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沉之月
在这个许家, 许长海就是主宰, 他怎么能忍受在自己拥有绝对权威的辖内被挑衅反驳,许清元的话一瞬间就点燃了他的怒火:“不孝之女!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许长海一拍桌,盛怒之下呵命下人动手。下人们暗暗叫苦,主人家父女吵架, 但过后还是亲人,况且以大小姐今时今日在家中的地位, 事后回过神来, 他们这些人才叫费力不讨好呢。
见下人磨磨蹭蹭的样子, 许长海看向他们,怒喝道:“没听到我的话?你们都是聋子吗?”
这时,许清元适时开口道:“陛下尚未下令责罚,父亲先要罚我,岂不是自认有罪?”
只这一句话就成功阻止了许长海刚刚下达的命令,他回过神来,面色微变,随即挥退下人,眯着眼看向跟前的女儿,冷笑道:“虎皮大旗倒是很会扯,皇上只说明日再议,可未证你之清白。有这机灵劲儿,在贡院之时怎么会做出那种蠢事来?”
“父亲的称赞女儿当不起,女儿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考生们葬身火海。”许清元对于他的反应早已有所预料,他们这些为官者大概都是一个德行,绝做不出她那么光棍的举动来。
见对方理智逐渐回转,许清元问:“皇上怎么能顶住黄尚书等人施加的压力,将此案成功推迟的?”
许长海泄气般坐回椅子上,无奈叹气:“没有宁中书出面抗衡,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
“你这个脾气一定要改,否则早晚招来祸事,”许长海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
许清元轻笑,“父亲,人都说三岁看老,从我小时候第一次为读书的机会与您抗争之时,您就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这辈子改不了的。”
就在父女两人谈话的同时,方如希从宫内回到自己的学士府上,独自进入书房,他关好门窗后,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字条。
方如希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字迹,轻舒一口气,然后将其放在了烛火上。
火苗欢悦地跳动着将字条吞噬,焰影中恍惚能看见几个斑驳的字迹。
“勿辩,静待转机……”
参加会试的女考生们在贡院火灾中多受到许清元的营救帮助,于是在得知朝上多位官员参奏许清元,又要革去她的功名一事后,均感到十分愤然。女举人丁依霜当天书写万字长文,将昨夜情况详尽描述,引用古代诸多名士随机应变力挽狂澜的例子,联合近百余位女考生,联名上书,替许清元澄清喊冤。
皇帝阅后震怒,下令将十八位会试考官贬官至各省学道衙中,罢免方如希内阁大学士的官职,左迁去陪都嘉宜任府同知。
但根据本朝官制,诏书虽是皇帝的意思,但皆非其自己所写,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便是专门干这种笔杆子工作的,几位中书舍人按照皇帝的旨意各自写好一版,宁中书会从中选取最合适的,誊成诏书,再送至皇帝处,皇帝朱笔阅发后,诏书还要被送到门下省。
门下省长官耿侍中召集郎中、给事中对诏书内容进行商讨,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进行表决,但今日的诏书却没有得到通过,被门下省封驳回了皇帝手中。
田德明捧着被打回来的诏书惴惴不安地将其摆到皇上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一国之君,其旨意却连门下省都出不了,皇上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这一晚许多人都将迎来无眠之夜,然而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
京城中的民户将今日贡院失火一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了整整一天,等夜幕到来,卸了一天的谈兴,早早吹熄蜡烛,上床安寝。
黑夜中,只能偶尔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梆声。
“噼啪”“噼啪”的声音响起,一户睡梦中的百姓只以为这是屋内火炉中柴火燃烧的动静,然而等他们感受到身上传来过于灼热的感受时,冲天的火光已经蔓延到整个院中。
与此同时,京城有六七处民居内陆续燃起火灾,数位打梆人见状连忙将消息传回京兆府,府尹连夜下令召集人手救火,京中又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
次日许长海从朝上回来,将今日的事情跟许清元细说其情:“女举人们的上书给了你喘息之机,但……”
见父亲脸色隐约不对劲,许清元问:“可是有意外情况?”
