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渚眠/平山客
林容心道,就算没有这谣传,我也得试一回啊,她取了帕子替翠禽拭泪,笑着宽慰:“你放心,这么个小水潭,小瀑布,还淹不死我,你家县主我的水性,那可是有名的好。”大冬天还叫老爷子揪着去冬泳呢!
翠禽的泪流得更凶,一面抽噎一面断断续续道:“县主这是何必,从前的事,过去了便是断了,现如今县主业已嫁人,何必再想着从前呢?”
林容知她误会,并不答她的话,反而将错就错,一半说自己一半说崔十一娘:“翠禽,你不让我试一试,又怎么肯死心呢?”
试一试?试什么呢?从瀑布悬崖上跳下去又能得到什么呢,翠禽茫然不知!
第45章
林容既下定了决心便无论如何也要往那山崖上走一遭,虽然还有好几日才到十月十五,但是先去勘测一番地形却是很有必要的。
第二日一大早林容便把翠禽支开:“我那日听许大人说泊门县里有一特产,叫梅菜饼,颇有风味,你带几个小丫头去买些回来。咱们来这里一遭也尝个新鲜。”
翠禽自从察觉到林容的意图便须臾不离地跟着林容,闻言虽明知道林容想做什么,但是主子的吩咐又不能违抗只得把凤箫叫过来嘱咐:“县主受了委屈这些日子心里不痛快,我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你要时时跟着,事事留意,知道吗?”
凤箫应了只心里嘀咕,县主这几日哪有不痛快岂不是比在宣州时痛快多了?
打发走了翠禽,林容便领了丫头婆子往那瀑布上的云台而去,果见八卦方位上都立着一人多高的七星灯,事先已经叫护卫清场此时云台四周围绕着数十位前来求神迹的道士、和尚、文士,见着林容来便大声嚷嚷:“不知尊驾何人,竟然令人把守此地,不许人出入,这是裴令公陵寝所在,并非世家宅院。”
林容理也不理,挥手吩咐:“就说我要在此处拜祭裴令公,请这些人下山去!”
秋汛渐至,那云台山叫瀑布的流水浅浅漫了一层。林容涉水上云台,往山崖下望去,果然见水流奔急,她有心想着先下去瞧瞧,略往栏杆外探了探身子,便叫凤箫拉着:“县主,小心,这里长满了青苔,当下摔下去!”
林容点点头,抚开凤箫的手:“放心,我只是瞧瞧!”又顺着石阶往下一二十步,便见嶙峋的乱石,陡峭的山崖,从这里跳下去,即便是立刻去寻,恐怕非一二日,不能到崖底的。她心满意足,便打道下山去,一心只等着十五那日的到来。
这日傍晚沐浴过,擦干了头发,叫翠禽服侍着掩了床帐,刚眯着一会儿,便听翠禽推门进来,禀告:“县主,赵孟怀赵将军到了,说是君侯下令立刻接您去青州,现正等在外面。”
赵孟怀,来得这样快?
林容睁开眼睛,望着帐顶好一会儿,吩咐:“叫他进来,我有话说!”
翠禽本想说不合规矩,又咽了回去,另换了一架厚重的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站在外面瞧了瞧,见丝毫不透,这才引了那赵孟怀进来:“赵将军,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赵孟怀哪里敢进去呢,不过站在门口处:“末将拜见夫人,不知夫人可大好了?末将此来奉命接夫人去青州,还带了两位名医,可替夫人诊脉。”
林容咳嗽两声,作有气无力状:“劳烦赵将军了!”言罢,翠禽、凤箫二人挂起帘子,服侍林容穿戴整齐,一面叫她靠着秋香色引枕,隔着一层纱帐,伸出手腕来,叫两位大夫把脉。
只那手腕上叫搭着一块儿厚厚的绢布,两位大夫也不好掀开,好一会儿,才觉察出些微轻浅的脉象来,别的倒是瞧不出什么来,迟疑道:“不知可否掀开纱帐,一观夫人金面?”
