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沉之月
一路看完序篇,结尾落款却是宁晗的名字和私印。
许清元不动声色地翻开正文,果然是几年前她写过的那篇公司法、合伙企业法。
她细细看过,发现许长海确实增删修改多处,现在手上的版本更加符合现在的时代背景,可以想见他绝对是用心斟酌推敲过的。
不过,许崧之的名字凭什么挂在上面?
“咦?”许清元略略翻完,故作吃惊道:“弟弟长进如此之大,我竟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父亲改的,哪些是弟弟改的。”
许长海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尴尬,他以拳遮口,虚咳两声,换上一幅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你弟弟,你是知道的,人是聪明的,就是还没开窍,为父想着这样一本奇书,如果刊印上咱们一家三口的名字,将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清元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许清元心里冷笑:说的这么好听,还不是为了给你儿子的将来铺路。她跟许长海好歹是对原文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以使其更加符合时代背景,署名勉强也说得过去,许崧之什么也没干就想享现成的,许清元不愿答应,但看许长海的态度,似乎相当想效仿苏轼一家子,也给他们家族挣个书香世家的名声。
如果真有这样的声誉,许清元也不抗拒,但前提是许菘之得有真材实料。什么也没干就让他这么轻易地占这么大的便宜,她可不答应。
她表露出一丝担忧,道:“如此甚好,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万一将来被人问及,弟弟照本宣科,说出来话的终究浅薄,人家再以为咱们一家子名不副实,岂不适得其反?”
许长海点点头,也叹:“为父对此也有所忧虑,可惜你弟弟实在不争气。”
“女儿倒有一个主意。”她回身看着许菘之,轻声道:“不如让弟弟写一篇后记,附在本书末尾,既可以记述父亲笔耕不辍的辛苦,又无须研究两法的深意,如此把他加上也说得过去。”
许清元的意思很简单,挂名可以,但只能算是个“名誉作者”。
听到女儿的建议,许长海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女儿现在科举有望,本书也确实是她的心血,她肯让步已算很好,就算是长辈也得借坡下驴。况且这个结果他还算满意。
坐在旁边的许菘之知道自己占了姐姐的便宜,少年人的冲动让他非常想喊出:我才不用你们施舍!但留意到父亲看他的眼神后,只好憋着气给父亲、姐姐行礼。
成为秀才之后,许清元出门一般只穿朝廷统一制发的墨蓝色衫裙,这是给女生员的制衫,用以区分她们与普通女子的身份。路人看到后就不会指责她一个女孩子出来抛头露面。
有了这层方便,本书的筹备刊印事宜便主要由许清元负责。此事说来也简单,只要把书上这几个人名一亮,哪家书局都上赶着献殷勤,不过她还是仔细比对过后,才选中一家叫明德书局的店铺,把手稿交给了这家店。
书局老板姓冯,年近三十,穿着一身湛青的长衫,文质彬彬,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许秀才,这书我已仔细翻阅数遍,实在是金玉良言,只出私刻有些可惜,不如交由本书局大量刻印,盈利按比分成,不知您意下如何?”冯老板恳切道。
齐朝已经发明活字印刷术,本朝也未曾有过大规模的文字狱,市面上的书籍数量呈现繁荣多样的趋势。
现在的刻印分为三类。朝廷需要的时候会由中央及各省官书局刻书发行,比如国子监、太医院就是需要刻印书籍的主要机构。除此之外,私刻及坊刻也逐渐兴盛,坊刻主要集中在文人聚集之地,形成了书籍刻印售卖的初步产业链。私刻适合许清元家这种有些资产,又是为自己的言论出版的情况,只需支付刻印费用,此外全本自负盈亏,私刻后书籍若销量上乘,则会有诸多书局找上门来,请求授权坊刻。
对于书局的老板来说,比起文人,或者更应该称他们为商人。商人重利,难免会做出一些因利失义的事情。比如有些不讲究的书局见哪本经史子集、医术话本卖得好,直接拿来主义,根本没有一点版权意识,被侵权的作者和书局在这个时代真是告都没处告去。
因此讲究些的书局都会在刻印书籍内显眼处刻上专用标记,不过这只能防君子不防小人,万一真有那不要脸的连这个标记都给复制了,书局也无可奈何。
嗯……或许还有两部法律可以写出来给许长海看看,比如《著作权法》和《商标法》,许清元默默地想。
回到冯老板的问话上,她思忖片刻道:“也可,只是怕冯老板担风险赔钱,到时候可别怪我。”
“怎么会呢?我从小跟着父亲经营书局,很少看走眼的,此书如此精妙,通判大人和新晋案首秀才的笔墨,又有知府大人背书,卖的绝对少不了。”冯老板自信道。
“那此事就全权托付给您,劳您费心。”许清元客套道。
冯老板却还有问题:“对了,关于本书的用纸和定价您看……”
这个问题许清元想过,为了扩大影响范围,本书不宜定价过高,但价格太低用的材质也寒碜,和知府、通判的名头不相匹配,因此她拜托老板道:“求您费心,此书不需要太贵,售价尽量不要超过半两银子,用纸和装订严整板实便好,无需太过花哨。”
“行,我明白,等样书出来后我亲自送去您府上。”冯老板应承道。
