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朱谦眼神一时极深一时空茫,眼尾低垂,目光黏在沈妆儿那张脸,现出几分木色,也不知是震惊到极致,还是喜悦到极致,整个人木讷讷的,渐而唇线绷紧,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沈妆儿眨眨眼,眼梢的喜色淡去,被他样子给整蒙了。
这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不可能不高兴,定是高兴坏了。
沈妆儿眉眼盈盈,细葱般的纤细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下巴,指腹被那胡渣磕得有些疼,便挪了个位置,继续戳了戳他俊挺的鼻梁,那双眼神还是未动,只是灌铅似的黏住了她,沈妆儿窃笑,圆润的指甲儿在他眼周画圈圈,惹得朱谦眼尾泛红,被抚触过的地方,又酥又麻,残余着嬉戏带来的愉悦与刺激。
朱谦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沈妆儿秀眉紧蹙,十分懊恼,用力一抽,一下子还没抽动,继续再用力,这回朱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烫手似的松开,规规矩矩坐着,大气不敢出。
沈妆儿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前世得知她怀孕是什么表情,她已经忘了,眼前这样刻板又严肃的男人,着实有趣,生了玩闹的心思,甜软的呼吸伴随指腹再一次扑面而来,她眼神熏熏然,媚眼如丝,直勾勾看着他,指尖情意缱绻惹来一阵目眩神迷,朱谦艰难吞咽着,盯着她一言未发。
“你高兴吗?”她倚在他耳边低低地问,
朱谦说不出来心中的滋味,仿佛是涨潮一般,一下子所有情绪充滞在闸口,宣泄不出,堵得他难受。他不知该笑,该哭,该寻常心对待,还是该激动地去抱她。
手足无措。
仿佛怎么样都安抚不了那颗愧疚的心。
他未曾尝过有孩子的滋味,不知要怎么做才能讨好她,让她顺心惬意。
幸在如今可以陪着她,趟过未来的酸甜苦辣。
“我很开心....”将作乱的手握在掌心,胸口郁结的气缓缓呼出,眼神变得幽清,
“从现在开始,什么事都交给我,你好好照顾孩子,我来照顾你....”
沈妆儿盈盈与他对望片刻,扑哧笑出声,将他推搡开,
“把你自己照顾好,莫要我操心我就谢天谢地。”
沈妆儿爬了回去,靠在引枕侧躺下。
朱谦跟了过来,心情从未这般忐忑,他来,一是想她,二来也是想将太子妃金册一事告诉她,问问她愿不愿意要,如今得知有了孩子,倒显得他是因为孩子才给她名分,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妆儿瞧出他心事重重,上前凑至他面颊下,跟个袋鼠似的拱在他与窗棂之间,“你想过孩子的未来吗?”
原先名分不重要,有了孩子,沈妆儿就慎重了,绝不能让孩子出身被人诟病。
这话问到朱谦心坎上,他急得坐了起来。
他这个人一向沉稳镇定,这辈子多少风浪都过来了,现在因为沈妆儿和孩子,变得患得患失,狼狈不堪,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将自己计划说出来,怕强迫了她,他想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左右都要顺她的意才行。
那双狐狸般的杏眼,直勾勾的,凑近来,仿佛要将他的魂给勾出来,
“你不想娶我吗?”
朱谦呼吸骤然屏住,深邃的眼一瞬间模糊了,他眼眶发酸,隐隐漫盖一片猩红,清俊的身躯绷得跟满弓似的,两行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我可以吗?”
“我还可以吗....”
嗓音暗哑又粘稠。
他已没了半点底气。
泪珠晶莹剔透,清晰倒映着她的脸,还有她的吃惊。
沈妆儿视线顺着泪珠落在他双手,泪珠在他手背化开,将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痕与老茧给印得越发清晰。
沈妆儿吓住了。
这些年他如同孤狼一般,埋身朝政,踽踽独行,夜里被前世的梦折磨,醒来随手一摸,指尖搓出的只是空空落落的空虚与荒芜。
他已做好被她拒绝的准备,不成想这些年默默的守望,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的模样太脆弱了,脆弱到令沈妆儿心疼,她直起身,拥住他,浅浅啄了下他眉心,
“我愿意的,孩子也愿意....”
*
除夕这一晚,朱谦将沈妆儿迎入皇宫。
这场婚礼简单却郑重。
由礼部尚书顾尽忠与翰林院掌院两位老臣,领着朱谦亲自祭拜天地,并在太庙祝祷。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帝后婚宴。
除了文武重臣,便是沈家亲戚故旧。
宴席摆在乾清宫,朱谦一身绛红帝王冕服端坐蟠龙宝座,不怒自威,细看,俊脸微微泛了些红色,眼底隐隐翻腾着些许悸动,幸在这身冕服过于庄重将他心中的澎湃给压了下去。沈妆儿则穿戴红领深青翟衣,头戴九龙九凤点翠珠冠,华丽炫目,雍容无极。
底下三十多位肱骨大臣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隔着一片红色碧纱橱,则是姻亲女眷的席位,大家显然没有以往宫宴那般拘束,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二人视线在这片喧嚣里交汇,凝视,仿佛拉丝一般,难舍难分。
倒在人群里一身玄色衮服的太上皇,扬起袖子,指了指龙座上的二人,嫌弃地啧啧嘴,
“礼官何在?快些将二人送去洞房,莫在这碍眼...”