林容又咳嗽几声,做气短模样,说话也仿佛喘不上气来:“自然,望闻问切,我还是知道的。”
说着,丫鬟撩开纱帐,一张极惨白的脸便露了出来,白中发青,竟隐隐是下世之相。这到底是君侯夫人,两位大夫也不敢多瞧,不过一两瞬的功夫,那纱帐便缓缓放下,二人对视一眼,一面提笔斟酌开方子,一面道:“夫人的脉象浮大而紧,大为脾脉,带浮而紧,这是伤了脾胃,元气不内归的缘故……”
一句话未说完,便听得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两位大夫转头,便见那纯色纱帐上竟叫喷溅出一片血迹来,顺着褶皱处往下蜿蜒,殊为可怖,丫头们惊呼:“主子,您怎么了?”
林容咳了好一会儿,这才止住,道:“这些日子常这样,一时咳嗽多了,便咳血起来,无碍的。送两位大夫出去开方子。赵将军?”
赵孟怀一直候在门口,见那纱帐上好大一片血迹,也是叫吓了一跳:“夫人?”
林容低声道:“本想去徐州侍奉姑老太太,只可惜我这身子委实不争气,刚到泊门渡,便病了,养了好些日子,也不成。幸好你来了,又带了大夫。不然,我还真没个拿主意的人呢!”
说着又咳嗽了几声,顺了大半晌气,这才接着道:“也好,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那是再吃多少药也好不了的,也不知……我还有多少日子,我刚来时便在宣州,如今你接我回宣州去,也算魂归故里了。”
这个时代,缺医少药,不知多少人因为风寒病死,赵孟怀见林容这幅病容,也并不怀疑。
他不敢擅自做主,病成这个样子,奔波去青州,半路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又怎么回去复命,道:“夫人莫说丧气的话,这二位大夫是青州名医,对症下药,定能见效。等夫人好转些,再启程不迟。”
言罢,出门来,细细问了一遍脉案,叹了口气,低声抱怨:“这真是个苦差!”
就着两位大夫用剩的墨,写了一封奏报,交予左右:“快马呈青州主公处!”
……
这夜,陆慎批复案牍完毕,已经是三更时分,略躺了一会儿,不过四更时分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来,惊醒那童儿,靠着墙角站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君侯,今儿没有宣州的军情送来。”
陆慎脸色一暗,挥了挥手,命他退下。见月华如水,慢慢在庭院中踱步。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竟到了衙属的书吏房,里面人影穿梭,恍如白日,正十分忙碌。
陆慎也并不叫人通禀,慢慢过去,见窗边散落着一堆文书,随意捡起来一份,是汝阳王妃的拜帖,里面夹着一个二指宽的白条,已经以陆慎的口吻,草拟好一份冷淡又疏离的回复。
他打开来一瞧,才知虽名为拜帖,却实是求援。这位汝阳王妃是守寡之人,路经豫州时,叫一股溃散的逃兵抢劫了,人虽没事,却丢了不少金银细软。她是陆慎母亲的远房表妹,关系虽不密切,但写了信来,便是追不回那些金银细软,也能叫人安全护送回徐州。
他慢慢瞧着那信,本阴沉的脸上竟隐约浮现了点笑来。这时,一名书吏正往外来,猛然瞧见明角灯下的陆慎,惊呼:“主公?”
这书吏一声惊呼,叫里面正忙碌众人都放下手里的东西,拱手行礼:“主公!”
陆慎手里拿着那拜帖,问:“汝阳王妃之事,诸位以为该如何处置?”
诸谋士皆是不解,这些亲眷间的小事,主公何曾关心过,不过照着旧例,写了条陈,一人上前道:“臣已拟了批复,命泊门县令派人护送汝阳王妃回徐州,另外照着往年的旧例,另予金箔一百,不知是否妥当?”
陆慎摩挲着手里的拜帖:“伯达写的白条,怎么会不妥当呢?只是我见信中言道,那小股流寇抢劫后,竟流窜到泊门县内,我江北初定,岂能叫这些残兵败勇生事?”
那人道:“主公的意思是,要派遣兵勇前往剿灭?”说完便立刻摇头:“不可,不可,这些残兵败勇虽不足为惧,只是泊门县乃是群山环绕之地,这些人不过一二百,往深山老林之中一散,岂不是大海捞针?此等费时费力,收益却微不足道……”
另一人也道:“此事吩咐泊门县令去办即可,调用我雍州军,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这二人说完,陆慎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德公笑呵呵打圆场:“依老夫看来,不仅要派军剿灭,还得君侯亲自前去才可。”
他抚了抚胡须,略想想,便胡诌出两个由头来:“其一,汝阳王妃是陆氏远亲,袖手旁观,非人君之器。其二……其二,泊门县令许有崖乃文仕出身,剿匪一事,恐不能胜任。”
这两个由头实在说服不了人,汝阳王妃同陆氏虽是远亲,却并无来往,又非真正的皇室,泊门县令许有崖虽是文仕出身,却也经历过战阵,并不是那等不知兵事的酸秀才。
陆慎礼贤下士,又不因言罪人,他的幕僚便统统养就了一副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气,德公话音刚落,便纷纷摇头:“这不妥不妥,哪用主公亲自去的道理?”
