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 第26章

作者:曲渚眠/平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陆慎越听脸色便越暗,听罢,默默不语,转身大步往内院而去。此时时辰还尚早,不过刚入夜,刚一进门,便瞧见庭院中支了一小香案,案上点了数支绿蜡,几扇玉屏环绕的三株孤零零的菊花,四下里静悄悄无人,守门的婆子也不知哪里去了。

  迈步进去,见回廊上芭蕉树下立着个没留头的小丫鬟,背对着身子训斥厨房的婆子:“秦嫂子好没意思,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们这些小丫头。油腻腻的,谁秋日里爱吃这个?别说主子了,便是我这样的丫头也瞧不上。”

  一面说一面往地上扔,糖蒸酥酪、火腿肘子、酿鹅、鸡油卷儿,哗啦啦一顿瓷器碎裂声,那小丫头原就是这园子里的人,被分到林容院子里,初来时受过这婆子不少气,往日里连要一碗鸡蛋羹也推三阻四,此番终于找到机会还回去,拍拍手,笑:“秦嫂子还是回去另做新的来,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今时不同往日了,君侯日日歇在我们主子房里,要是你吃食伺候得不用心,哪一日有了错处,跪上个一整夜,也不是没有的事?”

  秦婆子忍气吞声,哼一声:“姑娘别太拿乔了,正经主子还没说话呢,你倒挑挑拣拣起来。我就不信,这么多菜,夫人一样也入不得眼?”

  那小丫头叉着腰骂:“你当我诓你,我们主子金尊玉贵地长大,能吃得惯你们雍地的东西,论起精致小食来,不说江州,便是我们宣州也比不得……”

  一转身,还要开口骂,不成想远远瞧见那门口负手立着一男子,定睛一看,原是君侯,当下吓得腿软,扶着廊柱跪下,哆哆嗦嗦:“君侯……君侯……奴婢说这些话,不是有意的……”

第40章

  陆慎面无表情挥手吩咐随侍的沉砚:“堵了嘴,拖下去。”

  沉砚立时从袖子里掏出一大块绢布,塞进那小丫头嘴巴里反剪了双手提溜着领口仿佛提溜着一只野畜生一般,拖了出去。

  他手脚极麻利,又加上这院子里没人,这一番动作倒是没惊动里面屋子里的人独留那厨房的秦婆子瑟瑟发抖得跪在原地。

  陆慎淡淡瞧那婆子一眼却寒如幽潭,吐出两个字:“噤声!”

  过回廊,至檐下陆慎驻足隐在转角处,见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四扇窗户都大喇喇敞开着,那妇人正站在窗前,捧着一抱芙蓉花,一面修剪枝叶一面缓缓插进美人觚里。

  那妇人一身松花色的青罗袄,蓝田金裙鸦青色发鬓都放了下来,黑压压垂在腰间,越见其清新脱俗之态。

  忽得,大门处喧闹起来一群人抓着一只白猿吵吵闹闹起来:“县主,这畜生真可恨昨儿喂了它好些果子,偏不吃,今儿偷了牛肉来吃,院子里晾的衣裳也叫它裹了去,我们十几个人,沿着湖边撵了不知多久才撵到,真成精了。”

  林容听了头也不抬,仍低着头修剪花枝,道:“寻个笼子先关起来,再找一天放到山上去,这白猿瞧着总有些野性在身上,恐怕不是家养的,也养不住。”

  不料,那白猿似乎听得懂人话一般,听见林容说要放它到山上去,奋了命的挣扎,丫头们怕被抓花了脸,顿时松开手来,叫它长手一攀,往那三株珍品菊花而去。那到底是个畜生,受了惊,四处乱跳,把那玉屏风推到,抓着拿株墨菊左摇右摆。

  门口的丫头们顿时吓得不得了,哄着:“小祖宗,千万别动那墨菊,那可比你命还值钱。”

  不说还好,一说,那白猿便伸手一抓,顿时枝残花落,不成个样子。

  翠禽发急,怕那畜生把那记住珍品菊花都给祸害了,吩咐:“也顾不得了,这可是君侯吩咐人送来的,叫这畜生糟蹋了,像什么样子。往外头拿棍子来,把这畜生撵开。”

  林容放下剪刀:“菊花到底是死物,也不算什么,别伤了它性命。”

