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91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尽管张居正没有大张旗鼓,可满朝文武都清楚,属于他的时代已渐渐过去了。

  柳贺去见张居正时,他的身体愈发孱弱,人也十分消瘦,不过柳贺视线与他对上,他眸子依旧十分迫人,只轻轻朝柳贺一瞥,便有一股难言的威压在。

  “你不在内阁办事,来此做甚?”

  张府内外都在打点行装,张居正此次回江陵,日后必然不会再返回京城了,张居正几子

  中,前三子都是进士出身,四子袭了锦衣卫的职,五子六子则都随他返乡。

  对比张居正任首辅时的威风赫赫,此时的场景不免有些凄凉。

  柳贺不由道:“恩师此次归乡,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张居正一向待柳贺十分严肃,此刻却露出了笑容:“我人虽在江陵,你在朝堂做了什么,都能分毫不落地传入我耳中。”

  “见与不见并不重要,我唯独希望,日后你能为天下万民行好事,实现你我为官之时的抱负。”

  “扬州与辽东的汛情,若非你在扬州任上筑堤疏河,若非你力荐甘薯,百姓遭灾必然不止如此。”

  张居正一边说着,一边发出轻咳声。

  柳贺连忙止住他:“恩师还是先养好身子,弟子在朝堂上人微言轻,办事时总是不顾后果,若恩师身子康健,即便在江陵,您也能时时提点弟子。”

  张居正轻轻点头,张敬修轻轻扶住他,眼下京城的天气已经十分热,张居正却靠着一个炉子,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热一般。

  “阁臣之中,张子维是个擅于卖弄权术之人,此人未必能成事,却易坏事。”张居正道,“内官外官与他亲近的都有不少,若你和他对上,当更小心谨慎些。”

  张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共事许久,自然明白二人习性,这二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不过他为首辅时能够压制住,张居正不管其人是好官庸官,能为他所用时自然尽力去用。

  但在他看来,张四维任次辅倒还够格,可若当首辅的话,要么如他与高拱一般能将朝政牢牢控住,要么如李春芳般是个温和的好友,如此才能避免阁臣之间起更大的冲突。

  可张四维胸怀不够开阔是其一,干事同样闯劲不足,他更擅与其他官员结成关系。

  若非柳贺资历实在太浅,张居正心想,这首辅他未必不能当。

  但他不可能推柳贺至首辅之位,只他一人就足够令天子警惕了,再多一位张居正在朝堂上钳制,无论何人为天子,恐怕都无法忍受。

  “三日之后,我便启程返回江陵。”

  柳贺抬眼:“恩师,路上舟车劳顿,何必如此匆忙?”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一日不离京,天子如何能安心?”

  “自嘉靖二十六年考中进士,我在这京城已经度过了三十五年,京城虽好,终非我乡,再不回去,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恐怕要笑我了。”张居正道,“万历五年我不愿离乡,实是新政刚施,纵然世人骂我谤我我亦无悔。”

  “但今日想想,哪有游子不归乡的道理?”张居正长叹一口气,“只是京中的人和事,再想见就难了。”

  柳贺在官场上见了太多的离别,他到翰林院不久,与他关系不错的陈栋就离开人世,之后每过一段时日,都有同僚离京。

  但听了张居正之言,他心中仍觉得十分酸涩。

  在他印象中,张居正一直是个很不服输的人,也就是这段时日他才有如此多的感叹。

  张居正并非不能再居首辅之位。

  他应当更强硬、更强势一些。

  能发出这般怅惘地感叹——似乎他并非张居正本人一般。

  但柳贺清楚,若非将自己当作最亲近的人,张居正是不会在他面前说这种话的。

  “我离京之后,敬修、嗣修、懋修和允修都要托你多多关照了,他们几人都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你是十分佩服的。”张居正嘱托道,“我的儿子皆是纯善之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几位世兄的品行弟子是信得过的。”柳贺道,“只要弟子在一日,弟子定能护他们无忧。”

  张居正为官时威严十足,但他几位公子却都不爱摆架子,张嗣修在办《育言报》时颇为得力。

  何况就算张敬修几人难以管教,就算张居正不托付,柳贺也必然会好好照顾他们。

  ……

  三日之后,一代大明首辅张江陵返回故乡。

  不管日后天子会对张居正如何,但眼下的朝堂内外已深深打下了张居正的烙印。

  考成法将权势集中到内阁,即便天子亲政,阁臣所掌之权也高于前一代。

  张居正以内阁制六科,便解决了官员们互相攻讦的问题,让官员们能够拧成一股绳专注朝政,不会出现嘉靖时腥风血雨的场景。

  事实上,万历一朝,下场凄惨的首辅也只有张居正一人,朝堂争斗虽然激烈,可官员们想保命还是容易的。

  一条鞭法、清丈田亩策的实施令权贵们退田,让朝廷拥有了更多的财税,之后天子与朝臣干大事时才更有底气。

  在真实的历史上,天子清算张居正,抄了他的家,张敬修不堪受辱自杀,张嗣修被流放,张懋修自杀未成,便毕生整理张居正的著作,他恨万历至深,著书时见到万历二字,总是将之倒过来写。

  柳贺忍不住想,若张居正知晓自己身后发生的一切,他是否还会毫无畏惧地进行改革呢?

