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沉之月
许清元深吸一口气,几乎没有犹豫,背对着梁秀才一口回绝:“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劳烦梁老夫子。”
梁秀才看着许清元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道:“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
走在热闹的街市上,许清元却丝毫没有心情闲逛,她现在满心愤懑,很想找个发泄口,但她不能。梁秀才的话暗示了其他女孩今天一样会无功而返,甚至备受折辱。
这些既得利益者为了排斥、打压她们这些想要分一杯羹的人,甚至可能早就商量好了要在这个关口设下圈套。
就当许清元急匆匆要去其他廪生处将女孩们叫回来的时候,她突然犹豫了。
对于她来说,承认自己从属丈夫甚至是父亲都是违背了她想要通过科举考试改变命运的原则和底线,如果今日她真的承认了,难说以后别人不会用她这一时的低头给她添堵,而且自尊心被这样践踏,哪怕以后官居一品她也永远会觉得耻辱、羞愧、低人一等,所以无论后果如何,她都拒绝得很干脆。
可是其他人呢?艾家三姐妹苦熬多年,艾春芳今年已经十九了,这可能是她最后也是唯一一次机会。晋晴波已经嫁作人妇,但言语间几乎不会提到自己家的事情,想必也有一番辛酸。
她们都是为一场考试准备了数年的人,说不定真的会无底线地妥协。
急切地脚步逐渐慢下来,许清元站在街市的路口,一时之间竟然迷失了方向。
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副为生活奔波的疲惫模样,许清元常常怀疑这些人是否也具有思想,这种无礼的揣测不是出于自大,而是一种遗忘。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未接受教育的时候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脑子里又曾经思考过什么。现在的她有时候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偶尔向现实妥协,和光同尘,求一个中庸安稳。
可她内心又很明白,这种安稳是虚假的,是梦幻泡影,无根漂萍,打破这种现状是一个痛苦且孤独的过程,她必须坚强的走下去。
许清元不再犹豫,独自一人回到了客栈。
冬日的黄昏时分,许清元听到隔壁的开门声,知道是晋晴波回来了。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书本上,没有出门询问。
又过了不一会儿,艾家三姐妹的脚步声错乱地响起,最后止步于许清元的房门前。
“叩叩叩”的三下敲门声响起,许清元起身过去开门:“你们回来了?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三人坐下,每张脸上都是灰败的神色,许清元对她们的遭遇也有猜测,因此并不急于询问。
可是三人中艾春英脾气最直,她率先忍不住了,试探问道:“许妹妹,你今日去梁秀才那里情况如何?”
许清元坦然一笑:“没要到。”
三人对视一眼,艾春芳突然插嘴:“我们三个都要到了。”
“恭喜你们。”许清元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心里知道她们还是妥协了。
许清元也知道她们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艾春英纠结了一会儿,说出了目的:“你可以去拜见王秀才,他会给你作保的。”
既然要到了廪生的担保,三人回来时那副神情必然也是遇到了跟她相似的折辱,许清元已经坚定信念,绝不可能低头,因此婉拒了艾春英的建议。
“可是这样你就无法考试了,只能再等一年,那时候我们三人万一有一个考中了,或者……或者有一个不能继续考了,你连互结的考生都找不齐了!”艾春英情绪十分激动,并不是因为完全替许清元考虑,同样也是为她们自己。
许清元无法参考,五人也就无法互结,她们一样进不了考场。
许清元沉默地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你是通判千金,不考科举还可以回去做大小姐,可是我们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求求你了!”艾春英一把拉住许清元的手,面色急切。
艾春芳还算保持着理智,她上前制止二妹,但艾春英十分倔强,她激动地喊:“姐姐你真的甘心吗?今年再没有结果,爹娘一定会将你发嫁的!那你以后就再也不能读书了!”
此语一出,艾春芳的眼眶也红了,但还是用颤抖的手艰难地阻止妹妹的失礼行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晋晴波一边走进来一边道:“我没有要到,也不准备再去自取其辱。”
艾春英含泪哭道:“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只剩我自己一个人在坚持,你们都不在乎吗?”
