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渚眠/平山客
老太太本不大信的,翻开那折纸,见是雍州驿官写的条陈,言道崔氏夫人南下,预备船只何许,又另派多少人护送,一路南下到何处暂歇,又到何处下船,安排得很是周到。在那条陈的末尾,是陆慎龙飞凤舞的批示——准,照此办。
太太又拿出一份单子来:“到底算她生育有功,不算她来时的嫁妆,另赠她黄金万两,绫罗千匹,也算全了咱们陆氏的仁义了。”
老太太瞧了,只得点头:“好吧,既然是六哥儿的意思,那便照你说的去办吧。”
惊蛰这日,雍州忽下起了瓢泼大雨,老太太抱着重孙女,亲往码头送林容。
林容摸摸那孩子熟睡中的脸颊,红扑扑的暖洋洋的,曲膝福身,对老太太道:“日后,这孩子就要麻烦老太太了。我虽远在江州,也日日感念老太太的恩德。”
老太太直叹气,道:“要感念,也是他来感念,轮不到你。”又拍拍林容的手:“你这孩子见事通透,可这通透二字又害了你。我年事已高,你这一走,我们祖孙两还不知有没有见面的时候了?”
在雍州这一年多,这位老太太从没有为难过她,反多加照拂,这样离别的话,叫林容几不能答,只呐呐道:“老太太,您必定长命百岁,我……”
老太太摆手:“哪有百岁的,活上七十,已经算长寿了。”又问:“你可知道这孩子取了个什么名儿?”
林容摇摇头,老太太递过来一张信笺,打开来是一个方正圆润的大字——昭
老太太道:“是六哥儿走之前,便取好了的,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只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像个女孩儿的名字,另去了信询问。他那里战事颇紧,军务繁忙,也就是这几日才回信,说无论男女,一概都取这个昭字。”
林容低低念了一句:“陆昭!”
言罢,并不再说话,她退后三步,冲着老太太再一次福身行礼,便头也不回地登船而去。
老太太立在那里,免不得对着小陆昭嘟囔:“你这一双爹娘,一个比一个狠心,也不知是哪一个先……” 那声音后面便渐渐听不见了。
林容站在船头,面南而视,江风吹拂,衣袖飘飘,颇有凌云之态,直至暮色苍茫,见半江瑟瑟半江红之景,忽遥见一孤帆扁舟,舟中有婉转小调传来——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歌缥缈,舻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古诗词)
这歌声轻灵婉转,虽隔得极远,却叫人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一时船坞中众人都行至甲板上,问:“那姑娘在唱什么,这样高兴?”
林容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望着洲心的江鸟悠游远逝,默默道:“真好!”
一连行船二十日,走走停停,越往南便越觉天气炎热,这日在船中瞧了会儿医书,伏案盹睡,忽听得外间丫鬟卷起朱帘禀告:“崔夫人,胡将军来回话,说明日午时便可到江州。江州刺史在渡口迎接,不知夫人见还是不见?”
林容只道:“叫他不必来接,我径直往六姐姐那里去。”
丫鬟应了一声是,刚出去一会儿,便听得急促的雨声,一时电闪雷鸣,虽还未到掌灯时分,却见黑云压船,一片漆黑起来。
林容忙站起来,去关那窗,却不妨一个巨浪打过来,叫她几乎站立不住。又忽听得外头丫鬟军士的惊呼生,奔跑声,嚎哭声。
“不好了,这雨下得太大了,这一段水路又险,这船只怕卷进旋涡里了。”
“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掉进江水里去了,快救人……”
“这船不行了,快请夫人出来,放小船……”
几句话未完,又一个巨浪打过来,几乎把船卷翻,林容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
三月时,陆慎占领了四处要塞,步步紧逼,完成了对洛阳的合围,江山易主似乎只在瞬间了。
这日,陆慎携臣下,登邙山而远眺洛阳,德公随侍在侧,抚须叹:“东都洛阳,北依邙山,南靠运河,兵家必争之地,历来易守难攻。前朝中兴惠帝攻打洛阳,耗兵五十万,围困一年半,这才得以入城。便是如今这乱世,已八十年未失敌手。如今主公派出四路大军,先破要塞据点,逐步逼近,不过八九个月,便把洛阳围得个水泄不通了。”
一武将又回禀告:“主公,据探马司回报,洛阳城粮食断绝,百姓几乎把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想来,河间王是守不了多久的。”
陆慎按剑而立,闻言不过淡淡:“洛阳有百姓近百万之多,这些可都是河间王的粮食。”又问:“齐王杨府正那五万残兵可到了?”