  或许是会的。

  只是这样对他实在不公平。

  他低估了天子的狠劲,也低估了改革的持久性,或者说,他以为天底下会有第二个张居正。

  不会有的。

  通州码头前,一丝风也无,只有恼人的蝉鸣声不断响起。

  “弟子送恩师,愿恩师此去江陵一帆风顺。”

  柳贺跪在码头前,重重对张居正磕了几个响头。

  张居正是他的座师,也是他在官场上的引路人,是一位伟大的改革者。

  他真心实意希望张居正今后的人生一帆风顺。

  ……

  张居正离京前并未通知任何人,卸去首辅之职后,他也不愿张居正这个名字在朝堂上引发任何风波。

  眼下改革已经成功,即便他功成身退,天下又有何人不知他张太岳之名?

  纵然他离了首辅之任,他的功绩却是无法被抹杀的。

  即便在遥远的未来,他的名字也必会在史书上闪耀。

第249章 阁事

  “阁老,这封奏疏,请您先阅一阅。”

  柳贺入阁之初可谓风平浪静,张四维虽为首辅,但论权柄,他远不及张居正为政之时,柳贺入阁后对他处处尊敬,他倒也不会刻意为难。

  “不过一封奏疏罢了,何劳大宗伯亲自跑一趟?”说虽这么说,柳贺仍是打开奏疏,细细阅了起来。

  余有丁在他身旁坐着,静等着柳贺。

  自柳贺入阁后,余有丁便接任了他的礼部尚书之职,两人在礼部时本就合作默契,尤其自《育言报》遭李太后查封后,两人私交更是胜过以往。

  纵是一贯端肃的何洛文,在《育言报》一事后,和柳贺相处也十分和乐。

  与柳贺相熟者,何人不知他的为人?

  柳贺入阁为阁臣后,纵然他科第、年纪都比余有丁要低,余有丁待他仍十分客气。

  两人相处犹如君子之交,一人退让一步,另一人便退得更多,因而少有相争之时。

  礼部与柳贺商讨的奏疏是礼科给事中聂良的一封奏,要各地提学官严格管理各地的乡贤祠,不许冒滥。

  柳贺道:“便依他所言。”

  公事谈完了,二人又聊起了私事,七月后,王锡爵也自太仓老家来京,余有丁与他是同年,关系本就极其融洽,柳贺与王锡爵关系也不错,三人便约着一道吃酒。

  自柳贺入了阁后,他几乎已经没有空闲约着一二好友闲谈吃酒,不仅内阁事务繁忙,他的宅邸外几乎日日都有官员守着,等待着他的召见。

  余有丁也是如此,他眼下虽未入阁,但离入阁只差一步罢了,且他若入阁,必然不会如柳贺一般生出那么多波折。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榜一甲如今可谓备受瞩目,状元申时行和榜眼王锡爵皆为阁臣,探花余有丁为礼部尚书,这在大明朝历史上也并不多见。

  柳贺如今的官衔是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真论官衔的话,他不如吏部尚书王国光,毕竟王国光有一个太子太保的加封。

  入阁之后,柳贺也极尽低调,他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此前虽有龃龉,到如今却也能和平共处,无论如何,柳贺已是入了阁了,既阻止不了他,这二人自然要改换应对他的态度。

  他与余有丁聊了片刻,近日礼部没什么大事,自张居正离京后,只有一二藩王在闹事,要求改回万历以前的《宗藩条例》。

  但朝廷财税已从此事中得了好处,别说朝臣们不愿,就连天子也不会愿意。

  天子对自身十分大方,并不代表着他愿意多为宗室掏钱。

  即便前几年施行了新的《宗藩条例》,宗室的开销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大同巡抚贾应元近日奏报天子,称太平王如今修身养性,其当年犯事系奸人误导。”余有丁道,“贾应元请天子令太平王袭爵。”

  柳贺道:“此事是否查清了?袭爵之事非同小可,且太平王名声极恶,若轻易允之爵位,百姓心中恐怕难安。”

  “我同阁老想的一样。”

  代王算是常与礼部打交道的宗室了,之前新宁王就来礼部闹了一回,如今要求承袭代王爵的是太平王朱鼐铉,他在如今的宗室中也是赫赫有名——代王爵之所以八年未袭,皆是因朱鼐铉之故。

  代王有四子,朱鼐铉为长,包括新宁王在内的二、三子都是庶子,唯独第四子为王妃所出,朱鼐铉便请人对幼弟施厌胜之术,其幼弟果然无疾而终。

  为此事,朱鼐铉一直没能袭爵,连郡王的俸禄都只能领三分之一,他自是千方百计想要袭爵。

  “陛下初亲政,恐怕还不明白其中的门道。”柳贺道,“于此事,礼部需问清代王宗室情形,再请贾应元出一

  份文书,此事我会向元辅、申阁老与王阁老说明。”

  余有丁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柳贺不好意思张口,但他觉得,代王这一脉出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说是从矮子里面拔高个已是赞美了,应当说是从一群犯罪分子中选出一位罪行稍稍轻些的,第一代代王朱桂就曾被贬为庶人,之后还有思王朱聪沬在父丧期间荒淫无道被贬为庶人。

  余有丁恐怕也是这般想的,但官员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得有气度,还是平和对待吧。

  待余有丁回了礼部,柳贺刚喝了口水,张学颜便至了。

  “阁老,你说如今这事,谁能再办下去?”

  张学颜一至便是满口抱怨。

  柳贺为他倒了杯茶水,请他入座,张学颜也不和他客气,喝过茶后又道:“凌汝成要银子疏河,还要将贡船暂停,我去张蒲州那边走了一回,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不允?”

  “正是。”张学颜道,“若在以往,那贡船停便停了,何必为淤塞的事为难底下官员?可张蒲州竟回绝了此事。”

  柳贺道:“此事待众议后再说,仅元辅一人,倒也无法作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