众臣笑作一团。
顾尽忠捋须笑得更加忘形,招呼两门侍郎牵引帝后回坤宁宫,帝后大婚,皇后又有孕在身,双喜临门,他这个礼部尚书算是交差了,自然是心情舒畅,早喝了个酩酊大醉。
不仅如此,朝臣一个个跑至顾尽忠跟前与他敬酒,庆祝他多年夙愿达成。
太上皇在一旁瞅着就不痛快了,
“这到底是谁儿子成亲,谁的儿媳妇过门?你这老混不吝的,抢朕的风头?”
跌跌撞撞站起来,一脚对准顾尽忠的屁股,将他掀了个底朝天。
顾尽忠也不恼,爬起来扭头对着太上皇冷嘲热讽,“哟,太上皇还晓得这是自家儿媳儿子?当初若不是您松口,将皇后遣回沈家,如今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有您这么当爹的吗?”
两个人原本就是幼时好友,常日厮打在一处,如今太上皇退居玉熙宫,没了皇帝这层身份,顾尽忠也不顾忌了,不仅拽住太上皇的袖子,还满面通红招呼其他臣子来帮忙,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这位不是高兴做公爹么?快来给他灌酒!”
也不知谁起的头,众人七手八脚围过来,太上皇好歹上过战场厮杀过敌将,喝了酒越发疯魔,竟是一人独战诸位老臣,不消片刻,殿中泱泱倒了一片。太上皇枕着顾尽忠的胸膛,一条腿搭在信国公胳膊上。
双眼昏发望天,
“朕在琢磨着该给这嫡孙取个啥名呢?”
众臣没了平日的顾虑,七嘴八舌献计。
给未来的小太子准备了一箩筐吉祥喜庆的字眼。
乾清宫的热闹传去了坤宁宫。
重新装饰一新的椒房内,身着大红丝绸寝衣的沈妆儿伸脚撩了撩朱谦的腿腹,“怎么洗了这么久?”
朱谦换上明黄的寝衣爬上龙塌,凑近沈妆儿跟前,将滑落的被褥往她身上裹好,
“小心冻着...”对她的挑衅无动于衷。
“太上皇定了什么名字?孩儿是男是女未知,他们急着取名作甚?”
朱谦吹了案头的宫灯,只留下一对红烛,龙帐垂下,蒙蒙浓浓的光泽在帐内流动。
朱谦将她的人连同被褥裹在怀里,“你乏了一日,早些睡...”
沈妆儿没有困意,就想与他说话,脸翻转过来,一下触到了他掌心。
朱谦愣了,仿佛是被小鸟啄了一下,发烫似的抬开手,脸上依然保持镇定,
“怎么了?”
“不想睡...”无辜地眨眨眼。
乌黑的眼珠满是水雾,在缱绻的夜色里,如荡开的一湖春水。
朱谦喉咙发紧,默默盯了她片刻。
上回她这般说时,闹了他许久,他最终服侍得她妥妥帖帖方肯睡觉。
她想要,那就给她。
“好...”
眼见朱谦将她从被褥里剥出来,那熟悉的动作又跃然眼前时,沈妆儿惊得连忙按住他,将那双手给掰出来往上摊开,螓首塞入他脖颈下,顶住他下颚。
“我不是这个意思...”闷闷的如蚊子似的。
朱谦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弯了弯唇,“可以睡了吗?”
待怀里呼吸声渐而平稳,朱谦阖上眼重重呼了一口气,将自己被褥掀开一角,让冷风灌入,平复下燥热的身体。
接下来的日子就更苦了。
肚皮见长,渐渐圆鼓鼓的,每夜均要顶着他胸膛或小腹,膈得他难受。
偏偏沈妆儿怀了孩子后,越发娇气,回回闹腾许久才肯睡。
月份大了,孩子在肚子里翻滚,越发睡不着,她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靠在引枕张望黑漆漆的窗,等着天亮。好在朱谦耐心,熟悉了这个孩子的秉性,总能轻轻抚着肚皮,安抚孩子,等孩子睡下了,沈妆儿也恹恹地陷入被褥里,补个觉。
若非亲身经历,哪里晓得女人怀孕这么辛苦。
也侧面说明,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怕是不省心。
以至于在沈妆儿生产当月,阖宫严阵以待,太医院所有太医几乎都坐镇坤宁宫,朱谦本人更是日夜守着,须臾不离。
可巧,他还料错了,孩子出生竟十分顺利,头胎只耗了四个时辰就将他生了下来。
果然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朱谦小心翼翼将软乎乎的儿子抱在怀里,凑过去让沈妆儿瞧,沈妆儿虚弱地睁开眼,孩子眉眼与梦里那个孩子依稀相似,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还真没断错。
孩子果然随同她一道重生了。
月子一过,一场雨下来,秋寒不期而至。迫不及待换下薄薄的夏衫,穿上秋衣,裹着一件杏黄的绸衫将窗户推开,露出一院夏翠秋黄交融的好景来。
如帘似烟的雨幕,朝宫墙尽头铺去,他立在雨雾里,携满身霁月风光踏来。
一如初见时,眉眼清隽如画,清华无双。
来到窗外,来到她面前,从身后举出一朵晚荷,晚荷粉嫩,盈盈辍在枝头,香气沁鼻,她仿佛闻到了邬堡西侧连片荷田的鲜活气。
忍不住抬目,眸翼似蝶蛹掠过繁华宫殿,破茧而出,跃去那漫山遍野的秋林,想必那宜州定是波上寒烟翠,康衢日月明。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