几人不欢而散。
不是不在乎的,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许清元直到现在内心还是十分摇摆。她躺在床上,只能靠不断设想自己向梁秀才低头的恶心情形,来阻止内心的愤懑不甘。她思考到大半夜,才终于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这是现实世界,不会有天降的正义,一切只能靠自己去争取,如果计划失败,许清元是不会乖乖回家待嫁的,大不了在淮阳窝上几年,考中了再回去。反正她只保证过会中,又没说过今年一定要中。
趁着思路清晰,许清元爬起来仔细斟酌着写就两封信函,又拿出十五两银子,天不亮就匆匆出门去了,晋晴波开门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她的背影。
许清元支付了最高额的邮费,吩咐驿站务必将信件快马加鞭地送到,然后数数手里剩下的银子,买了一包贵重点心,早早去县衙外的一棵树下等候。
不多时,礼房书吏提着书袋往县衙里走,许清元忙凑上前去,先攀了两句话。
书吏态度很和气:“许姑娘怎么有空过来县衙?有小吏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大人言重了,上次听您说过,学生的父亲也是您录的,学生应执小辈礼,只是昨日仓促之下实在没有准备,今日特来拜见,万望您不要嫌弃。”许清元说完将手中的点心递过去。
书吏连连摆手道:“这可不敢,小姐有话直说便是。”
许清元也不强求,她斟酌片刻,直接对他行礼长揖:“学生在淮阳人生地不熟,实无廪生可以为我作保,听闻大人也是多年的廪生,又知道我的家世履历,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可以……”
可是书吏却打断了她的话,好像是听不懂一般,接道:“哎,对,我该早一步想到的,礼房有今年廪生的名单,我抄录一份给你,你就说是我荐你过去的,想必他们会给我三分薄面。”
看来书吏的路是走不通的,许清元闭了闭眼睛,没有追根究底,给彼此留了一线余地。
她收下抄录的名单,将点心留下,客气道谢,书吏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仍旧不敢真的应承什么。毕竟他在淮阳的文人圈子里混,文人,不就图个名声吗?通判虽然位高权重,可山高皇帝远,县官永远不如现管。
许清元寄出去的两封信,一封是给本地学政的,不过学政大概率会为了掩盖本地文人之间不光彩的潜规则置之不理,她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总比不试的好。
而另一封,是寄给宁晗的。
在她整理时事政治材料本之时,就已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真如她推测的那样,宁晗不但会管,而且会在其中大做文章。
当今皇帝不是女性,在位这么久政绩也只能说是无功无过,唯有重开女子科举的政策在当年引起了轩然大波。许清元不认为这位皇帝是考虑到女性地位低下、生存现状恶劣、男女平权等超出时代的思虑才恢复女科,但能让他不顾群臣劝谏力推到底的制度,肯定能够给他带来足够的筹码或利益。
如今出现与他选拔女官相违背的情况,他不会坐视不管的,就算今年来不及,至少可以暂待明年。
第14章
许清元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艾家三姐妹正坐在大堂里花式发呆。
晋晴波正好下来吃午饭,她看了一圈大堂的低沉气氛,慢慢走到许清元跟前:“清元,我要去街上买一刀纸,你陪我去吧。”
许清元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还是点点头,两人往县城最大的纸墨店走去。
看着还算热闹的街景,许清元有些心不在焉,她想着如果真要在淮阳呆上一年,是不是该去打份工。
这时晋晴波开口道:“拒绝廪生要求的不止你一个人,不必太过愧疚。”
“多谢安慰,我倒不是愧疚,只是总要为下一步做打算,你准备怎么办?”许清元感激她的关心,正因为两人的选择相同,所以她们之间还不存在隔阂。
晋晴波看着远方,缓缓道:“我不回去。”
“那敢情好,我也准备在淮阳再呆一阵子,不如咱们租个房子一起待考。”许清元不去问她不回家的原因,只做出一副眉目舒展,愁云尽消的样子来。
说话间,两人到达纸墨店,店里书香四溢,书生来来往往,人居然还不少。
她们跟掌柜的说要一刀纸,掌柜的陪笑道:“真是不巧,店里纸刚卖完,两位姑娘在此稍候,我去后面仓库取一些来。”
两人自然答应,但在等候的时候,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却如游丝一般钻进两人的耳中。
“听说了吗?那几个女考生今年又白折腾了。”一个吐字含混的男声道。
“不是说人凑齐了吗?我还以为今年能在县试里见到她们呢。”另一道厚重的声音接问。