过了四日左右,雷厉风行的冯老板把样书拿至通判府上,许清元看过后觉得非常不错,除了封皮不是红色之外,排版跟现代的法律装订本相差无几。她奉给许长海一观,也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冯老板说是先印三百本看看,卖得好再加印,新书上市时间大约在六月底。
办结此事后,许清元亟需解决另一个难题,找老师。
孟先生只是个秀才,教许菘之可以,但教不了许清元,家中已经负担了一位私人教师,再给她单独请一位举人教授课业也是绝无可能。许长海政务太多,不可能为了教孩子耽误正事,虽然她能上县学,但要跑去淮阳又远又不方便,思来想去,还是许长海走了关系,把她送到汀州府一位从京城卸任的女官大人开办的女子学堂中继续进修。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这位新老师的居所在府城郊外的一处农庄上,学堂从外面看不过是所平平无奇的茅檐草舍,但一进大门,院中花草树木错落有致,摆设古拙清雅,廊下、厅中的墙面挂满了一幅幅字画,书体不下十数种,画技也各不相同,书香四溢,别有洞天。
许清元忍不住赞叹,这里简直是梦中才能出现的隐居桃源。
进门后,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把她领到侧厅,其中一个稍矮些的女童手法熟练地煮好茶斟满面前的茶杯,许清元道一声谢,浅浅啄饮一口。
花茶的味道清香怡人,只不过她实在尝不出是哪几种花的混合。
学堂的院子不大,她坐在侧厅正好能看到旁边学堂正厅中的情形。
大约三名女学生列次坐在下首,上方传来一道沉厚清晰的女声,想必就是出自那位女官曹佩曹大人。
她不敢多看引人注意,刻意端正姿态安静等待。
未几,那边的讲课告一段落,这位年约四十的女官拿着一卷书施施然走来,未发一语先抓起茶杯猛灌了几口。
许清元忙起身行礼,恭敬道:“清元见过曹大人。”
曹大人一口喝完,并不解渴,许清元忙从桌上翻出一个大盏的茶杯,主动为其斟满,双手捧上。
对方似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她看都没看许清元,却从后者手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饮毕,曹大人坐在许清元对面打量了她一眼,这眼神并不让人感到冒犯,但却让人印象深刻。
虽然年纪已大,但曹大人的眼睛明亮有神,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单看眼睛谁也不会猜她已是不惑之年。
“见机倒快,”曹大人淡淡评价许清元一句,然后出其不意道:“我听说过你。”
许清元心中惊讶,思及自己在淮阳县的所作所为,她面上换成自嘲的模样,摇头道:“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说你年轻气盛,不知收敛,”曹大人倒是直来直往不打谜语,但说这话的同时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话不好听,但似乎确有其事。”
这话可不能随便回答,许清元把应答的话在心中反复斟捻过几遍,方道:“古语云…”
谁想到她还没说完,曹大人就一摆手打断了她:“不用跟我拽文,我也不在意你是否年少轻狂,要想跟我学,只用你做好一件事便可。”
这脾气……但许清元却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人,她闻言忙道 :“学生谨遵教诲。”
曹大人提笔抬手挥就两字,书毕便潇洒离去,只留下一道听起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如无此心,便不用再来见我。”
许清元转过宣纸,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书写的却是“求真”二字。
檐下风铃叮铃作响,她盯着这两个字在侧厅足足坐了大半天,才终于动笔在一旁加了两字。
许清元拿起纸,垂手立于学堂外,一直站到中午时分。
见曹大人讲完上午课程,第一个踱步出来,许清元连忙将纸双手奉上,朗声道:“学生定遵此道,决不食言。”
曹大人双眼扫过纸张,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随后抿嘴看她一眼,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地道:“未初一刻开始讲学,迟到自去领罚。”
看来这关算是通过了,许清元含笑应是。
未初刚过,许清元在学堂中捡了个位置坐下,旁边的同窗立刻凑过来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许清元疑惑地歪头询问。
“怎么能那么快就让老师接纳你?我们中最快的金燕姐姐也用了三天!你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呀?”问话的人十六七岁,身上有着制式的墨蓝色衫裙也挡不住的活泼朝气,她语气十分惊讶地问。
许清元不答反问:“那你是怎么让老师收下你的?”
少女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的方法很笨,每天都去衙门口给人家写文书,以求遍观世情,花费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才给出让老师满意的答复呢。”
“我写了两个字。”许清元摆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少女忙问:“是哪两个字?”
