,也没法两人站一起比一比了。
可这会儿瞧见了大江氏的女儿,她的心思却有些动摇了。
其实细看下来,大姑娘和小江氏生得也有四五分相似,俱都是世间难寻的美貌,只是小江氏毕竟容颜已旧,不似晏大姑娘,年轻鲜嫩得像能掐出水来,通身华丽的饰物使得整个人光彩夺目,却也难夺去那天生姝色的风头。
漂亮到让人连眼睛都无法移开。
能生出这样美丽的女儿,那大江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是个姿色平平的小家碧玉。
晏安宁进了屋,便察觉到姨母已经同这两个妇人有了一番对话,她笑着走上前去,在姨母身边坐下:“……方才您在说什么呢?”眼风顺势一扫下首的两位,清凌凌的面孔上竟带着几分威势。
两人这才回过神,跪下来给晏安宁行了礼。
这是晏家正经嫡出的大姑娘,如今又攀了高枝,礼数上不能有疏漏。
“这是晏家的两位妈妈……”江氏捏着外甥女有些凉意的手,心间轻叹了口气,温声介绍了这两人。
地上的二人伏在那儿半晌都没听见人叫她们起来,只听见那位讲话软软糯糯,像是没有任何脾气的美丽少女视她们为无物般地同江姨妈叙着家常,询问她今日身子如何,有没有腹痛之类的话,直到她们腰都累得弓不住了,对方方像才回过神似的,哎呀一声:“……瞧我,只顾着姨母的身子,倒把两位贵客给忘了。两位妈妈,快些起来吧。”
哪家的贵客,行个礼要跪一盏茶的功夫?
储妈妈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撑着自己快僵了的老腰起身,半句抱怨都没敢说。
她算是瞧出来了,江姨妈心里头有气,却还肯和她们说几句话,发泄也好,嘲讽也罢,总归还把她们当一号人物。可这位大姑娘,那是全然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刻意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明明是寄人篱下的姑娘家,到底哪里养出来的这么泼辣的性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其归功于小江氏这些年大抵很得宠的缘故。
这厢江氏已经将这两人的来意同晏安宁说了分明,语气不善地看着她们道:“……左右安宁已经在备嫁了,是不会同你们回去的。你家老爷若有心,便该自己进京送嫁,而不是让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舟车劳顿回去给他过什么生辰!”
又不是逢十的生辰,姓晏的负心汉也距五十甚远,过得哪门子的寿辰?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仗着手头有些银钱便想方设法地折腾!
储妈妈听着直皱眉,可瞧见江氏那尖尖的肚子,又生生地把话咽下去了。
同身怀六甲的妇人争执,万一出了什么事,瓜田李下的可就说不清了。
晏安宁听出江氏的意思是想直接将这两名不速之客赶回江陵去,她没有做声,淡漠的眸光落在那方脸的妈妈面上。
十余年过去了,又有两世的纠葛在,她原以为晏家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就远离了她,可瞧见班妈妈,她却发现那些不堪的回忆竟然深深植根在她心里。
成氏入府的那一日,她母亲刚过了头七。百日热孝未过,新妇便欢欢喜喜地坐着轿子进了门,花厅里还设着灵堂,正房却已经被这个班妈妈指挥着将“不吉利”的东西都拆走,成氏不喜欢的通通放到库房里去……
小小的她还没能理解为何正房忽然就换了主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亲手给她绣的小老虎偶人被人随意地扔在地上,一道道脚印无情地落在上头,不消多时小老虎就变得支离破碎。
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地开始往下掉。
她想,它被人那般肆意践踏,一定很痛吧。
……
江氏察觉出一旁的小姑娘情绪不对,手也越发冰凉了,心间怜悯又哀恸,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开口问:“……你们这回过来,你家老爷就没有要让你们带什么话么?”
储妈妈一怔,忙道:“老爷自然是记挂着大姑娘,这才一门心思想托我们将人带回去……老爷近几年生意做得越发大了,整日里也忙得连家都难回,年前还病了几日,大夫说是心火太盛,操劳过甚的缘故……是以老爷就越发想着将大姑娘带回身边去,免得万一将来有什么不测,父女俩心生后悔……”
江氏听着就嘀咕了一句:“少来卖什么苦肉计……”
即便是病了,那也是他太过贪婪咎由自取的,又关她家安宁什么事?难不成人健健康康的时候便想着美妾与其生的一双儿女在怀,稍有个不顺当,便想着让她的安宁回去侍疾么?
一日做爹的责任都没尽到,倒整日里寻思着坐享其成,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储妈妈刻意忽略了江氏的话,只是眼巴巴地瞅着晏安宁。
虽然这侯府的亲事她们不敢插手,可将大姑娘带回江陵,确实也不是夫人一个人的意思。若是她们空手而归,甭管为了什么理由,总也少不了一番斥责。
若是晏安宁肯和她们回去,那便会少许多波折了。至于亲事什么的,也轮不到她们操心,至少储妈妈自己算不上在乎,该忧心忡忡的也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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