  那白猿发出啾啾的声音,手上摘了几大朵墨菊,伸手吊在屋檐下,往林容这边来。它知道谁对它好,下了地,便往林容窗前爬去。

  不料,才爬了几步,便见转角处出来一男子,一脚踢在那白猿肚子上,顿时飞得五六步之远,那畜生立刻口吐鲜血,哇哇大叫。

  陆慎才隐在回廊转角处,他瞧得见众人,众人瞧不见他。蓦然现身,一时之间,叫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陆慎瞧也不瞧,冷着脸丢下一句:“把这畜生丢出去喂狗。”话毕,转身进了屋子。

  陆慎吩咐了,立马便从外面进来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子,抬着那半摊在地上不断呕血的白猿缓缓出去了。

  陆慎忽地暴怒,也不知为什么事情。林容并院里的丫头、婆子都吓了一大跳。

  林容往门帘处望了望,见他并没有进来,想是往旁边那处小书房去了。丫头婆子们都跪在原处怕得不行,林容挥了挥手:“把那菊花收拾了,移到廊下去,其余的都下去吧,不得喧闹了。”

  一时,翠禽端了茶来,指了指右边那间敞轩,低声道:“县主,君侯往那边去了。”

  林容点点头,一手接过茶,一手提了裙子,缓步过去,掀开垂地湘帘,见陆慎正负手站在窗前,临水眺望。

  林容脸上扯出点笑来,捧了一青花釉盖碗,道:“这是今年暹罗的新茶,虽比不上龙井、白毫银针之类的名品,也是个新鲜,君侯不如尝尝看?”

  又怕他盛怒之下罚那些丫头婆子:“那猿猴原是我刚住进这院子时便有的,也没找时机放到山上去,如今叫它闯了祸,糟蹋了那花,原是我失察。”

  如今天下大乱,商路断绝,货物往来颇为艰难。陆慎坐拥江北之地,江南各地的物产、西南各番邦小国的进贡,对他来说虽不算稀罕,但这种时令之物,譬如新茶,要运到雍地,必得快马加鞭,昼夜不歇,他一向是不喜因这些物欲作耗人力的。

  陆慎脸上淡淡的,良久,问:“这是江州重阳节的节礼?”

  林容尚不知前院那些江州护卫的事,点点头:“是,半月前随船来了一百来人,妾身安排他们住在城外的别院里,只等拜见过君侯,便叫他们启程回江州去。”

  陆慎见她语气轻柔,眉如远黛,一颦一蹙,别有一股江南女子的如水之态,无论是私密的床榻之中,还是日常起居,甚是少见,语气越发冷冽起来:“你今日似有话要说?”

  察觉到陆慎的不满,林容踌躇起来,似乎并不是好时机,摇摇头:“没有!”见陆慎似乎意有所指:“不知君侯所说的是什么事?”

  陆慎从她惯常写字的紫檀条案上揭起一张宣纸,问:“这是什么?”

  林容只得如实道:“今日去菊影园赴宴,出来的时候撞见夏侯璋的夫人,她拦住我的去路,泣血相求,说自知夏侯一族罪孽深重,只她一双刚出生的儿女实在可怜,想求君侯开恩,这张宣纸是她塞到我手里的。”

  陆慎面色不变,问:“此事,你怎么看?是开恩好,还是不开恩好?”

  林容回:“此乃外事,妾身不该多言。”

  陆慎哼一声:“夫人,你接了她的陈情书,又展在书案上细瞧,想必也是有话要说。你我夫妻,但说无妨。”

  他何时称呼过自己为夫人,仅有的几次,哪一次不是讥讽?

  林容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又觉得疑惑,从他进院子来,自己又何曾替那夏侯大奶奶求过情,何曾替那两个孩子说过一句话?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多管闲事,闭口不言的,林容沉默片刻,忍了忍气,终是忍不住:“没有,妾身没有话要说。君侯倘若非要妾身说出什么来,那便只有可怜夏侯夫人了,可怜她嫁错了人,落得如今的下场。可见女子还是不要嫁人的好,嫁得一个不好的夫君,寻常受气受辱倒还算小事。像夏侯夫人这样,才是真的凄惨。”

  陆慎听出言外之意,横眼过来,冷笑:“我看你想说的话,还不止这些?”

  林容这算是明白了,这厮就是来故意找茬的,她今日打算去渡口,叫他打断,本一肚子的不耐烦。

  陆慎这样阴阳怪气得咄咄逼人,纵使泥人也有三分气,林容后退一步,福身行礼:“此虽外事,妾身本不该过问,不过君侯今日问起,妾身便直言了。君侯此前早有律令,刑平国,用中典,不得妄杀无辜。夏侯一族叛乱谋逆,已尽数铲除,绝无死灰复燃之可能,依君侯颁布的新典,妇人不可杀,年未满七岁幼子不可杀。”

  她福身说了一通,见陆慎立在原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心里惴惴不安,终是强打着精神说完:“君侯此举岂不是朝令夕改!”