“昨夜百姓的民居接连发生数起火灾,你可知晓?”许长海问。
许清元摇摇头:“今晨还未出门,不过,因为需要烧柴取暖,每年冬天京城都会发生几次火灾……”
话没说完,她自己就觉得不对劲,虽然有气候的原因,但集中在同一天晚上似乎太过巧合。
“这七家百姓家中房间都被临时出租给外地赶来参加会试的举人,”许长海靠在椅背上,双手搭着书桌,眼神晦暗不明,“租赁者全是女考生。”
事情似乎朝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开始发展。
没几天,民间纷纷流传起起火的原因跟借住的考生有关,自此无百姓再敢将房屋出租给外地的女举人。
谣言甚嚣尘上,甚至有人说贡院失火也是因为女子科举违背常理,上天才降下火灾以示惩罚。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不过短短几日,女考生便成为了京中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朝堂上,太史局不止一位官员试图用玄而又玄的星象向陛下示警,竟说出“日月并照,女官乱政”的话来。而其余百官闻风而动,重新提起废除女子科举的奏议。
如果说黄尚书一派仅仅把矛头对准许自己,许清元还是担心过自己会被丢车保帅,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然而有人敢提议废除女子科举制度,这触及皇帝切身利益,他一定不会轻易妥协的。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层出不穷,许清元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只手正在操控着一切,天明后她只能看到权力博弈留下的些许痕迹,但幕后之人却始终不见形迹。
她不愿只做砧板上的鱼肉,连日都与晋晴波出门探查情况。
外地女考生合资在外城买下一间逼仄的四合院,许清元拜访多次,详尽询问受害考生当晚遭遇的细节。
她们之中为首的丁依霜十分心焦,作为一个外地考生,她能成为许清元上书一事的挑头人,足见其不是庸碌怕事之辈,她早已提前问过当晚情形,但考生们纷纷表示那晚自己睡得比较早,睡前一切安然无恙,不知道为什么会走水。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晋晴波看到许清元坐在凳子上,拿着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勾画着什么。她挨过去细看半天,终于不确定地出声问道:“这是……京城主要道路?”
许清元点头,将主干道画完之后,又标记上两三处发生火灾的地方和起火的推测时间。
考生们被她的举动所吸引,渐渐聚集到她的身边。
“我当时住在这里。”见许清元犹豫着迟迟没有下笔标注,丁依霜及时报出自己的位置。
其他几人在仔细辨认过后依次出声,将这副简略的地图补充完毕。
许清元一一标注完毕后,又用线将七个地点一个一个按照时间顺序连接起来,围成一圈的考生们看着这副完成后的地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计划好的,有人故意纵火,不然怎么解释那晚起火的时间怎么会如此规律,而且相邻两点之间的距离和起火间隔时间也能一一对应无误!”丁依霜惊道。
众人皆认为发现了惊天大阴谋,没想到许清元随即便横平树枝,将地上的图画三两下刷去,她们制止都来不及。
“哎!”丁依霜扼腕道,“怎么擦掉了,该画在纸上交给陛下才对。”
京城中遍布皇帝眼线,许清元能在几日内发现的情况,恐怕圣上早就了如指掌了,但他对谣言依旧没有动作,可见这样的证据是远远不够的。
证明传言荒谬并不难,难的是需得找到罪魁祸首,皇帝才能将女子科举制度稳固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咳咳。”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躺在床上的临安郡主终于醒了过来。
一旁的众多侍女纷纷上前关切地询问。
“郡主,您怎么样了?”
“快拿药来。”
“郡主……”
临安郡主脑袋发胀, 她想让别人闭嘴, 可说出口的声音却嘶哑难听。
“安静……”临安终于吐出完整的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但侍女们思及她平日的脾气, 都静默下来,不敢再多言。
“什么时辰了?”她费力地支撑起身子,艰难地开口问道。
一名年纪最长的侍女回道:“郡主您昏迷了整整一天, 如今是二月十七日午时一刻,郡主可要用膳?”
“不用, 咳咳,”临安看向侍女, 道, “叫长史官来见我。”
“是。”侍女们架开屏风,转身将长史官孟庭实传至郡主歇处外间, 自觉退下。
孟庭实作为王府的长史官, 照顾郡主二十多年, 论起来真跟她的长辈差不多,同时也是最关心临安身体安危的人,不过他执掌府中政令,不能擅离职守,得到郡主传唤才敢过来, 他关切地问道:“郡主,您终于醒了, 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是否需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无事, 你起身吧,给我说说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临安虽然身体尚未恢复,但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心正事的进展。
孟庭实将前日早晨贡院的情形、朝堂上的各方对峙及昨晚女考生租赁的房子多处失火等事件件说明,听着长史官的叙述,临安郡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看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吩咐道:“让,咳咳……让府中侍卫好好打探一下这件事,不要惊动其他人。”
孟庭实立刻着手去安排人员,留在内室的临安郡主抬头望着头顶帷帐上的兰草图案,未发一言。
随后几天,临安的身体逐渐康复,太医说其他倒是无碍,只是嗓子可能无法恢复到过去的音色,总会带有一点沙哑。
临安并不在意这点小伤,她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坐在书桌前一张张翻看着侍卫探查到的消息和朝臣对女子科举制度的攻讦,不由冷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到底是谁做的……”她扶着额头,仿佛在自言自语,良久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招来侍女,道,“来人,替我梳妆,准备进宫。”
贡院走水一事越闹越大,皇上想用拖字诀为调查争取时间,但是情势却不由人。
二月二十三日,贡院中被烧死的举人家属共计二十余人跪在皇宫门口,从卯初开始一直磕头磕到巳正时分,跪地求告皇帝查明本案罪首并将其绳之以法。
朝堂上,黄嘉年将宫门口的情形描绘得绘声绘色,百官偷偷朝上看去,皇帝坐在龙椅上,毓冕遮住了他的表情。
“……臣谨替枉死的二十一位举人恳请陛下,尽快指派官员查清本案是否别有隐情。”黄嘉年说得振振有词,不断给皇帝施加压力。
皇帝扫过文武百官,沉声道:“黄爱卿所言极是,朕已属意定国临安郡主彻查此事,诸爱卿以为如何?”
