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沉之月
百姓们已经将衙门口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大庭广众之下,差役没敢直接动手,他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扭头进了衙门,将情况向长官汇报。
围观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心软的人当场掉下泪来,还有人连声问江氏等人是有什么冤屈。
等八个孩子依次敲完路鼓,复又回转的捕快无奈道:“快起来,随我进去吧。”
坐在内里的师爷蘸好笔墨,记下八人名姓,然后他看向江氏,问道:“你是他们的什么人?”
江氏不卑不亢地回:“我是他们的讼师。”
眼前妇人穿着粗陋、面容憔悴,一点也不像是读书人的样子,师爷狐疑道:“你识字吗?”
江氏什么都没说,而是将一块证明自己女进士身份的腰牌递送到师爷眼下:“自然。”
“乔香梨……嘶,你不是那个……那个……”师爷惊骇不已地看着她,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
“请快些登记吧。”
“是,是。”师爷不复之前的不耐烦和傲慢,奋笔疾书,不过片刻便已办好手续。
京兆府尹赖文生正襟危坐高堂之上,背后冷汗直冒,他看过乔香梨写的状纸,里面的内容让直他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致仕回乡。
来人控告的一帮子嫌犯都是官场上的人物,由于“凡命夫命妇,不躬坐狱讼”[注],京兆府去拿人的时候,各家也只是让家中管事代为对簿公堂。
一边是幼童弱妇,一边是几十号管家及精壮下人,对比鲜明。
百姓们仰断了脖子往里探看,要不是差役们拦着,说不准就要挤到公堂上去了。
赖府尹硬着头皮开堂审案,师爷抖着声音将状纸念出,每念一句,就不得不因为百姓们的喧哗声停顿一下。
“以上八位苦主生母皆为被诱拐略卖之人,其中六人曾遭受人犯采生折割之刑,苦主皆为人犯之子女,因身份微贱被人犯舍去或谋杀,后被讼师本人所救。”师爷咽了一口唾沫,瞄着赖府尹的脸色,继续念道,“人犯乃为官之人,不得心正,反以凌虐百姓取乐。七品小官已可虐杀略卖奴婢、残害亲子;若官至宰相,岂非可戮尽郢都之人!请府尹大人观案情由,上伸国法,下顺民情,严惩人犯,还苦主公道。”
百姓们的喧哗声几乎要将屋顶给掀翻,赖府尹惊堂木一拍,众人皆惊,立刻闭口不敢言语。
赖府尹转向管事们问:“人犯何辩?”
这几家家中大人有的被收入监牢,有的尚未被查住,他们临时被拉过来对簿公堂,仗着府中的官家身份,只管一问摇头三不知或者拼命叫喊冤枉。
“此案干系重大,需经查证后择日再审。”赖府尹使了一招拖字诀,打算回去跟门客们商讨下对策。
没想到外面围观的百姓之中,不知道是谁高声喊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百姓们左看右看,纷纷胆大起来。
“是啊,为什么要择日,今天天还早着呢!”
“这些狗官,官官相护,找什么借口,就是不敢判有罪!”
身处于庞大的集体之中,感受到自己阶级的利益将要被侵犯之时,即便是布衣平民,也敢声讨不平。
赖府尹脸上一阵阵发白,最后化成怒容,他心中怒斥这帮狗屁不懂的刁民,不过到底害怕场面失控引火上身,只能灰溜溜遁走。
衙门外的百姓们仍旧不肯离去,并自发组织起声势浩大的游行,请求官府惩治凶犯,护佑百姓。
江氏……如今应当称其为乔香梨,她带着孩子们,被曲介和葛高池掩护着前往郡主的聆风别院暂住避人耳目。
一直等到百姓们散去后,方歌等人才敢回到报亭,留守卖报的壮汉已经被找上门的“仇家”打的鼻青脸肿,方歌给他擦了药膏,连连道谢。
此时的许清元仍留在宫中,她被留了午膳,食不知味地跟皇帝吃完,紧接着上午的进度继续禀报案件情况。
不出她所预料,皇帝对于她最终交出的承办结果极度满意,称赞她秉公执法、公正严明,为百官之表率。
许清元被留膳宫中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官对她受皇上看重的认识程度又提高了一层。再观黄丞相未能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从牢狱中救出,黄嘉年案件似乎已成定局,皇帝要惩办黄家的心又是昭然若揭,黄家这棵大树,很可能快要靠不住了。
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总是要依附于强者谋求生存。在官场这一点尤为明显,清正廉洁的官员往往也是最有资本硬气的人,而其他大多数小官,必须要寻求势力的庇护以求安稳,其中利益的输送交换不可避免。
不少人已经心思活动,想要转去烧烧许清元这家的高香,而一旦黄嘉年被定罪,他们的想法很快便会付诸行动。
办了这样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大事,时隔多日再次回到家中,许清元明显感觉到不管是亲人还是仆役,见她都像是老鼠见了猫,生怕出一丁点儿错误。
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许清元这才发现她自以为端的是温和平静的表情,实际上却是星目含威,压迫感十足。
