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20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府台大人饶命啊!”

  付推官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怎么一时糊涂,非要帮王盐司做成这一局!

  柳贺摇了摇头:“付推官,你还能求本府饶命,本府今日若真出了事,又能去求谁呢?”

  付推官一开始便未向着柳贺这边,这一点柳贺也很清楚,柳贺也不要求他全心全意向着自己,保持中立柳贺还是能容忍的。

  但眼下柳贺已经容忍他不得了。

  王焕被徐爌带走,只留张九功孤零零地待在原地,柳贺冲他轻轻拍手:“好一个刚正不阿的张巡按,张巡按到的时机着实太凑巧了些。”

  “扬州府中盐商贩私盐张巡按瞧不见,本官二叔被人骗来贩私盐,张巡按一查一个准。”

  “灶户受盐商盘剥之苦时张巡按瞧不见,今日这些领头之人也非清白的灶户,张巡按偏偏要替他们申冤。”

  “张巡按慧眼如炬,本官着实是佩服。”

  柳贺不知张九功究竟是为了查案来此,还是真的和王焕有所勾结,不过徐爌并未就张九功之事多言,想必对方只是一门心思想将他这扬州知府拉下马。

  朝中不少御史皆是如此,他们当官不为利,只为一个清名,因而专找阁部官员弹劾,柳贺官位不高,只是天下数百知府中的一员而已,然而他是首辅张居正门生,三元及第,又曾任过天子日讲官,在如今的官场,他可称得上是明星官员。

  在大明朝,当官太有名气也并非一件好事。

  今日这事一了,柳贺便躺在床上大睡一场,和这么多人同时打交道是真的累,他也难免觉得疲乏。

第160章 诚意

  第二日柳贺上衙,彭通判已被张九功带走,他如何与盐商勾结,又是如何构陷柳贺的,张九功及都察院那边自是会仔细查问。

  扬州府众官吏见了柳贺都是不敢吭声,昨日那事他们从头到尾看得十分清楚,河南道御史张九功来时,他们还以为柳贺这知府之位做到头了,然而柳贺竟请出了巡盐御史,生生将一个死局给破了!

  盐运使王焕已被拿下,府中官员,与彭通判、付推官一道的皆是被下狱或免职,府衙中因此少了许多人,而柳贺今日仍与往常一般和煦,可众官吏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何人能想到?

  自柳三元入了这扬州府,先是谢知府与程通判,之后是彭通判与付推官,就连平日不可一世的王盐司也被他撂倒了!

  原先众官吏只觉得柳贺是个实干家,心思固然是有,却都花在了扬州府的实事上,水利、商事、财税、百姓……柳贺能干事,也愿意为府中百姓的利益争取,他磋磨官吏虽狠一些,但为人却公正和善,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王焕将柳贺的叔父搬出时,官吏中向着柳贺的也为他捏了一把汗,可柳贺竟早早探出了王焕的底,王焕要将他扳倒,自己却因此丢了官。

  此等心机,此等掩饰的功底……众官吏此时不由庆幸,自己并未将柳贺彻底得罪,否则下场将如彭通判、付推官一般。

  “姜通判,你可要为我等在府台面前说说好话。”

  “姜老兄,我俩相识也有几年了,给老弟一个面子,让老弟请老兄喝上一顿酒。”

  在扬州府中,姜通判的人气突然高涨,谢知府在时,众官吏们都嫌姜通判为人太过耿直不通世故,眼下却个个将他视为知己,众人都清楚,府衙这一众官员中,知府大人眼下最信赖的就是姜通判。

  “好说,好说。”

  姜通判才应了两声,小吏忽然来报知府有请,姜通判立时收敛了笑意,一路小跑奔向了前衙,堂堂六品通判如此低声下气,若是被御史瞧见,恐怕要指责姜通判毫无官员气节。

  可扬州府众官员却觉得此事寻常,如今的柳贺,何人不畏?何人不敬。

  姜通判见了柳贺,就听柳贺吩咐道:“昨日冲撞府衙之人,非本府灶籍者、有生员功名者、滥讼者,皆令刑房加重处置。”

  姜通判接过柳贺给的名单,只见文书上竟有足足数百人名,这些人姓甚名谁、从事何业柳贺均记得十分清楚。

  到此时,姜通判才意识到了昨日究竟有多凶险,他们以为是柳贺抓人引发灶民哗变,然而闹得最凶的那群人中,有盐商豢养的家丁,有乡间的恶霸,有上过官府通缉的流民,灶户竟只是其中少数人。

