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47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负责《诗》一房的乃是庐州府舒城县知县王家卿,他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外放为知县不久,其余参与阅卷的进士也多是他的同年。

  一场乡试对士子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耿定向此次送考了四千多位士子,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之中,每日一睁眼就是批卷子,四千多士子一场便是近三万道题,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这也是为何阅卷官多用新进士的原因,老资格的进士职位通常不低,便是职务低的,年纪也必然不小了,若是批卷中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整个乡试的大丑闻了。

第63章 第二场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已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柳贺依然有些困,呵欠打个不停,考试时他还没什么感觉,这一考完,精力的消耗果然不是其他考试能比的。

  不过他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这也是柳贺读书的原则之一,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要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心思考虑其他事情。

  吃过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天光都已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柳贺恍然间都有些不适应,尽管如此,他还是躺在床上摊了会煎饼,才慢吞吞地下了楼。

  柳贺发现,平素热闹的客店今日也是静悄悄的,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柳贺已算起得早的了。

  柳贺睡了一场,昨日考试导致的疲累都消散了,他要了一份粥,吃了些咸菜,肠胃也稍稍熨帖了些,在考场上吃糕饼之类的难嚼又冷硬,柳贺自认不是养尊处优之人,却仍是没法习惯。

  饭都吃不饱啊!

  过了一会儿,施允也下了楼,他和柳贺要了一样的饭食,两人便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我带了本话本打发时间,你可要看?”施允忽然问道。

  柳贺:“……真巧,我也带了一本。”

  “先歇一歇再看。”

  一旁的伙计们听到两人对话也是无语,自昨日起,旁的士子都在讨论头场考得如何,唯这二人尽说些与考试不相干的话,也不知是考累了,还是根本未将考试之事放在心上。

  柳贺和施允的想法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从从考官手中将考卷夺过来修改,还不如一无所知地去考明天的第二场。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此次乡试的结果从第一场考完时就已经注定了。

  乡试历来注重头场,头场之中更以四书义为重,朝廷三令五申都不起作用,毕竟第一场考的是经义,经义又有固定的注疏,考官阅卷时只需参考注疏,便能将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重,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的科举名次前列者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柳贺来说,第二、三场并不算很难,毕竟五言八韵诗已经自其中剔除了。

  感谢,感恩。

  作为一个以《诗》为本经的士子,不会写诗这件事着实令柳贺觉得羞耻,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擅长便是不擅长,他已经努力过了,写诗这种事就是缺乏成果。

  ……

  柳贺与施允歇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两人一边倚坐于窗台之上,一边翻着《大明律》,一人说判语,另一人回答,两人好似较上劲了一般,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干脆连官话也懒得说了,说起了镇江方言。

  对于士子们来说,第二场可以说是难度相对低的一场,但这只是相对第一场而言,在实际考试中,也有第二场题出得难的时候。

  作为考生,不管哪一场都不能够放松。

  而到了十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依然相聚在考场前,柳贺与镇江府众士子聚在一起,此次丁卯科乡试共有四千余士子参加,镇江一府约莫有两百人左右,柳贺只与施允及府学中的士子们相熟,与丹阳、金坛二县的士子交情并不深。

  不过眼下,他与姜士昌一道,都成为了镇江府内年少有为的士子们的代表。

  镇江府不远处便是常州府的士子,唐鹤征在人群中遥遥同柳贺打了个招呼,柳贺也还以一礼。

  之后一众考生便按顺序进了龙门,流程与三日前一样,第一场时龙门外依然有些

  乱糟糟的,此时却极有条理。

  柳贺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柳贺便将题目整体阅览了一遍。

  乡试第二场考论一道,三百字以上,诏、告、表内科一道,判语五条,柳贺题练得不少,但真正系统性地考还是第一次,此前小三关中虽然也考过这类题型,但乡试毕竟才是最专业的。