许清元苦笑一声,原来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环境影响改变。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人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改变,也是一种趋利避害。
制使的腰牌一直没有被皇帝收回去,许清元还有一点结案的材料性工作要收尾,好在难关已过,她这几天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去衙门整理案卷,下午日影刚刚西斜便收拾东西回家去休息。
现在黄嘉年的所涉案件都不属于八议之列,刑部准备接手负责审理。许清元分析认为以黄丞相的个性必定会有后招等着她们,几日后黄丞相亲自登门拜访许清元,家中诸人如临大敌,许长海顶在前面不让她出来会客,不过许清元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没有逃避,径直去会见这位曾经如日中天的丞相大人,不过如今他又多了一层身份——一位即将失去孩子的七旬父亲。
两人见面倒是没有剑拔弩张,许清元先把父亲支走,又让下人给黄丞相上了一杯好茶。
“丞相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黄丞相以袖遮口咳嗽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朝许清元行了一个大礼。
许清元连忙起身闪避,她端详着对方的表情,道:“丞相何故对下官行礼,下官万万不敢受此大礼。”
“许大人就当今天老夫只是一个忧虑儿子安危的普通父亲罢。”黄丞相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请你容情,让老夫见儿子一面。”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许清元不得其解:“丞相大人是皇上的恩师, 何不直接去求皇上。皇上重情重义,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通融的。”
哪怕是为了做给世人看, 皇帝也不会拒绝黄丞相这个小小的请求, 这点她敢肯定。
见许清元拒绝的断然,黄丞相脸上是明了的神情,他没有强求, 反而重新坐了下来。
看着门外湛蓝的天空,黄丞相突然开口问她:“许大人生为女子,本可以在内院之中安稳度过余生, 到底为了什么非要考取功名?”
这个谈话的对象倒是难得。许清元看出黄丞相内心存在诸多犹豫,这个时候她须得好好回答, 不要引起更多麻烦。
“因为我想。”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思考过无数次。
其实自己作为官家小姐,衣食无忧, 未来也会嫁一家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做媳妇。正妻的身份基本可以覆盖她的人身权利不被侵犯, 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但是……
“学习科考是下官内心深处警醒自己一定要做的事。因为下官由衷地害怕自己将会浑浑噩噩地在内院度过一生, 这样的一辈子, 与没来到过世上有什么区别。或许您会认为女子的价值就是相夫教子, 繁衍子孙,但下官不这么认为。无论丈夫和子孙有多么出类拔萃,谁会记得一个内宅妇人?”许清元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全部说了出来,“有财富、地位就有话语权,费心劳力辅佐丈夫平步青云, 最后还不是要仰别人的鼻息过日子?我干嘛不自己上?下官吃的了读书的苦,也享受经过努力得到的这一切, 哪怕当初没有考过科举, 或者蹉跎庸碌几十年不得入门, 也好过听人摆布。”
“你就不怕遭人非议?”黄丞相很难得听到女官如此直白地表明自己对权势的欲望,她们好像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特殊的原因被迫走上科举仕途,好以此来消解部分世人对她们的指摘。
“呵呵,”许清元十分不以为然,“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人的眼界之窄比之井底之蛙也不遑多让,有些事情的是非功过还是要交给后世之人评说。”
“是本相老了。”黄丞相感叹,“如今的许多事情,都跟本相年轻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世事变化之快,时常让我感到应接不暇,累了的时候,我也想休息休息,可是有太多的人、事等着我,我不能停下来。”
许清元一听他话语中透露出浓浓的疲累,立刻抓准重点反驳道:“请恕下官无礼,要斗胆驳一驳您的看法。”
见对方安静地准备聆听,她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若没有秦国出了个始皇帝,也会有其他人一统天下。秦末各地纷纷起义,刘邦最终问鼎中原,建国号为汉。但您心中清明,他们是被记载下来完成大业的人,却不是唯一合适的人。人犹如天地间的蜉蝣,沧海中之一粟,历史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便停滞不前,有些担子其他人不是挑不起来,只是缺少一个磨炼的机会而已。”