不料叫陆慎挥手止住:“此事不必再议,也闲了有几日了,正好拿这几个流寇解解手痒!”
众人望着陆慎远去的背影满腹狐疑,独德公摇着羽毛扇笑:“自去年十月出雍州,一年之内,连下宣州、青州,江北之地尽数纳于囊中,也该叫主公松快松快了!”
一谋士不解,问:“那些流寇躲在深山里,也没个固定的所在,剿匪的难度,只怕比攻城拔寨还要棘手,这样的费力不讨好的苦差,算什么松快?”
一人道:“这样的事,德公本不该顺着主公,青州初定,大事尚没忙完,又去管什么剿匪的事?”
德公叫他们围着不让走,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晌,只得道:“我问你们,咱们雍地现如今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众人皆不出声,千头万绪的事倒有,紧迫的也有好几件,至于这头等大事,一时倒是分不出个高下来?
德公笑着叹:“也许明年这时候,咱们雍地就能有一位世子了。”
第46章
德公摆脱了那群围着他喋喋不休的谋臣打了个哈欠,缓步出门来,见属衙门口已经候着数百精锐卫士均手持火把整装待发。陆慎一身褐裘翻身上马,道:“先生,我此去十日必归,在此期间此地庶务均叫先生受累了!”
十日必归?这么几天,剿灭那深山老林的残兵败勇,又岂够用?
德公心知肚明却不好再调侃正色:“老臣领令,愿君侯早归。”
陆慎一路快马,不过三日便到了宣州,在渡口弃马换船,加上连日阴雨秋汛渐至,不过一日一夜便到了泊门渡正好是十月十四的入夜时分。
泊门县令许有涯早就接到行文,说是因为汝阳王妃被乱兵抢劫的缘故,君侯听了大怒,要亲自带兵来剿灭正好是明日到。只他谨慎小心,提前一日便候在码头直至戌时三刻,便瞧见上游出现亮光,定眼一瞧,见是七八艘军用舟舸,急速驶来。
此处地形狭窄,夹在两面山涧之中,又正值秋汛,江流越发湍急。那几艘舟舸船速又快,靠岸时,险些撞在石壁上。
船夫忙乱了好一阵,这才稳住船桨,不多时,船上出来一位褐裘锦袍的公子。许有涯此前并没有见过陆慎,见那人面冠如玉,神采风姿浑然世家公子,却瞧不出来是战场上无一败绩的白马银枪,迟疑了片刻,见那赵孟怀已经上前,便三两步跟了上去,跪下:“臣泊门县令许有涯,拜见主公!”
陆慎略扫视一周,除许有涯之外,便是赵孟怀及江州军士,独独不见那妇人的身影,一时脸色便沉了下来,不过也不好问。
一行人下船至行院,许有涯便奉上数封文书:“抢劫汝阳王妃的那群残兵败勇,一共二百四十五人,都散在深山之中,那领头的副将,听闻主公威武之名,吓得胆裂,昨日便递上了请罪书,言道,此前并不知是汝阳王妃,愿意盗罪立功,沙场杀敌。”
陆慎弯起唇角嘲讽:“我雍州军也不算什么人都收的。”
赵孟怀自觉自己是武将,这种剿匪的事,更应该上心,指着墙上的行军图道:“主公请看,泊门县虽群山环绕,险要颇多,可那群残兵败勇缺衣少食,虽可打猎充饥,但是这群人浪荡惯了,是绝不会长时间待在山里的。届时,我等布下眼线,按图索骥……”
赵孟怀唠唠叨叨小半天,自觉这番话还是小有见地,主公从前常令自己多读书,多谋多想,现如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岂不料说了半晌,也不见陆慎回应,试问:“主公,卑职的这剿匪三策,可是有何不妥?”