  论考的是“君子深造之以道”,这是孟子的话。

  柳贺略一思忖,开始论述孟子这话说得多么对,孟子这话的意思是,君子按照正确的方法来提升自己,后一句接的是欲其自得之也,

  柳贺论述按以道深造的正确性、必要性,以及深造之后能取的效果与意义,对他来说,写一篇三百多字的文章可谓轻而易举,何况柳贺的逻辑性一直比较强,他无论正着说反着说都能将文章的逻辑说透了。

  论才写完,柳贺便有些想去厕所,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规矩,要写了两篇文章之后才能如厕,他只能强忍着将写了一篇诏,这一篇是《拟汉始置五经博士诏》,这就相当于现代考申论模拟一篇公文,最基础版的大概就是英语作文,假如你是李华,你要给你的外国朋友皮特写一封信,虽然前者看上去更高大上,但题材上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

  等柳贺交了考牌,去了厕所,也算是见证了传说中的臭号,座位在臭号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仅是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着实会影响他们的考试质量。

  柳贺回来继续写剩下的文章,由于诏诰表三题中只需选一题作答,他选了诏,表与诰便无需作答了,科试之中,考生们往往更偏爱表,诏诰两篇写的士子不多,但柳贺对这三种类型都很熟悉,只要格式写对了,内容上他选了一篇更适合自己发挥的。

  接下来便是五道判语。

  判语考的是记忆力和思辨能力,柳贺对《大明律》已十分熟悉,即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

  功在平时嘛,只有平时下了足够多的苦工,才能在考场上发挥出实力。

  ……

  柳贺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士子比第一场还要多,第一场时有不少士子申请了给烛的待遇,到了第二场,几乎所有士子都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也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答题量都不能和前一日相比。

  龙门前,众士子谈性甚浓。

  柳贺一个熟人也没瞧见,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诸位可知,第一场考完时南监的监生们已决定去找主考及大宗师闹事了。”

  柳贺也竖起了听八卦的耳朵。

  俗话说文人相轻,柳贺待在文人圈子里听了不少酸话,比如南直士子瞧不上北直士子,觉得他们实力菜,福利还多,比如顺天府乡试解元常年为外省人垄断,就有人说“燕赵乃至尊丰镐,不当使他方人得知”,意思是咱们虽然考不中解元,但咱们天子脚下天生牛逼,解元不该给外地人,就该给咱。

  南直士子听了都想骂人,顺天府了不起啊,应天府还是决定定都顺天府的皇帝他爹定都的地方,没有爹哪来的儿子?

  南直士子虽然瞧不起科考实力不如自己的地方,但也瞧不起科考实力比自己强的地方,总之就是看哪哪不爽,当然,这也是大明朝文人的习性,永远在不爽的路上。

  “据说南监此次发挥不利,嘿嘿……”

  “若不是朝廷体恤,他南监一科乡试何至于拿走二三十举人的名额,便是真有本事也就罢了,会试榜上南监士子能有几人?”

  “若是被人听到便不好了。”

  “他考得差还不许人说吗?等着瞧吧,今科乡试

  定然有好戏看了。”一位士子贼兮兮道,“若是我在南监,我根本不好意思闹,此次撤了南监的’皿’字号,若取的监生人数少了,不正说明南监士子有实学的少吗?”

  “没有实学却仍霸着解额,比一府一州录取的士子还要多,他监生敢闹,咱们也敢闹,咱们的解额难不成就浪费给这些无才之人?”

  柳贺听明白了,这还是皿字号的缘故,明廷取士虽标榜公平公正,但因各地民情不同,绝对的公正也是很难做到的,国初定的规矩在时间流逝中也慢慢被抛到脑后。

  柳贺听八卦归听八卦,闹事这种事他就不参与了,而如果他能考中的话,就更没有闹事的意义了。

  除了南监的八卦,柳贺又听说某某士子第一场考后宿在青楼,某某士子与歌女相约终生,这种八卦不说秦淮河上,便是镇江府城中也有不少,毕竟眼下的文人以狎妓为乐,柳贺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喜好。

