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小小一片木牌子挂下来,在风里晃着,众人紧盯着看,名儿倒有趣,叫虫儿居。
众人看清了店名,又好奇的往里一看,只觉陈设摆件真叫一个疏落雅致。
虽然迎面正中挂了一副逼真俏皮的虫戏图,但铺子里真的不卖虫,虫笼倒是花样齐全,竹木架格上错落摆着白瓷瓶儿,底下搁着粗陶罐儿,柜台上一溜的齐整书册,都是相同的一本书——《鸣虫谱》。
这《鸣虫谱》且不说内容,光是青皮白页,瞧着就悦目,翻动更觉纸张柔韧,装帧牢固且美,书籍捆缚的细索都是染过的,渐变而美的各种绿褐,根本就是一只虫儿外壳色泽的蜕变。
若是爱书之人,哪怕并不玩虫,捏了这一本手感上佳,赏心悦目的书册在手里,多半是要掏银子买回去珍藏的。
铺面上还有个小阁楼,有人正用笛声仿虫鸣,乐声拂过花架上垂下的长叶藤蔓,又轻触茶盏里养着的一杯绿茸苔藓,叫人恍惚间眼前真似有虫儿在深枝翠叶中弹跳鸣叫。
头一批涌进来参观铺面的人,多是虫市上的掌柜伙计,出门时十之八九,怀里都揣了一本。
也不知怎么了,进门不买,像是亏了。
回到铺子里一翻书册,还真是言之有物,图文并茂,而且《鸣虫谱》书名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上’,那就意味着还有‘下’!
“下?就该是《斗虫谱》了吧?”斜对角的朱掌柜琢磨着,指尖在封皮上细细寻找,落在那个署名上,“虫娘子?啊?女子写的?”
“这也说不准,好些写话本的,不都取个什么潘三娘子之类的名儿吗?”
“傻货,那是故意起个女子名,勾些下三滥去看的。可这《虫谱》,不必要啊。”
朱掌柜思量的时候,隐约听见虫儿居里笛声换了琵琶。
这弹奏的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没有素日在酒馆香楼里听到那么缠绵哀怨,反而极为脆灵清越,琵琶虽仿不出虫鸣,可这曲子却叫人有种处于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浓秋意的感觉。
“蔷薇姑娘果然是技艺精湛,令人叹服。”一曲罢,谈栩然睁开美眸,极为赞许的说,“原先听你试曲子,我还只觉寻常,如今看来是那曲子脂粉气太重,远不及你自作的这一曲。”
蔷薇听她如此夸赞,抱着琵琶微微红了面,若有刻薄之人在此,定要惊讶,一个做皮肉买卖的贱籍女子,竟还能露出如此羞容。
“既这般,月钱我再给你提一提,另给你买一顶小轿,每日闭门之后,你都可以从后院出去,直接回家就可,不必抛头露面。”
“多谢夫人如此为我着想。”蔷薇感激的说。
虫儿居阁楼有两间房,并不待客。
一处是敞间,就是给蔷薇奏乐的地方,另一处却落了铜锁,是处理账务杂事的所在。
原本陈舍微说会报答她,蔷薇只以为会给些银子打发,也不做他想。
约她在虫儿居再见时,她也以为是陈舍微,可瞧见帘子后那隐约却不失曼妙的身影,蔷薇几乎要因为自己的盛装到场而落荒而逃了。
谈栩然一抬眸就洞悉了她的心思,只是没有点破。
蔷薇自然也看出她的笑浮于表面,但是出现在正房夫人和心怀鬼胎的乐伎见面之时,这种客气和体面,已经是一种难得的温柔了。
福香楼里自此少了一个卖笑卖唱的蔷薇姑娘,而虫儿居里多了信手而奏的悠悠弦乐。
秋来虫市愈发热闹,虫儿居里客人渐多,美人亭亭面如雪,纤手当弦金杆拨,也不是没有人想上二楼一窥芳容,但都被拦下了。
虫都没上市,可虫儿居里生意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鸣虫谱》日日要运一车来卖,已有人催起《斗虫谱》来了。
“好说好说,这两日就上。”掌柜笑呵呵的说。
陈舍微的《虫药集》由泉州卫定了一批,分发至几个千户所,就如王吉说的那样,堪堪回了本,不过福州卫和漳州府也定了些,这一批算起来,也有些薄利。
渐渐的,有人发觉《虫药集》和《鸣虫谱》都是同一个‘佳偶书社’所出。
陈舍微作《虫药集》是落了名的,再看这书社的‘佳偶’一名,想到《鸣虫谱》的落款是‘虫娘子’。
联想到周家散出来的消息,说是虫儿居背后的另一个老板并不是陈舍微,而是女子,也就不难猜到,这女子就是谈栩然。
这事儿还是在虫市议了几日的,那陈知事怎么肯容家中女眷又是做买卖,又是出虫谱的?