  湖边有些小灯,陆慎远远望去,那湖面似瞧上去似乎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不过了多久,他转身过来,见右手旁是一满雕灵芝如意纹的楠木衣架,桁木上搭着一袭华美的雀金裘大氅,缓缓念道:“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又忽地抚落,轻轻一推,轰隆一声,连那楠木衣架也倒在地上,林容连忙后退几步,这才没被砸到,一时颇有些瞠目:“君侯!”

  陆慎踩在那袭雀金裘上,呵斥:“你不过一介内宅妇人,又浅薄无知,见识短浅,怎敢开口置喙军政要事?”心里不无万分嫌弃:纵使有些许皮肉上的功夫,博得几分欢心,终是个不入流的无知蠢妇。

  林容闻言,抬头望去,眉目澄净坦然,并不以之耻,也并不跪下请罪。

  陆慎见那妇人反倒直起身子来,神色间也并不畏惧,喝道:“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林容本不想再说,只不过是陆慎问起来,也算尽到一份心力,虽则不自量力,依本心而言,总是不能见死不救的:“妾身固然浅薄无知,却也知令出法随,不得随意更改。君侯朝令夕改,岂能膺服天下俊才?”

  陆慎冷笑两声,深觉崔十一娘果然骄纵浅薄,这些日子在床帏之中给了她几分好颜色,便胆大妄为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道蓝底折子扔在那妇人脸上:“你的罪行尚不可恕,还敢替旁人求情?”

  那力道甚大,折子迎面飞来,林容后退几步,却还是没避过去,叫打在额头上眼眶上,顿时红了一片。

  林容眼眶顿时又酸又疼,不能自控的流出泪来,她一手捂着眼睛,一面弯腰把那折子捡起来,一目十行,一名歌姬受辱而死,是叫人折辱而死。林容默默无言良久,那折子叫丢在案上,淹在一片朱砂里,顿时润得一片红,仿佛血一般的颜色。倘若不是自己要多留江州兵勇几日,他们也许早回江州了,也不会再次犯罪杀人,那歌姬也不会喋血而死。

  陆慎见那妇人沉默,讥讽道:“怎么?无话可说了?”

  这一份条陈,与其说这是一篇陈情表,倒不如说这是一篇讨伐林容的檄文,偏偏林容自觉有愧,无话可说,良久这才勉强道:“折子上所说之事,妾身委实不知,杨大人的帖子我也并没有瞧见过……”

  话未说完,便被陆慎冷笑着打断了:“不知?城外别院是否是你经手安排?你若不知,又怎会做此安排?”

  她是为了想叫江州那些人护卫去千崖荡,这才安排在城外别院,离渡口近一些的。只是。这个理由是万万不能不能说出来的。

  林容艰难回:“是妾身的安排,却不为包庇。妾身只是想着那别院空置,又里渡口进些,免得……免得……”

  她站在那里,见陆慎疾言厉色,心里恍然,又何必解释呢,反正早晚都是要走的,难不成睡了几日,还真成了夫妻么?顿时,便闭口不言,垂眸道:“妾身,无话可说。”

  陆慎见她这样,不思罪责,反觉得自己没错,更是大为光火,训斥道:“无知蠢妇,你是无话可说,还是无可辩驳?”

  林容垂下眼睑,再不肯说一句话,也不肯认错,腰背挺得极直,心里默念,马上就能去千荡崖了,再忍忍,再忍忍。

  陆慎冷笑三声,道:“崔十一娘,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往外吩咐:“来人,备车!”

第41章

  须臾马车已经备好,陆慎出院登车,见林容立在原处并不跟上沉声道:“服侍你们主子上车。”

  翠禽、凤箫本跪着听见吩咐,捧着斗篷过来,一脸担忧,小声问:“县主出什么事了?”

  林容沉默着摇摇头只得出院门,同陆慎登车而去。

  二人一路无话,马车疾驰又颠簸非常及至下车时林容头昏脑胀,扶着车辙好一会儿这才缓过来。

  她抬头一瞧,竟是到了一处小院,院门处无匾无额,独挂着两盏惨白惨白的官衔灯笼门口处一个人也没有。跟在陆慎身后进去,途径一条长长的甬道皆是空无一人,想来是事先有了吩咐,叫人都回避退了下去。

  只是这甬道里气味难闻,湿热气闷酸臭异常,还夹杂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和毛发烤焦的味道。

  忽地陆慎站定,推开甬道旁的一扇暗窗,里面顿时传来一阵叫严刑拷打的嚎叫声。

  一人喝问:“说,除你几人涉事者,还要哪些人牵涉其中?”