黄嘉年立刻道:“郡主乃宗室女,内外有别,怎可插手朝堂之事?陛下,微臣认为此事不妥,另派他人为是。”
其他朝臣也认为这是违背祖宗规矩的决定,除了沉默的大多数,但凡开口的官员没有一个是支持皇帝的,就连宁中书都静默着立在前列,并未作声。
“那么,”皇帝等百官说完,开口道,“诸卿可有其他合适人选?”
“微臣身为大理寺卿,愿查清本案,还考生们一个公道。”黄嘉年立刻接话,主动要承下重担。
大理卿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京城范围内可能被判处徒刑以上的案件,都归大理寺管辖。他的要求显然是合情合理的。
然而皇帝却道:“本案牵涉内阁大学士方如希,他曾是黄尚书的弟子,大理寺卿又为黄尚书之子,尔等两人关系密切,为防包庇之事,本案不可由大理寺承办。”
皇帝继续道:“临安虽是郡主,同时身具举人功名,朕便封她为员外郎,负责贡院走水一案的查办。”
百官仍极力反对,但在皇帝压抑着声音问出“那诸卿认为谁合适?”后瞬间哑火,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碰这烫手的山芋。
虽然他们推举不出合适的人选,但仍坚持不能让临安郡主成为本案主办人。
如今大理寺退居次席,刑部不行也得行。在其他百官的殷殷注视下,刑部侍郎主动上前揽下了这桩棘手的案件,皇帝再次提出要让郡主从旁辅助,大臣们见好就收,皇帝都退让一步了,他们也得给皇帝面子。
刑部侍郎更是乐得如此,到底方如希跟他并不亲厚,有临安郡主分担压力自然是好。
宫门口的死者亲属得到内官传出的消息,山呼皇恩离去,但所跪之处的地上还是留下了一地斑斑血迹。
一直逗留在女考生居所的许清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却开始不安起来。
从入京后与临安郡主的几次接触来看,她并不单纯是一个地位尊崇,盛气凌人的宗室女子。更有自己的主见,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扮出一副皇帝宠爱下的附属品的样子,时人也常常忘了在她显贵的身份背后,同时也是京城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解元。
不管主观意图如何,现在来看,临安郡主仍须牢牢地站在皇帝一方阵营中,且她自己也是女考生,皇帝又这么信任她,应当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女考生这边也没闲着,她们在许清元的建议下开展了一系列的举动,希望能提升团体声誉,消解越传越玄乎的流言。
贡院失火案有外在苦主,他们才是这整件事情中最可怜的人,同时也是最需要一个真相的人。只有让他们的心情平复下来,才能为临安郡主查案争夺更多的时间。
但是有些对谣言内容信以为真的亡者亲属对她们持有强烈的抵抗情绪,尤其不欢迎许清元。
这件事要是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散布谣言就怪了,许清元心中冷笑着想。
但她们不能硬上去解释,这种事解释不清的,只能采取怀柔方式,逐渐化解他们心中的疙瘩。人能装一天两天,但装不了一辈子,日子长了他们自然就会发现女考生们珍贵的品性。
大多数亡故考生的亲人都是绝望透顶的,想也知道,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举人,谁不把他视为家中的顶梁柱。未来几十年家族的希望,突然就这么一下子意外去世,家里人肯定崩溃。
不过悲伤也是可以被抚平的,时间或是金钱,都是弥补感情创伤的良药,倒不是说用钱去换亲人的命,时间可以给人勇气,但钱可以给他们慢慢走出创伤,继续生活下去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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