可也犯不着去问,人家那书社的名还不够直白吗?
佳偶!他喜欢着呢!
不相干的人对此事要宽纵许多,很快被新鲜的闲谈所替代。
可对于那些情分上没多近,偏偏被血脉牵扯着的亲戚来说,这事儿就有些不太好过去了。
陈舍秋已经说了两次,陈舍微替谈栩然挡了就是,无所谓叫她心烦。
陈舍嗔刚提了个头,见陈舍微面色不善,手头上的那些漳州买卖还要靠他给面子,才能赚些差价,他也终于识趣,咽下没说。
不过么,陈砚墨回来过中秋,在家中设了席面要请众人去,陈舍微只怕到时候群起而攻之。
第127章 秋日的落叶和野核桃
“曲氏、蔡氏已经知晓此事, 只有些意外我竟习得娘家的技艺,旁的也不曾说什么。”谈栩然显得并不在意, 道:“二房女眷常年随着堂兄在外, 今年中秋也不会见,至于五房,而今张氏坐了我从前的冷板凳, 说话都没人听了。”
陈舍微听了也好奇,道:“对啊, 育虫一事, 是谁教给夫人的?”
谈栩然捧着一杯苔藓, 指尖轻抚,感受植物带来的鲜嫩茸感,道:“我阿娘是北人, 育虫一事,原是她的技艺。不过她也没教我, 只是我那时愤懑, 凭什么我阿娘带来的东西, 要留给那个名义上的,待她毫无恭敬之意的‘儿子’?所以就背下了她的手札笔记, 换了衣裳装作小杂役, 偷偷溜到育虫房里看他们做事。”
陈舍微听得哑然,谈栩然徐徐睁眼,只瞧着手心变作花器的杯盏。
虫儿居里的盆栽造景, 有半成都是陈舍微育出来的,不少客人出了高价要买, 可家里早不必靠陈舍微一件件卖手艺过日子了。
谈栩然手里这一杯绿, 原本是一套他们俩都很喜欢的宽口薄胎透白瓷盏, 失手砸了一个,不成对了。
陈舍微不舍得丢,但也觉得孤零零摆在茶桌上不好看,就拿来养了苔藓。
单只的茶盏,裂口的酒盅,缺角的砚台,一切都叫他点缀的湿漉漉,绿茸茸的,永远有春色。
她的生活,竟能这样趣味盎然。
秋收将近,果子挂枝,稻穗坠腰,田头抢收又不是陈舍微的事情,偶尔被黄理抓去做些案头账目,虽然费笔头,但省脚力。
只是陈舍微闲下来了,谈栩然却忙起来了。
育虫本就是秋冬的事,再加上泉州新添置的漆器作坊,还有月港的漆器行要打理。
漆器作坊没那么容易做,虽然余下了几个匠人熟手,但这些年都只做修补和小器皿的活计,大件的玩意很久没碰过了。
木料、大漆、金粉都得采买,一样样虽交了手底下的人去做,但若不看着点,银子消磨的太快,还不见成效。
原本多是陈舍微步伐匆匆的往外走,谈栩然立在屋前或是窗口送他。
而今倒是反过来了,谈栩然就算不出门,只在前厅与管事商议,那没个三两时辰也难散场,茶水一趟趟的送,留饭也是常有的事。
佳偶书社才出了三本书,事务清闲,而且虫儿居主要卖的是器皿,谈栩然在月港的瓷窑放了人,虫儿居就由她和王吉统管,需要出面打理的一些琐事就秦管事捎带管着点,慢慢再提拔人手,重心还是倚在漆器行上。
秦管事也算临危受命,爹娘苦熬一辈子给他换来的机遇,就是接不住也要接。
谈栩然不过几日没见他,瘦了一圈,可眼睛却越发明亮,虽穿了新衣,却还是棉布所制,但人却有了几分管事的气势。
从前漆器行里那个看似埋首干粗活,实则耳朵尖尖竖的小子,终于要有出头的日子了。
他来去都不忘两本册子,红皮封是要请示和报给谈栩然的消息,绿皮封则是谈栩然对他的示下。
