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23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柳贺余光扫向四周,果然,众考生此刻也是被难住了。

  “君子之道四”这一句是出自《中庸》,可若是四书读得不通的士子,恐怕会将这句与孔子评价子产一句混淆,“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可《论语》中子产的君子之道与《中庸》中的四点是完全不同的。

  柳贺尝试下笔先写破题一句,却觉得归纳还不够精炼。

  他稍稍放松心神,又将视线投向题目,考场中此刻的静谧正适合思考,柳贺将篇章原句默背了一遍,再下笔时,思绪又流畅了一些。

  考试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倒是不必太过焦虑。

  柳贺觉得,他现在之所以纠结,是因为他有强迫症,若是以刚刚所想的破题句去写,他未必不能写出一篇文辞流畅的文章,可他偏偏觉得破题一句缺了些什么。

  那便继续想。

  约莫又一刻钟过去,柳贺又提起笔,此刻他脑中所想又比刚刚更宽广了一些,他仿佛回到了在学堂练破题

  的一个个下午,纵然一时半刻想不出合适的答案,但他只需耐心去思索,将所学理顺,答案便会自动显现。

  柳贺终于在稿纸上写了一行字。

  仅这破题两句,他便好似耗尽了千钧之力,可这两句出现在纸上的一刻,柳贺便如同迷宫探险一般,他找到了通关的诀窍,此后即便迷宫设置得多么眼花缭乱,题眼在此,就再难不倒他。

  在这之后,柳贺下笔如有神助,速度越来越快,语句也越来越流畅,且各句之间的逻辑堪称严丝合缝。

  写完!

  这一瞬,柳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一场考三道题,这两道所占比重几乎能达到八成。

  两道四书题写完,柳贺精神彻底放松了下来,不过眼下还不能彻底放松,他仍有一道试帖诗要写。

  试帖诗的题目是《赋得报雨早霞生》,报雨早霞生出自唐诗《华州客舍奉和崔端公春城晓望》,柳贺于诗文研究不多,但为了通过这场县试,他是狠心磨砺了自己一番。

  古今大诗人他都已拜过,封建迷信上已经做到了极致。

  但不得不说,这个题目出在县试考场上,县尊大人是下定决心要筛掉一批人了。

  柳贺敢说,他能判出这道试帖诗题出自哪首诗已经赢了场中不少人了,这首诗出得着实有些偏。

  当然,柳贺虽然知晓这首诗的出处,可他诗才还是不够,他思索了一段时间,算是填了一首无功无过的诗。

  到这时候,柳贺才有了县试考完的畅爽之感。

  此刻日头已经渐渐向西,考棚内不少考生都已填完了卷子,柳贺将考卷检查一遍,再三确认无疏漏后才起身,将试卷交了上去。

  县试由知县为主考,负责判卷收卷的皆为县学的学官,负责柳贺他们这半边的是县学的曲教谕,他未看柳贺文章,只将柳贺姓名三代等检查完毕,便让他去龙门前等候。

  在柳贺之前,已有不少士子在守候了,因有兵丁在一旁看守,众人都不敢高声说话,直至士子人数渐渐多了,龙门终于大开,诸士子此刻纷纷议论了起来。

  “今岁县试极难,我苦读一年,竟有今不如昨之感。”

  “试帖诗竟是出自耿湋,谁晓得他什么大历十才子!”

  “这便是你读书不广的缘故,又如何能怨怪考题?”

  考生中有如丧考妣之人,却也有春风得意之人,葛长理便在其中,他自觉试帖诗发挥极佳,四书两题写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待见得丁氏族学一行人出来,他恰好看到了柳贺,却见柳贺神色低沉,葛长理忍不住想上前讥讽几句,但他转念一想,此刻讥讽柳贺又有何意义,待得发案时,柳贺在圈外,而他在圈内,岂不是更妙?

  葛长理此刻觉得,他离开丁氏族学并非坏事,他这一年间奋力苦读,家中请了名师指导学问,岂不比在丁氏与人同住一寝强?

  ……

  事实上,柳贺只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文章复盘了一遍罢了,思考时他是一副沉默的模样,在葛长理眼中就成了他考得极差的证明。

  柳贺考完之后就不管好坏了,不管考得如何,考卷已经交了,不可能夺回来重考一遍。

  他便在客栈候着揭榜。

  在客栈住着着实费钱,柳贺考前的时间也不愿沉浸于书山题海,干脆去书肆转了一圈,看掌柜有没有新书可抄。

  可惜的是,这次柳贺并没有接到活计,不过掌柜和柳贺约定,待会试放榜,他或许有活儿要交给柳贺。

  柳贺在书肆闲逛了一圈,没翻到什么新书,都是些老书,甚至还有些讲某地烈女节妇的,所谓节,所谓烈,着实叫柳贺这个现代人无法理解。

  比如某书中记载了一位节妇,说她丈夫

  在二十七岁时过世,自此她便守了寡,为给丈夫守节,她连手都不给男人碰一下,生病时大夫为她看病,她不同意大夫把脉,因此病重去世,柳贺觉得这已经够夸张了,但另一地居然有位节妇不愿男人为她抬棺。