  他在府学的同窗倒是也邀请他去过青楼,但柳贺眼下才十八岁,还未过十八岁生日,放在现代,就是未成年的高中生去那啥,柳贺心理上这道关着实过不去。

  他也不想让纪娘子对他失望,他爹可是个正人君子。

  第二场考完之后,柳贺依旧选择养精蓄锐,虽然前一场考完之后休息了很久,但第二场考完后,疲惫感依旧累积在了一起,柳贺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到第二场考完时却依旧有被掏空的感觉。

  施允和他差不多,甚至看起来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两人发挥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时的压力,第三场便可以游刃有余地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柳贺与施允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便提着考篮上了考场。

第64章 阅卷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政治的观点及解决问题的能力,柳贺写起这类文章来还算顺手,五篇策论也未等到黄昏便已交了卷。

  到八月十五日的傍晚,柳贺乡试乡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下心头重担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毕竟是考完了。

  乡试这几日都是晴朗舒爽的天气,加之秦淮河畔风光秀丽,第三场刚刚考完,就有不少士子奔向了河两岸的画舫,柳贺实在没有那个心思,先在客店里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约着施允一同游历整个金陵城。

  乡试放榜没有院试那么快,他可以在金陵城中好好玩一玩。

  金陵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期,楚威王在此筑金陵邑,东汉末年孙权在此建都,城中风光壮美,无数文人墨客曾在此赋诗留念。

  柳贺与施允先去鸡鸣寺拜了拜,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鸡鸣寺便是四百八十寺之首。

  当然,两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鸡鸣寺求事业比较灵,乡试之前便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柳贺和施允都算来得迟了。

  柳贺心中感慨,他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的时候,江南贡院内,众帘内官也在紧张忙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三个时辰,只求于四千多份考卷中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诗》一房中,房官王家卿与梁大中一刻不歇地看着文章,第二场开考时,治《诗》一经的士子文章便都集中到了他二人手中,丁卯年这颗乡试治《诗》的士子最多,有约一千五百份卷子,梁大中与王家卿判卷时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尽管如此,一篇篇文章看下来,两人依旧觉得头晕眼花。

  梁大中是福州府府学教授,嘉靖丙午的贡士,此次被抽调至应天府已是他第二回 参与乡试阅卷,他治《诗》经,对《诗》如何判卷已是十分熟悉,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黜落了。

  梁大中此时领了一份考卷,只见这士子文辞典雅,内容也是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篇文章写得太仓促了些,五百余字中竟有数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大中只能在朱卷上用青笔打了个叉,虽然心中遗憾,但纵是文章出色的士子也有被黜落的可能,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大中此时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看过的考卷太多,寻常文章已激不起他的兴致,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也点起了烛火,到这时候,他下笔往往会比白日更狠一些。

  梁大中喝了口水,先将考生七篇文章整体读了一遍,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了提精神,将文章从第一篇开始看。

  初看之时他神色尚有些随意,然而一篇看完,梁大中不由吞了吞口水,神情之中也带着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文章中,这考生的头道题是答得最完美的。

  文章引经据典、词畅理顺,对四书经义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七篇之中仅这一篇都可作为程文供其他士子学习了。

  梁大中是福州府学的教授,福州府乃大明科举重镇,梁大中见过的出色士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这张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之感。

  梁大中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文章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六篇文章,他才发现,这考生四书功底深厚不说,五经文章也写得精彩绝伦,文章可圈可点之处极多,犹如品尝了一杯好茶,令人齿颊留香。

  梁大中毫不犹豫地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

  将文章呈给了王家卿。

  乡试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房的荐卷须得到每一位房官的认同,只有所有房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房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则由副主考与主考决定。

  王家卿手头也有尚未批阅完成的文章,他头一次担任阅卷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大中推荐的考卷。

  七篇文章看完,王家卿沉吟片刻,在梁大中之后写一个一个“荐”字,并写道:“文章纯雅通畅,明晰平实,经义大成也。”

  王家卿同样是治《诗》出身,作为进士,他的眼光自然不差,治《诗》的考生文章他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乙字号房的考生更出众的,此人乡试时的考卷就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