“道理谁都明白,但是身处老夫的境地,却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几十年的官场混下来,黄丞相连忧虑都是内敛的,但此刻他却突然隐含深意地对她道,“说不定你以后便明白了。”
讲这句话的时候,黄丞相看着她的眼神中似乎尚有千言万语未曾说尽,许清元觉得他像是一个饱经人生阅历的老者在描绘一种极有可能出现的未来,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怅惘盖过了他身上令人厌恶的□□。
不过很快黄丞相便调整好自己的神情。他没有跟许清元再多费口舌,终于妥协于现在的形势,进宫去向皇帝请求恩典。
等他走后许清元才意识到,在掌控权势几十年的黄丞相眼中,恐怕不仅仅是将自己视作可以掌控儿女的父亲、下属亲族的依靠,更是那个能一手将今上推上皇位的恩师。他习惯了在这些人面前端着架子,仿佛永远不会示弱倒下,同时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里面这么多年,从不敢真正踏出,不敢放手离开。
所以他才会舍近求远,宁愿来拜托自己,都不愿意去求皇帝开恩。
不出所料,皇帝爽快地答允了黄丞相的请求,允准父子二人在牢中相见,梁统领全程监视。
过后聊起来,梁统领的表情并没有多么畅快:“哎,我看见丞相大人淌泪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许清元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黄嘉年是因为生为男儿身,所以才得到了黄丞相的力保和忏悔,而黄嘉雪却不知道可不可以分得一点点父亲的愧疚。
没过几天,黄丞相当朝向皇帝上书乞骸骨,皇帝欣然允准,封其为申国公,赏赐无数。
黄嘉年的案子很快判下来,他因犯《大齐律》名例凡七条不睦罪、贼盗四十五条略人、略卖人罪,被处绞刑,斩立决。
行刑那天京城的大街小巷上挤满了人,黄嘉年在万人唾骂声中被问斩。
听到这个消息的许清元不禁手抖了一下,手上笔尖有墨珠滴落,在宣纸上慢慢泅染开。
案结次日,黄丞相带着为数不多的家眷踏上回老家的船只。他看着在榻上玩耍的孙女和孙子,眼中罕见地流露出怜惜。
他们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父亲,笑的非常开心。
黄嘉年死了,没有连累到家人,黄家几乎做到了全身而退,还蒙荣封爵,皇帝也承诺不会禁止其子孙后代参加科举,还可以照常享受恩荫,算是给了他极大的体面。
或许如果他能早些放手离开,事情还能有个更好的结果。
罢了,罢了……多思无意 。
黄丞相抱起孙女,看着她天真清澈的眼瞳:“云儿喜欢读书吗,以后祖父教你念书好不好?”
女童被胡子扎得痒痒的,咯咯笑起来。
趴在榻上的男孩“啊啊”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一只苍老的大手落在他的头上:“厦儿自然也一起。”
……
心患铲除后,其实还有一堆收尾的工作。
京兆府王娴上奏请求严惩黑店,该主张毫无阻力地得到通过,黑市被打击的七零八落。
将八名孩童状告案件一压再压的京兆府尹赖大人眼看情势已经大变,立刻开堂再审,因涉及官员,将之移送至大理寺处理。大理寺毫不手软,将涉及到的官员统统下大狱以待定罪发落。
这么多案子一时间不可能全部结案,有天在公主府见面的时候,晋晴波说估计得等到来年年底才能处理的差不多,她最近已经忙昏了头,今天休沐日也只得歇半天,下午还要去衙门处理公案。
三人难得碰面,许清元就把扶持张闻庭的幕后之人的一些信息跟两人交换了一下。
“照这么说,那位还真是神通广大,恐怕连‘不睦’这条罪名都考虑进去了,所以柳大牛当初才会在黑市故意露出马脚。”晋晴波道。
许清元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计谋的一环,但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一直仔细聆听的清珑公主担忧地道:“敌暗我明,对我们太不利。”
“要不要查一查那人底细?”晋晴波对公主所言深以为然,但还是交由许清元来拿主意。
“不必。”许清元撑着下巴,语气没有犹豫,“他费尽心思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扶持下一任皇帝,一旦赌对——做到这种程度不该叫赌,是选才对,那么他便会一飞冲天,成为新帝心腹中的心腹和百官之首。”
“本宫懂了……”清珑公主大胆接话,“那人花费如此多心力,不会一直锦衣夜行的。”
“公主说的对。”许清元笑着点头。
下午许清元去交还制使腰牌的时候遇见了梁统领,他说着话就把白鸿朗和另一个侍卫提了过来,道:“追个小厮都能出纰漏,我看俸禄你们是不想要了!”
“梁大人,那件事情有可原,前段日子多亏白大人调度有节案子才能完满解决,我替他们俩向您求个情。”梁统领并不是真心想处罚下属,如此不过是做给她看。
“看在许大人为你们求情的份上罚俸就免了,还不快谢谢许大人。”
白鸿朗两人恭敬行礼道谢,她摆摆手,没当一回事。
等许清元走后,梁统领拍了拍下属的臂膀,语重心长:“你们关系算是搭上了,回去抓紧给她送谢礼。”
“是!”
这些日子除了给公主上课,许清元还忙着疏通关系帮晋晴波和丁依霜安排官职。事前她想了很多种套近乎拉关系的方式,还以为多多少少会有些磕绊,但事实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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