许清元笑:“你猜?”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少女名唤庞筠心,是家中老幺,备受宠爱。学堂中的其他两位,一个叫金燕,另一位叫戚霜,则都是家中独女。三人皆已考取秀才,但年纪最长的金燕也不超过二十五岁,都是名副其实的少年英才。
许清元写的两个字也没什么玄奥的,不过“务实”而已。
在曹大人求真的基础上,她主动提高要求,不是空口大话,这也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准则。
在这个法治远远不如现代的社会,权力无限膨胀,真相会被掩盖,若有一日她真的握有权柄,也需要心中有一杆尺。
她必须时刻牢记权力的来源是百姓让渡的自身权利,那它也终要用到百姓身上去。
学习的日子丰富且规律。或许是因为曾经担任过大理寺任丞的缘故,曹大人的讲课方式非常特别,她不仅仅教“四书五经”,甚至会给她们讲律法和案例。每当这个时候,许清元总是能提出一些精辟独到的见解,曹大人几次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说过她很适合去刑部和大理寺任职的话。
但许清元自己却不敢自傲,她清楚地明白,在学堂上探讨的不过是思想、理论,真正要在这个落后的古代实践,还是曹大人更有经验。而曹大人的一些思路、观点也时常会给自己带来重大启发。
就拿刑讯逼供来说,现代人不要对古代的破案水平有过高的期待,在21世纪那个到处都是摄像头的时代,每年产生的悬案、疑案多不胜数,更不用说在古代,言辞证据在大多数时候就是唯一一种在案证据类型,而偏偏这种证据又极度不客观,为了查清案件真相,刑讯逼供也是在所难免。这当然与许清元接受的教育相悖,但她不会坚持认为目前的办案经验全是废言,既然不如现代取证手段完善,那在案件定罪的时候把证明程度标准稍微降低一个档次或许也算是因时制宜。
不过,万一将来真有一桩悬案落到她手上,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被她疑罪从无处理。
就在许清元忙于学业之际,送交刻印的律法书籍出版了。
书的名字叫《商论》,封面较为板正,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平平无奇的味道,刚一开售几乎是无人问津。
不过说来也巧,恰好一位禹相省的行商路过汀州,沿路采买特产风物,也顺便在明德书局购买了一批书籍,里面就包括几本《商论》。
禹相省是齐朝商人聚集之地,禹商商会声势不小,在各地都有自己的会馆。
当这位行商回到家乡后,将一路所收货物放在自家店中售卖,而《商论》也被本地诸多感兴趣的商人买回家中。
杭成就是其中一位买书人。他年近五十,虽是个商人,却也是位饱学之士,同时还担任着禹商商会的重要职务。
那天他刚谈成了一笔大买卖,路过书局一时兴起买了几本新书,到家后一连翻看过几本都觉得甚为一般。但当他看《商论》时,读完第一页就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甚至还废寝忘食地连夜研读,并不忘在上面作出各种批注。
从书中看到的崭新可能让杭成激动不已,他好容易挨到清晨,拿上书便直奔商会。
此时商会里有几个重要成员正在商讨明年各地的布匹购销事宜,杭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闯进议事厅,一把将《商论》拍在桌上。
“各位兄弟,暂且别管那些小买卖,你们先看看这本书。”杭成难掩激动,对与会诸人热情推荐道。
黄老板一向跟杭成不太对付,见状不悦道:“一年少说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杭大老板都看不上,那什么才是大买卖?这本不知从哪淘换来的破书吗?”
旁边立刻有和事佬出来打圆场:“哎,好了好了,两位老板消消火,杭老板,书您留下,我们商议完一定看。”
杭成冷哼一声,不欲跟姓黄的争一时意气,他卖给和事佬一个面子,暂且退出厅中,但临走前还是再三嘱咐几人一定要看他拿来的书。
议事厅里这几位待他走后,自然接着说买卖上的事,只是众人意见相左,几次磋商无果,和事佬干脆提议大家中途休息片刻。
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就随手翻阅起《商论》这本书来。
在场的无一不是商号大老板,眼光毒辣不说,论起把握时机的能力,更是超出普通人一大截。几人传阅一遍后,大家面面相觑,都从彼此脸上看到按捺不住的激动之情。
“这……”一人率先开口,“这要是真的……”
黄老板一拍桌子接道:“好,算杭成这老头子有点眼光,果然是千百年难遇的一桩‘大买卖’,怎么着老伙计们,咱们是不是得筹划筹划?”
众人皆点头如捣蒜,将方才布匹的生意撂开,热火朝天地讨论起面前这本书来。
没过几天,远在汀州的通判府上,门房小厮看着雪花一般递来的信件,开始怀疑府上是不是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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