  “王盐司当真下血本了。”柳贺冷笑一声,“这份名单,本府已交予徐都宪,都察院及内阁应当也会收到。”

  “王盐司真当本府是泥捏的了,这些人既敢来我扬州府闹事,本府就叫他有来无回。”柳贺道,“吩咐工房与刑房,将大牢再建得大一些,至于工费,都自这名单上取。”

  “下官遵命。”

  柳贺吩咐姜通判时,一队兵丁见了柳贺,为首之人向他跪拜,柳贺示意对方先起:“昨日情况如何?”

  “抓获私船数十艘,船上盐有一百万斤。”为首兵丁道,“徐都宪吩咐属下,能抓获这般多的船,全赖柳府台相助。”

  柳贺道:“徐都宪客气了,都是本官份内之事。”

  昨日王焕与府内盐商们在府衙前演了一出戏,他们以为柳贺这知府要垮台,便将商船运了私盐开出,柳贺与徐爌提前做了准备,一抓一个准。

  两淮盐价高于广东盐,一斤约花十四文银,这百万斤盐便是上万两白银。

  嘉靖时,各大盐场每年产盐三百七十万引,有盐引的官盐则是七十万引,一引约两三百斤,也就是说,一年约有上亿斤白银的产销不纳入盐税。

  这也是官员、勋贵及外戚千方百计将手伸进两淮盐运的原因。

  姜通判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心中甚至对王焕充满了同情。

  他得罪谁人不好,偏偏将府台大人得罪了个彻底。

  姜通判原先便是柳贺这条线上的,到这时候,他已经决定紧抱着柳贺大腿不松手,遇上这样的上官,官不如人家也就罢了,论心机论本事他是一概比不过,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任他差遣。

  出了府衙门,姜通判正要将柳贺吩咐的事务尽数办好,门外的景象却叫他大吃一惊——

  钱家、贾家、宁家……扬州府有头有脸的盐商们皆聚集在府衙门前,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他们中有家丁聚众闹事被柳贺抓住的,也有因贩私盐人赃并获的,王焕这盐运使已伏法,巡盐御史徐爌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这些盐商们只得找上了知府衙门。

  姜通判任通判这几年,还从未见过盐商们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他们哪一日不是趾高气昂的?

  几位盐商见了姜通判犹如见了救星:“通判老爷,柳府台如何才愿见我等?”

  姜通判觉得,这一年里,扬州府的太阳至少有两回是打西边出来的,一回是府台令盐商们交足商税,而令一回就是今日。

  他堂堂六品通判在府中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顶上的知府老爷难伺候,下头的盐商们一个个也是硬碴子,被人叫“通判老爷”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可姜通判却不敢替柳贺应承什么,彭通判的下场摆在那里,他当初还以为这彭通判比程通判好打交道得多,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姜通判溜了,这些盐商们则依旧在府衙外苦候,十月正是风沙大的时候,青石路上扬起阵阵尘土,四周百姓们见府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府衙,也都聚过来看热闹。

  钱二公子面皮薄,可禁不住被人看猴子似的围观,便对钱员外道:“爹,咱们回去吧,府台大人想来是不会见咱们了。”

  “那你哥怎么办?”钱员外道,“他如今被扣在漕督衙门,你能在漕督面前说上话,还是能在巡盐御史面前说上话?”

  他钱家虽有武清伯李伟相助,李伟毕竟是外戚,正经的文官并不爱带他玩,就算他钱家能请动内阁三辅张四维,但这些年挣的银子恐怕全要吐出来,一家老小只能喝西北风了。

  何况贩私盐乃是大罪,张四维顾忌名声,未必愿意沾手。

  钱员外不禁悲从中来,若是遇上旁的府官,此事或许还能有转圜,然而柳贺连盐运使都放倒了,河南道御史来扬州也未能讨到好,柳贺又有首辅门生这一身份做倚仗,其余官员想动手也必须考虑一二。

  他看向面前满脸不耐的次子,忽然伸出手,在钱二公子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若非你这孽障成日惹事,我钱家何以将府台大人得罪到底?”