陆慎这才笑笑,道:“你如今于韬略上,倒是很有见地,学会用脑子了,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赵孟怀是极不容易从陆慎口中听到夸奖的,当下只觉得飘飘然,道了一声喏,也顾不得夜色渐深,兴冲冲回去调兵遣将去了。
陆慎屏退诸位臣属:“退下吧,明日再议。”
沉砚站在门口,见众人陆续都退出来,皱着眉想了会儿,上前一步,拦住那位许有涯许大人:“不知可否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谁人不知沉砚是陆慎身边的红人,许有涯望了望四周,点点头,两人转过一道弯,到一面僻静的院墙下站定。
许有涯笑着拱手:“不知君侯有什么吩咐?”
君侯倒没有吩咐什么,只是沉砚自己揣测罢了,只是这种揣测君上是犯忌讳的,不敢点得太细:“不知夫人那里,许大人今日可有前去问安?”
许有涯脸上的笑凝住,自己今日一大早便等在码头接驾,自然是没有去山上问安的,再说了,自己是地方官,又非家仆,哪有不干正事的,日日谄媚贵人也绝非他的风骨。
沉砚接着道:“许大人人情练达,明察微末,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虽很不客气,可许有涯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当即连连点头,笑道:“是是是,夫人缠绵病榻,正合该时时问候。我马上就上山去,给君侯夫人问安。”
许有涯连夜打马山上,夜间山路难走,也不敢骑马太快,到林容暂居的别院时,已经是半夜了。
除了巡夜的护卫之外,别院里已经熄灯了,这夜无月,越发显得黑漆漆一片。急迫地敲门声惊醒大半的丫头婆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乱着穿了衣裳起来,见门口是县令许有涯跟几个长随,问:“许大人,深夜前来,出了什么事?”
许有涯拱手:“也并无大事,只是来同夫人问安。”
凤箫半夜叫人吵醒,还是这个缘故,说话也是不客气:“许大人这时辰来请安,也不知是真的请安,还是巴不得人不安!”
翠禽把人请进来,另奉了茶:“许大人请宽坐片刻,奴婢去禀告夫人,要是没醒,也实不好打扰。”
明日就是十月十五了,林容哪里睡得着,不过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外面的动静,就怕出了什么意外,问:“外头谁来了?”
翠禽忙进来,回禀:“是许县令,奇奇怪怪的,大半夜敲门,说是给主子问安。哪有这时辰问安的,人都睡了,反折腾起来?这些日子这位许县令瞧着也是个老成的人,竟办这样不着调的事?”
事有反常即为妖,林容想了想,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蒙在鼓里不知道,那才是最可怕的,吩咐:“是有些奇怪,不过,反正我也醒了,你请他到门口说话,听听他怎么说。”
不多会儿,许有涯便被请到门口说话,隔着厚厚的金丝藤络盘帘子,躬身问安:“臣许有涯问夫人安,不知夫人今日可好些了?”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茜纱窗上映着个纤细的人影:“劳大人问候,我今日好些了,却还是不能下床。你夤夜前来,是否有什么要事?”
许有涯道:“夫人之疾,下官本应日日问安,只今日去码头迎君侯的驾,这才耽搁了。虽则夜深,不说当面问夫人安,便是来一趟,也是应尽之责。”
林容听了他这番话,脑子里一片轰隆,陆慎……陆慎那厮也到泊门渡了?他不说在青州吗,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越想越头疼,抚额好半晌才道:“君侯也到泊门县了?”
许有涯回话:“是,前两日行文,是为了汝阳王妃被抢劫一事,率兵剿匪。”
林容心里哀叹,这汝阳王妃又是哪位啊?她一面揉着自己刺刺发疼的太阳穴,一面思索,自己来泊门渡,本就是撒谎,这些日子来回传信,陆慎那厮肯定也知道了,搞不好命人一早便会来人押送自己下山去。
不行,不行,明日午时去云台,从云台上跳下去,谁也追不到,只要能拖延半日的功夫就行。可是,怎么拖延呢?当不知道肯定是不行的,陆慎那家伙及其小心眼,又吃软不吃硬。
许有涯见里面默了大半晌,清了清嗓子:“不知夫人有什么吩咐?”
林容道:“我身子不好,没能去码头迎君侯,多有不是。这时候也不便下山了,这样吧,我写一封手书,你带回去给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