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70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赵志皋坐下之后,翰林院史馆的诸位同僚也都到了,众人一边抱怨修史难,一边叹着气打开书册。

  柳贺将“癸酉,孝贞纯皇后忌辰,永孝殿行祭礼,遣英国公张溶祭茂陵”一行写下,稍做检查之后,便开始写下一条。

  侍读学士丁士美此时恰好来到史馆,见柳贺与张元忭、邓以赞三人均是专心修书,面上不由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对柳贺来说,修书这事算不上痛苦,他本身就爱看书,翰林院史馆内的书内容庞杂,柳贺一不注意就会彻底地沉浸其中,他一卷书看完,再对照着其他资料查阅,一个上午便写上两三条。

  世宗朝离得毕竟近些,资料查起来也容易,柳贺听说前几年的翰林还要校录《永乐大典》和《承天大志》,任务量显然更重。

  柳贺的乡试主考之一孙铤主修的便是这两册书,可惜孙铤已于去年过世,柳贺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很是遗憾。

  修完书,柳贺便与众位翰林一道吃饭,按规矩来说,京中官员的伙食都由光禄寺供应,但光禄寺做饭难吃是出了名的,皇帝吃了都流泪,据说夏言当首辅的时候都是自带伙食,严嵩每天和他对桌吃饭,他美酒美食地吃着,却一勺都不分给严嵩,因而后来他被严嵩噶了,其中恐怕也有这一勺饭的因素在。

  柳贺吃了一餐,可以说是确实不太好吃。

第95章 翰林生活

  嚼着寡淡无味的饭菜,柳贺不禁期待纪娘子和杨尧来京里的一日,他眼下住宿和晚饭都是在会馆里解决,如果还是求学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倒没什么,然而由奢入俭难,荆光裕和杨维新都去吏部观政了,柳贺一个人过得没滋没味的。

  “柳修撰在京中的住处可定下了?”吃饭时,陈栋问柳贺。

  陈栋是江西人,范应期榜的探花,他与邓以赞是老乡,也是邓以赞会试中的同考官,如今翰林院中只他与邓以赞两个江西人。

  柳贺笑道:“定下了,但我如今仍住在会馆,只待我母亲与妻子来同住。”

  “搬家那日,你与我们说一声,我叫上几个同僚去你家帮忙。”

  “那便有劳隆之兄了。”

  翰林院中,江西、浙江与南直隶的翰林数量虽多,但到了考选庶吉士时,考官们也会考虑到地域间的区别,给北方士子更多机会。

  吃过午饭后,柳贺稍稍小憩了片刻,便继续补充《世宗实录》的内容,他注意到,众翰林虽大多工作投入,但修史这种事本就费时又费神,他的同僚们也会找机会摸一摸鱼,只是不能摸得太嚣张,叫掌院见了总要训斥几句。

  柳贺初来乍到,不能显得过于突出,但也不能表现得如同老油条一般,他的进度便不紧不慢,总体表现认真,成果上又不抢了旁人的风头,堪称将摸鱼大法用到了极致。

  修史修累了,柳贺便捧起书来读,翰林史馆内静悄悄的,藏书量却极其丰富,其中有不少孤本与孤册,柳贺估摸着下班的时间看完一本,便将今日所写的几条实录交给了丁士美。

  丁士美眼下虽掌院事,他却并非日日都来翰林院衙门坐堂,作为翰林官,丁士美最重要的职责却是充任皇帝的经筵日讲。

  何谓经筵?即汉唐以来帝王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英宗时三杨辅政,始开经筵,由阁臣、六部尚书等进讲,每月三次,而日讲有小经筵之称,规模虽不及经筵隆重,却也是为帝王讲授儒学典故、涵养其德行的重要机会。

  因而经筵日讲官常常有帝王师之称,也堪称翰林官们的大杀器。

  为何非翰林不入阁?

  一科进士多则四百,少则三百,如嘉靖那般帝王生涯四十余年的皇帝,开科取士录取的进士便有四、五千之多,这些进士们别说是被皇帝记住名字,便是见皇帝一面都不容易。

  那么,更容易被皇帝记住、并愿意重用的,自然是常在自己面前授课的日讲官。

  丁士美与诸大绶均是隆庆年晋的日讲,距离两人考中进士也有十年之久了。

  丁士美平日有些不苟言笑,他是南直隶淮安府人,算是柳贺的半个老乡,可惜丁士美对柳贺的态度依旧严肃,只有瞥见他写的条文时才点了点头:“不错,是花了心思的。”

  柳贺原先没有修过史,但写出的条文与史馆中的老翰林们无异,足以证明他于此事上耗费的精力。

  新人初入职场,领导们看的不仅是他的工作能力,工作态度也是一样重要。

  ……

  柳贺交了《世宗实录》的条文,回到史馆中,却发现他左右的罗万化与陈栋都不在座位上,外间却是喧闹一片,罗万化眼尖先瞧见他,连忙朝他招招手:“泽远,我等要为申谕德、王谕德庆贺,泽远也一道去。”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恰是新升了左谕德的申时行与右谕德的王锡爵。