  柳贺并非是觉得这些女子愚钝,只是觉得她们被礼教束缚得太狠罢了,礼教之毒甚至让他们不顾自己的生命。

  明代各地又推崇烈女节妇,甚至将之算入地方功绩内,因此仅镇江一府,有书记载的烈女节妇便是宋时的百倍之多。

  但事实上,所谓烈女节妇只是约束底层人罢了,到了晚明时,奉圣夫人客氏与魏忠贤勾搭在一块,依附于魏忠贤一党的朝臣们无人敢与客氏作对。

  柳贺看了着实不太高兴。

  身为男子,他处处都去得,他娘却哪儿都去不得,便是寻常妇女可以去的地方,他爹去世后,他娘就不能去了。

  他默默将书放到一边。

  这些书在书肆中堆了许久,实际没有几个人会买,可即便只是寥寥几句,却写尽了一位女子的一生。

  某氏,某地人,夫死,守节五十五年。

  回客栈的路上柳贺心情不免有些沉重,他刚走到客栈门口,就见施允与另外几位同窗冲他招手:“柳兄,我们在此等你许久了。”

  原来他们几人考完无聊,想约着一起出去闲逛,可惜应者寥寥,几人便想起了住在客栈中的柳贺。

  “去何处?”柳贺问。

  “甘露寺。”于遥答道,“柳兄还未成婚,可去甘露寺招一门好亲事。”

  柳贺:“……不去了。”

  “柳兄千万莫放在心上。”于遥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乱说的。”

  此甘露寺即为刘备招亲的那座甘露寺,实际上甘露寺始建的时间要晚于招亲时间,只是罗贯中《三国演义》中将故事放在此处罢了。

第32章 何德何能

  甘露寺就在北固山上,眼下县试第一场刚过,府城中聚集了不少士子,府内的各处名胜布满了他们的足迹。

  温书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想着第一场的结果也定不下心,还不如在府城中走上一圈。

  众人步行到了甘露寺,一路上虽在随意闲聊,却没人提及头一场考得如何——头场考卷出得虽难,但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若是能够通过第一场,即便得不到知县的推荐顺利进入府试,之后还有二场三场可考。

  若是心思因此乱了,反倒会影响之后几场的发挥。

  登上北固山,山顶郁郁葱葱,正是春光最好的时节,头顶是一片澄澈纯净的天空,视野所及处,长江滚滚,宋时辛弃疾便是在此处写下“生子当如孙仲谋”之句。

  在县试、府试之日,北固山向来是士子们必经之处,毕竟此处有“天下第一江山”之题字,读书人立志于科举,争的便是一个第一。

  到了甘露寺,寺中有一水池,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是此前来寺中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府试县试能够顺利通关。

  柳贺自然也不能免俗。

  他取了一枚铜钱,往池底一丢,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其余人也与他一样,一边丢铜钱,一边诚挚祷告。

  据说甘露寺还不是祈愿最兴旺之地,金山寺中祈福的士子反而更多,即便在现代,金山寺寺墙上的龙头都很受游客欢迎,据说朝龙头扔硬币,若是扔进龙嘴里,一年中都能行好运。

  “明日一道去看榜吗?”施允突然问柳贺。

  “一道去。”

  柳贺感到庆幸的是,或许是县试那首试帖诗让众人受了打击的缘故,这次来北固山游览,终于没人提议作诗了。

  柳贺痛快游览了全程。

  在大明朝游览名胜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美,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且游人不多,不必如前世时那般人挤人。

  看到这壮阔的风景,他心中自然也多了几分豪迈。

  若不是限于生计,柳贺也愿如徐霞客一般游历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历一边探测,以脚为尺丈量这天下土地,他却只抱着游玩的目的,精神境界上便逊色了不止一筹。

  宋之后的几个朝代,柳贺好感最多的其实是明代,大概是受到《明朝那些事儿》这本畅销书的影响,虽然明代帝王的质量参差不齐,离谱起来远超正常人的想象,但总有以身践诺的君子在,如于谦,如海瑞,如杨继盛,又如徐霞客、李时珍。

  当然,眼下徐霞客还未出生。

  柳贺觉得,人一生只要将一桩事做好就足够,即便不能位列庙堂光宗耀祖。

  终明一朝,首辅有几十位,若是将内阁大臣算上,恐怕有数百位,可几百年后,他们的名声胜过徐霞客李时珍的又有几位?

  李时珍徐霞客都是参加过科举的,是科场上的失意者,但二人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

  相比之下,小小的县试又算得上什么呢?

  当然,柳贺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踏上科举一途,自然会按所立目标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山川,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去书肆后的那一丝郁闷感终于消散。

  ……

  放榜的前一天晚上,柳贺并未读书,先看了两回话本,再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日读的一篇篇节妇文让他有写文章的想法,他胸中是有愤怒的,但他毕竟是男子,即便将笔头写烂了,恐怕也写不出这些女子心中所想,且他现在毫无功名在身,于整个大明朝而言,不过是蚍蜉一只罢了。

  “笼中之

  鸟……”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烛都要灭了,柳贺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写时不拘于流派,不拘于典故出处,只按心中所想去写,写到两颊与双耳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柳贺并未检查,心中已知这必然是一篇好文章。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装进书袋里。

  眼下还不是这文章能拿出来的时候,等到有朝一日,他必会将之放出。

  ……

  第二日一早,柳贺尚在客栈喝粥,施允几人已经来找他了。

  “还未到发案的时候,你们怎得如此之早?”

  “早去才能占个好位置,今日是第一场,看榜之人众多,以你我的气力,去迟了便没位置了。”

  柳贺不愿让人多等,赶紧喝碗粥,与众人一道去了县衙。

  他本以为自己去得已经够早了,可到了县衙时,眼前却已黑压压的全是人,果然从古至今考生们都对排名很感兴趣,尤其是自认文章出众的士子,非得亲眼见证自己胜过众人的那一刻。

  “今日竟比考试那日人还多。”

  来县衙前看榜的不仅有应考的士子们,也有众位士子的家人与仆役,县衙前闹闹嚷嚷的,将门前的路挤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