  里面并没有回应声,那一绿袍官吏冷哼一声,顿时响起一阵皮鞭声,直抽了百八十下,这才止住:“说吧,说了还能给诸位一个痛快!我们雍地可比不得你们江州,此等作奸犯科之事,可不会因你是谁人的豪仆便算了的。”

  那几人叫打怕了,已经浑身没一块儿好肉了,连连求饶,口中唤的却并不这绿袍官吏的姓名,而是林容:“求县主宽宥,求县主宽宥……”

  那几个人浑似血葫芦一般,嘴巴里只知机械似的求林容救命,那诡异的场景叫林容打了个寒噤,后退一步,怀疑那几人是不是看见她了。

  这暗窗狭窄阴暗,那几人叫绑在刑架上,皆是低垂着头颅,是万万不可能瞧见林容的。

  陆慎见林容后退一步,反以为她心虚,哼一声,屈起食指,往那墙壁上轻轻叩了三声。

  里面那绿袍官吏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往那几人身上又是抽了上十鞭,喝骂道:“到了这种时候,还敢攀扯贵人?君侯夫人深居内宅,足不出户,你们这些贼杀才犯下重案,又岂与夫人相干?”

  说罢,提起一旁火盆里通红的烙铁,往其中为首者烙去,顿时滋滋啦啦冒油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过一两瞬,里面那些人便通通招了出来:“我等……我等护送节礼上宣州,在城外驻扎许久,乔装跑去城里吃酒刷乐,不料弄死了一个歌妓。我等兄弟本是无意,那歌妓本就有病,她死了自死了,岂是我们的过错……”

  那绿袍官吏立刻打断:“此事与君侯夫人无干,你岂敢攀扯这许多?”

  其中一人便道:“我们匆匆逃回城外营地,本有人来缉拿我们,正惶惶不安的时候。不想节度使府派了人,叫我们躲在城外一个庄子上去。嬷嬷还带了县主的话回来,说一定叫我们带八千匹军马回江州去。安心等待,不要着急,又说,县主如今正得雍州牧宠爱,她说话,雍州牧必定会听的。”

  林容听罢,深吸一口气,再去看陆慎,见他黑着一张脸冷笑:“你还有何可辩驳之处?又或者单审这几个人不够?你屋里的丫头,府里的管事,都统统审上一遍?”

  林容静默无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却又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说,那些人等在渡口上船,一查便知自己打算逃走的事,这样的罪只怕比包庇要重得多了,顿了顿开口:“这些人死有余辜,妾身无话可说,也绝没有包庇的意思。那位枉死的歌姬,妾身也会命人妥善安葬,抚恤家人,念经超度。”

  这样的话,在陆慎看来几乎已经是默认了包庇这些军士了。

  不过好在陆慎这个人还是有些风度的,纵使再生气,也不会打女人。他冷笑连连,瞧着林容那一张脸,顿觉十分恶心,这些日子,自己怎么会沉迷于这样的人呢?

  陆慎摇摇头,深以为,拂袖而去。

  等林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那甬道时,早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只有来时那辆马车等在门口。

  在里面时,还没觉得有什么,此时一出来,肺腑间涌进清新的空气,林容额头顿时沁出一阵冷汗来,身子软软地靠在车壁上,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马车一直从侧门驶到小院门口,翠禽、曲嬷嬷等人听见动静,立刻开门出来,扶着林容下车,一脸担忧:“县主,出什么事了?君侯带您去什么地方了?怎么就您一个人回来?”

  倒是凤箫另捡了些旁的事来打岔:“县主,你是不知道,那只猿猴命可大着呢,叫君侯踢了一脚,呕了那好些血出来,叫人以为那畜生必定是活不成了。谁知道,趁人不备,跃上房顶,往山上跑去了。”另一个小丫头也附和:“可惜那株墨菊了,那猴子真可恨,活该叫踹一脚,县主是不知,咱们十几个人叫它逗得绕着湖岸跑,几个小丫头差点连鞋都跑掉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只可惜,众人皆是沉默,半点都笑不出来,进了门,见廊下一金丝鸟笼处一个小丫头低头捂着帕子呜呜哭,见着林容便哭诉:“县主,彩绣姐姐好半天没见人了,一问厨房的婆子,才知先前叫人押出去了?不知犯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