  王锡爵晋升为右谕德,掌南京翰林院事,晋升可谓飞速,申时行则晋升了日讲官,两人同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晋升的速度却比丁士美、诸大绶要更迅速一些,可以说是简在帝心。

  经筵日讲,那就是未来的宰相候补,翰林院的同僚们

  自是也为申时行感到高兴,当然,众所周知,申时行会试的同考官是张居正,正是张居正点了他的考卷,眼下申时行正在官场的上升期,张居正已在内阁中站稳了脚跟,自然要扶持自己的弟子一把。

  旁人也并没有他这样的运气。

  左谕德与右谕德同为从五品,乃是太子属官。

  隆庆帝自己在太子位上苦熬多年,自然不希望儿子再走一遍自己的老路,因而东宫太子之位早早立了,辅佐太子的也皆是得力的臣属。

  “申谕德,王谕德,这是新任的柳修撰,张编修与邓编修,你二人应当见过的。”

  申时行正如史书上所写,是个面相极柔和之人,与之相处有如沐春风之感,王锡爵看上去则要严肃一些,但两人都与柳贺几人客气地打着招呼。

  翰林院都是一群清翰林,相处起来自然融洽,申时行王锡爵升了官也是高兴,众人便在长安街附近的一家酒楼吃了一顿大餐。

  出去就餐时,众人自是又吐槽起了光禄寺的伙食——光禄寺难吃到皇帝的小厨房里用了一群太监做厨子,只是眼下众翰林要么初入官场,要么得维持翰林清贵的本色,该忍的还是得忍。

  柳贺在席上向申时行、王锡爵客客气气地敬了酒,申时行是苏州吴县人,王锡爵是苏州太仓人,离镇江府都不远。

  “汝默兄,听说这一科武试你被命为主考官?”席上一位老翰林问道。

  隆庆五年不仅有文科举,也有武科举,武试还未开始,朝中便有传闻说丁士美将与申时行一道主持。

  大明朝武将地位虽低于文官,但对于在科举一途上毫无前程的官员子弟来说,走走武科举的路子倒也不差,毕竟也是天子亲选的天子门生。

  申时行笑着称是。

  席上王锡爵表情则有些奇怪。

  事实上,这主持武试之事高拱原先属意的是王锡爵,但王锡爵与他一向不对盘,比如近日太子出阁读书,申时行升了左谕德兼日讲官,自然要行使为太子讲课的职责,而王锡爵同为詹事府的官位,负责的却是南京翰林院,职权与在北京时也是不同。

  王锡爵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柳贺在史馆中修书,也从几位同僚口中听说过他的赫赫威名。

  据说此前吏科都给事中韩楫上朝的时候插队,韩楫和高拱关系亲厚,便插到了王锡爵前面,王锡爵骂他:“此非权相堂庑,韩楫亦敢争先取捷耶?”

  意思是说朝堂又不是高拱的地盘,你韩楫来这走后门吗?

  退朝之后韩楫去找高拱哭诉,高拱气得不行,就把王锡爵叫过来骂一顿,谁知王锡爵脾气比他还大,又是骂骂咧咧把韩楫一顿训斥,把高拱都给骂呆了,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高拱急中生智,把礼部侍郎马自强叫了过来,马自强是王锡爵的房师,王锡爵自然不敢再骂,只得任由马自强骂了一顿。

  但这也足以证明王锡爵实力的强悍了。

  大明朝在立六部的同时设六科,为的就是监督六部,六科都给事中只是从七品,然而官小而权大,个个都是喷子中的喷子,其中吏科都给事中号称言官之首,所谓官升一级势减七分,形容的就是这些言官。

  韩楫可谓高拱的重要打手,逮着徐阶一道乱喷,却被王锡爵骂到哭诉,王锡爵的喷功强悍,柳贺也不得不佩服。

  王锡爵得罪了高拱,众翰林依旧与他相善,也有这件事的影响在。

  为何王锡爵要怒斥韩楫插队,就是因为上朝排班时翰林官优先,韩楫在这边丢了脸,前些日子便在高拱的支持下上疏,要求史馆迁出午门。

  这下王锡爵又怒了,继续掐架,翰林官们都站在他这边,别看翰林们平时文文秀秀的连只鸡都不敢杀,这个时候战斗力可谓爆棚,大家基本都是一甲出

  身,要么就是进士中千挑万选的庶吉士,被塞过来修书已经很委屈了,还要搬办公室,那简直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

  于是这一架王锡爵又赢了,但也是彻底把高拱给得罪了。

  但王锡爵本人倒并不在意,他在官场上走的也不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路线,与同科的申时行完全不同。