  钱家原本并非一定要站到柳贺的对立面,但自盐运司衙门、扬淮两府知府弹劾柳贺开始,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钱员外原本极宠次子,家业由长子扶持,次子每日只吃喝玩乐就行,即便他成日纵马伤人,但钱家有银子开路,钱二公子几乎没吃过官司,久而久之,钱二公子便越发少了约束。

  钱二公子无故挨了一巴掌,心中也是不忿:“我又没叫爹去贩私盐,家中银子不是够花了吗?”

  钱员外被这话气了个倒仰,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身旁人扶了许久,钱员外气才平顺了,伸手往外指了指:“你给我滚回去!”

  到这时候,他方才后悔未将次子教好,若是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钱家偌大的家业要交给谁?

  “钱员外教子倒也不必在这府衙前,叫满府百姓看了笑话。”

  府衙大门忽然被推开,盐商们认得,这是柳贺面前那位顾先生。

  顾为并不常在人前露面,公事上,柳贺多用府衙中的官员与书吏,顾为则多在暗中替柳贺忙碌。时下官员身边总要有几个师爷出谋划策,柳贺却不太爱用师爷,在他看来,师爷们流动太频繁,临时请未必能请到合用之人。

  不过在扬州任了府官后,柳贺发现,师爷还是很有必要的,府中杂事太多,水利、钱粮、判案……非专业人士忙起来着实是一头雾水。

  顾为道:“府台大人并不愿见你们,你们不必在此等着了。”

  顾为语气轻松随意,盐商们却慌了神:“顾先生,求你无论如何让府台见我等一面。”

  “各位不觉好笑吗?柳府台在任上对各位是照顾有加,钱员外,你家二公子纵马伤了府台,府台可携私报复过?府台如此仁慈,各位却不识好歹。”顾为笑道,“府台眼下不找你们麻烦,但你们的事,府台也不会再问。”

  柳贺不管,他们如何能将人从大牢里捞出来?

  “顾先生,我等今后定规规矩矩交盐税,不让府台大人烦扰。”

  “是啊顾先生,替我等在府台面前说说好话吧。”

  顾为的嗤笑声这一刻无比清晰:“各位员外,缴盐税乃是国法,无论何人当这扬州知府,各位的盐税都不能少交一分,你们若只是这点诚意,那就不必再谈了!”

  顾为这话,显然还有能转圜的意思。

  “敢问……府台老爷想如何谈?”

  “此处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便一道去意满楼,我同各位先商议商议。”

  待众人在意满楼坐定,顾为拿出文书,钱员外立时火冒三丈:“知府大人胃口实在太大,我钱家是满足不了!”

  顾为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钱员外消消气,知府大人早就嘱咐过我,你们愿谈就谈,不愿谈,知府大人也没什么损失。”

  他这么一说,钱员外反倒坐下,神情也比方才安定了许多。

  “各位须知,此次知府大人受了多少冤屈,他这知府的官位差点丢了,人也被王焕那昏官所害,其中源头都是各位。”顾为道,“有句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各位想必也知。”

  “知府大人若不高兴,派人将你们全收拾了也是轻易,何况他老人家差点有牢狱之灾,便是拿你们全家来填也不够!”

  “如此还显不出知府大人的诚意吗?”顾为又抿了一口茶,“我这茶也喝饱了,各位既不愿谈,我便先回了,但要提醒各位,我今日出了此门,再回来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听得顾为此言,盐商们均低着头:“就听府台大人的,他要赔多少,我们便赔多少。”

  “不是赔,是你等主动为知府大人分忧。”顾为出声纠正了一句。

第161章 震怒

  顾为并非官面上的人,与这些盐商们打交道时自然不必顾忌,他替柳贺探查柳贺动向时,府中盐商的家业也被他探出了七八分。

  府中盐商都靠盐引获利,但他们的家业却非仅凭盐引就能挣下,除了盘剥灶户获利外,有大半都来自于船私。

  盐商们既要供自身花销,也需一路打点、上贡,即便钱家、贾家等都是扬州城中数得上号的富庶,要他们一时间拿出那么多银子也是不易。

  然而选择权已经不在他们手上。

  不是他们愿不愿给的问题,而是柳贺愿不愿谈的问题。

  眼下柳贺肉割得实在太狠,盐商们当然心疼,再这般下去就得举债度日了,可若是不割肉,柳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该交的银子还是得交。

  “烦劳顾先生在府台大人面前替我等美言几句。”钱员外笑中泛着苦,“我等这就回去凑银子,三日之后,银子定然送至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