“哪儿啊,你以为那些先生们没想到这?早就防着呢,谁会真给她们作保啊。”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
“不好好学些针黹女红,倒想像男人一样读书科举,小女子的心思真是可笑。”这句话又是第一个人说的。
许清元和晋晴波对视一眼,脸色都很不好。
或许放在平时许清元会撇撇嘴然后一笑而过,但眼下她的前途没有着落,出门买个东西还要被隔空嘲讽,心情差到了极点,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正在书架另一面挑选砚台的三个男考生正快乐八卦着呢,丝毫没注意到一个女子的身影正在悄悄靠近。
“这样出来抛头露面,将女孩家的名节都丢了,如果将来我女儿学这些人的做派,我先把她打死。”
“真心期盼你将来不要生一个女儿。”许清元靠在书架边,幽幽道。
“哎,这是怎么说的……”说话人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同伴的眼色,这才慢慢转回头来,他一看见许清元,整张脸瞬间憋得通红。
许清元还以为这人是背后说人坏话被戳破后羞愧的,谁知道他喏喏半天,用袖子遮着脸就跑了出去。
他的同伴不好意思地道:“姑娘莫怪,此人实在是不会跟姑娘打交道,如有冒犯,我们替他向您道歉。”
“歪风邪气的助长者,你们也不是无辜的雪花,干嘛在这里惺惺作态?”许清元冷笑一声,不欲再费口舌,转身离开,留下几个男子面面相觑,脸上都有点挂不住。
懒得去思考这几个人怎么想,许清元和晋晴波买好东西一路聊着天回了客栈,不料却迎头撞上了艾家三姐妹。
她们一人背着一个书篓,手里领着零零散散的小东西,似乎是要打道回府。
几人见面一时有些尴尬,还是艾春芳出来圆场道:“我们姐妹准备先回家了,大家后会有期吧。”
许清元对着艾春芳也着实有几分不忍心,但她的应对之法都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硬要挽留只怕是又让她们空欢喜一场,她思前想后,决定先编点瞎话糊弄住她们,起码别就此斩断希望。
“其实,我给父亲写了信,希望他能帮忙解决这件事……”许清元故意说的犹犹豫豫的,“但是也不一定管用,算了,那大家就此别过吧。”
别人还没怎么样,艾春英先跳了起来:“真的?你真的寄信了?”
“真的。”许清元实话实说,心内暗想:只不过不是寄给许长海罢了。
对面三人的脸上瞬间有了光彩,艾春英喃喃自语道:“哎,怪不得你这么镇定,我差点忘了你父亲可是通判。”
就这样,三人半推半就又被她们劝留下来。
开始几天大家情绪还比较高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人心中的期待也渐渐跌到了谷底。就连许清元也暂时放下了课本,出门寻摸工作机会去了。
可是其他几人不知道啊,她们还以为许清元又去给通判老爹送信去了呢,搞得每次她回到客栈都会经历一遍四人明里暗里的试探。
开考前三天,其余四人似乎已经死心,晋晴波看到许清元的做法,也出来找活计。
书店暂时没有大量的抄书需求,就算有也不会便宜她们这些外来的女考生,学堂也拒绝她们担任类似助教的职位,两人来回逛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许清元想了一会儿,提议道:“干脆我们摆摊替人家写信、写对联算了。”
越想越觉得可行,她第二天就买了张小桌子,准备好笔墨纸砚,便在客栈附近开张了。
摆摊的时间是轮替的,这样两人还可以抽空兼顾学习,晋晴波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营生,一点都没有难为情或怎么样。
早上许清元接待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说是要给远在南方的儿子写封信,许清元仔仔细细写完,还给他读了一遍,老爷爷很满意,留下几块铜板便赶着去驿站送信。除此之外一上午都没再有客人上门。
下午晋晴波给客户写了一副挽联,人家赞她字好文也好,但并没有多付一文钱。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县试开考的那一天。
五人都不约而同地早起赶去考院,艾春芳看着不断涌入其中的考生,说了一句十分惆怅的话:“我在这站了五年,明年终于不用再来了。”
说的是庆幸的话,可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许清元这时候也放弃了奇迹出现的念头,但她语气轻快地道:“等什么明年啊,咱们现在就可以进去,就算不能考,长长见识也是好事,走吧。”
说完,许清元大步上前,顶着各种各样的目光,混入了异性考生的队伍中。晋晴波随即跟上,艾春芳笑叹:“是啊,不管怎么说,也得让我见见真章才行。”
开设女子科举以来,淮阳县考院的大门坎,第一次有了女性踏入。
作者有话说:
上一篇:八零之都别碍着我捡漏
下一篇:虐文女主娇宠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