  柳贺一边默默喝酒,一边听着同僚们讲八卦。

  他的同僚们不愧是进士中的佼佼者,讲起八卦来幽默又风趣,嘲讽意味还足,听得柳贺、张元忭与邓以赞纷纷竖起耳朵,只觉得再来一盘瓜子就更好了。

  讲完八卦,众人不可避免地提起了俺答封贡一事,这是当今天子即位后最重要的一桩事,也是内阁的政柄。

  此事一了,内阁首辅李春芳立刻求退,可惜李春芳上了疏,皇帝不允,又上了一疏还是不允,李春芳之后没再上疏,就被南京吏科给事中王桢弹劾,说他只上疏两次是为了骗取皇帝的恩德,为他弟弟调动工作,又说他爹居家不检。

  李春芳于是在十八天内五辞首辅。

  柳贺:“……”

  内阁首辅之位坐着当真烫屁股。

  其实在大明朝,越是重臣辞官时越是隆重,不辞个十回八回说明皇帝嫌弃你,举个例子说,柳贺家乡的黎县令(当然现在已经不是黎县令了)要辞官,他上疏了也没人理,皇帝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据说到了万历后期,福建人李廷机当阁老的时候,朝政松弛,李廷机干得快累死了,写辞呈给万历万历都不批,他气到写了一百二十三封辞呈,自己住到庙里表示老子不干了,可惜万历还是不批,李廷机得了个“庙祝阁老”的称呼,不顾抗旨直接跑回了老家去。

  辞职辞不掉也是心累。

第96章 敕书

  朝中大事与柳贺无关,作为翰林院新兵,他谨记着多听多看多学之事,如此也将翰林院内的门道摸得七七八八。

  柳贺唯一不太能接受的便是起早,虽说他读书时已习惯了早起,但读书一事毕竟是自愿为之,累便少读一些,状态好的时候便多读一些,上班却是强制性的,且不能缺勤。

  即便考中了状元,成为人人羡慕的京官,柳贺的愿望仍然是不上班。

  这般想的其实也不止他一个,大明朝的懒官不少,即便是皇帝也有不想上班的时候。

  柳贺如今卯时正要来衙门点个卯,正式上班的时间则要迟上一些,在这个时间里,柳贺可以在早点铺子里点上一碗豆腐脑,再夹上油条蘸着吃,只要别正好碰见下早朝的大佬们就行。

  柳贺、张元忭和邓以赞虽然不需要去各部观政,但眼下三人仍然处于实习期,因而不需要上朝。

  柳贺吃过早饭,再晃到翰林衙门中,继续修《世宗实录》。

  他做事谨慎,虽不能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修书一事上,但只要做了,柳贺便是全身心的投入,看得眼花了,便倒一盅茶慢悠悠地喝。

  史馆中卷宗浩如烟海,待久了难免会觉得疲乏,柳贺揉了揉眼睛,正要伏案休息片刻,就见赵志皋笑嘻嘻地朝他走来,递给他一袋果干:“这是我老家的特产,吃着解乏,柳修撰也尝一尝。”

  赵志皋是浙江兰溪人,兰溪的蜜枣、杨梅等在京中都很有名气,赵志皋嗜甜,修史之余便要嚼一嚼果干,也时常给诸同僚带。

  “多谢赵修撰。”

  在史馆中待了近一月,柳贺与罗万化、陈栋,以及黄凤翔、沈鲤等人相处都算融洽,柳贺为人并不高调,与人相处时也尽量多做少说,但他读书、修史都极认真,他来了一月,翰林院诸翰林便发现,若有涉及典故出处之事询问柳贺,他必能有所回应。

  “难怪此子能三元及第。”

  柳贺只当自己是翰林院中一枚艰苦朴素的螺丝钉,他却不知,自他连中三元后,他的科举故事早已传遍了大明朝的大江南北,如今戏文里都不唱商文毅公连中三元之事了,唱的都是隆庆朝的柳三元。

  能入翰林院者最是心高气傲,这里集结了大明朝精英中的精英,在科场上可谓所向披靡,即便柳贺连中三元,他的才学也未必真能征服他的同僚们。

  但柳贺于修史一事上展现出的功底叫人佩服。

  他每日所写的条文交上去,严肃如丁士美也时有夸赞。

  干了一月后,柳贺也有些期待新考选的庶吉士进史馆了,如今史馆内修史的翰林虽然多,但翰林们通常身兼数职,比如黄凤翔除了修《实录》外,也要教宫内的小内侍读书,柳贺见他辑录《月令》、《学记》等,内容翔实又易于理解,可看性十足。

  “泽远觉得我这书编得如何?还请泽远指正。”

  柳贺着实挑不出毛病,只觉黄凤翔做事踏实又有功底,是他很佩服的那类人。

  翰林们除了日讲、修史外,也有教导宫中内侍、撰写诰敕等职责,其中教导内侍算是一项美差,毕竟大明开国二百年,太监都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便是杨一清都要借助张永之势才能扳倒刘瑾,张居正与冯保强强联合才能使内外清净,将改革推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