谈栩然坐得有些乏了,于是站起身踱了几步。
屏风外,秦管事以为她有什么吩咐,声音一顿,就听她淡淡道:“继续。”
他忙低了头,继续报账。
屏风上的影子缓步轻挪,不知去了哪儿,秦管事专心瞧着账目,一笔笔细细解释。
谈栩然倚着偏厅的西窗望出去,就见宅院里青黄交织,并不颓然,反而因凉爽宜人而平添闲适惬意。
闽地的草木多数长青,不过玉兰树是会落叶的,芭蕉和竹只是偶尔的叶片更迭,坠下来一些,静静的飘在碧池上,在青砖上,在褐土上,在……
陈舍微的发顶上。
谈栩然瞧见他忽然从窗边探出来,还没说话就叫片落叶打得神色一懵,眼睛睁得圆溜,像只呆头呆脑的小狗儿。
她伸手把叶儿捏下来,抿着叶柄打旋。
为了不扰谈栩然听秦管事报账,陈舍微用口型无声道:“夫人还没好吗?”
“明知故问。”她轻声道,“有何事?”
陈舍微只是想她,摇摇头,耳朵似乎都耷拉下来了。
见他转身要走,谈栩然一把扯过他的衣襟欺身吻来。
陈舍微急忙张口含舌,虽是卖力,却也抵不过她轻轻一勾绕。
秦管事还在兢兢业业的念着些枯燥乏味的账目,谈栩然听了这么久,也的确需要些甘美的汁水来解渴。
红皮册合上,秦管事翻开绿册,蘸了蘸墨等着谈栩然吩咐。
陈舍微正合了眼沉溺享受,忽然一空,他虚着眼,就见谈栩然一张红糜水光的唇轻开慢合,极冷静的道:“从前给五房供漆的铺子叫什么来着?给的价码就挺实惠,咱们也不必一味剔除。只是如今改了作坊,用量必定大些,把价钱议低些。”
气息丝毫不乱,任谁都听不出她前一瞬还在与人唇舌交裹,啧啧作响呢。
秦管事落笔记下的空隙,她又吻了过来,轻舐慢舔,换了种花样。
谈栩然时不时抽离出来给秦管事下吩咐,还是那样清醒理智,遗陈舍微一人深陷在潮热泥沼里,他心里刚腾升一点对她分心的不满,又会立刻被她的唇舌征服。
“好了。”听她这样说,不知何时攀上窗子,倚在这秋日黄绿景色中的陈舍微顿感空虚。
谈栩然指尖抹掉他口角的水液,又道:“你先回去吧。”
原来是对秦管事说的。
陈舍微又高兴起来,不自觉虚着一双满是水雾的眼,张唇索吻。
“你就是怎么也不够。”谈栩然轻声道。
在纸笔收妥,书页合拢的细碎响动中,轻哼低吟也慢慢流泻。
“那小的先回去了。”秦管事对着那架屏风,道。
陈舍微悬着的双腿缠绕住谈栩然的身子,不许她离唇答话。
谈栩然本也没有打算理会秦管事,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两人更是没了顾忌。
“侧室里有妾小憩的椅榻,郎君可愿屈就?”
陈舍微连连点头,唇舌半分不离,搂抱着往侧室去。
侧室的小窗大胆的敞着,露出玉兰树顶端几朵半开的花。
今年暑热绵长,雨水也多,余韵至今也未消散,将这花树迷惑的都不知时日,春花反在秋日开。
“花谢后,花芽会继续分化,并不碍着它春日再生。”
陈舍微倒在摇椅上,他是背朝窗口的,只是顺着谈栩然修长白皙的脖颈向上,端详着她望向花树时须臾一闪的讶异,就想象到了她看见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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