一人出首回话:“禀主公,那蜀中的杨府正倒是乖滑,只派了一万人往江州而去。其余人,均侯在鄱阳湖。”
忽然一人快马而至,跪在陆慎面前:“主公,雍州家书。”
陆慎看也不看,反呵斥:“本侯在处理军务,你反以家事奏前?”又命左右:“叉出去。”
这一议,便是大半日。陆慎回到中军大营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又坐在案前,对着行军图沉思到天明时分。
沉砚端了热水进来:“主子,您好几日没睡了,先洗把脸吧!”
陆慎嗯一声,点点头,站起身来,忽碰落一卷轴,那画卷落在地上,缓缓展开,见是一架紫藤花下,一妇人抱着一婴儿,妇人淡然适怡,似正哼着歌谣轻轻哄睡。那婴儿紧紧抓着母亲的一缕青丝,不肯松手,一副天伦之乐的情形。
陆慎一时定住,望着那卷画,久久不语。
沉砚见状,立刻俯身拾起来,拍拍上面的泥土:“君侯,是前几日老太太命人送来的,您说不看,奴才便命人收起来了,方才整理书案,一时没注意倒放在这儿了。”一时,只怕陆慎迁怒,赶紧收进青花瓷大缸里,正要出去,忽听得陆慎问:“她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沉砚愣了愣,转身,便要回话,却还没说出一个字,便见陆慎挥挥手:“算了,出去吧!”
沉砚道了一声是,临出军帐时,又听得陆慎吩咐:“护送去江州的胡行恭,等他来了,立刻叫他进来回话。”
不过几日,洛阳便传出河间王已经病逝的消息,有守门的将领偷偷请降,陆慎皆置之不理,只问:“天子安否?”这便是要天子死的意思,天子一日不死,陆慎一日不进洛阳。
这日,下了大雨,陆慎发起高热来,他已经许多年不曾生过病,不知为什么,许是那日登高受了风寒,开始时不过头疼,几日之中高热竟然久久不退。侍从们急得慌了神儿,急忙从洛阳调了太医过来。
陆慎不知怎的脾气反倒平和起来,病榻之侧,臣下陈策之事,泰半都点头:“可以,你去办!”
沉砚跟随他多年,今日又领了外事,越发不安起来,试探道:“主子,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办?”
陆慎略微抬抬眼皮,翻过一页书,淡淡道:“没有。”
沉砚出了辕门,就见胡行恭飞马而来,他看着胡行恭摔下马,苍白着一张脸道:“夫人归船行到江州,忽逢暴雨,那船顿时倾了大半,我赶忙吩咐人放下船,谁知来不及了,那一船人不过活了八九十人。君侯曾命我……我不敢回禀,在江心打捞数日,均不见夫人。我虽留了人在江州,但是夫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胡行恭惊惧之下,不停的擦汗,拉着沉砚的手:“沉砚兄,我该怎么同君侯回话?咱们同是府内出身,这一回,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沉砚听了,回头望向中军帐,只有一抹橘色的烛光隐隐于黑暗之中:“这几日是不能说的,君侯的病情才刚有起色。”
胡行恭焦急,问:“可,这……这能瞒几日?”
沉砚喟然长叹:“能瞒几日是几日,总之,今日是不能讲的。”
他回去帐中,见陆慎已经睡着了,手中拿的书掉在地毯上。他拾起来,见是一本医书,上面写着些娟秀的眉批——此药方不可用,庸医误人。
第85章
兵败如山倒人心便溃散起来,城中百姓出逃几不能止。河间王缠绵病榻,几乎只存了一口气河间王世子惊惧之下匆忙派出使臣去虎牢关谈判言道甘愿让出洛阳,只求奉上人棺椁回楚地。
陆慎置之不理,杀了使臣,笑对左右道:“让出洛阳?本就是本侯的东西何用他让?河间王一代雄主奈何其子器度浅狭而多妄语,可叹也。”
陆慎对洛阳围而不攻,一直持续到那年四月。因粮道断绝洛阳府衙的粮食很快就被吃光甚至有人吃人的事发生。城中守城的军士,甚至用观音土与糠麸混合起来果腹,连奉诏郎黄岩中都饿死在小巷中。洛阳城,几成人间炼狱。
四月初三,天子薨逝河间王世子携文武百官,白衣出城奉汉室白玉传国玉玺,降了陆慎。
陆慎在马上接过玉玺,当即拔剑,一剑砍下河间王世子的头颅:“河间王父子篡逆今臣陆慎诛杀二凶,消中原之弭乱慰先帝之英灵也。”
一旁随侍的雍州铁骑顿时山呼海啸一般呐喊起来:“主公万岁万万岁,主公万岁万万岁……”、
随后陆慎径直打马入城,在洛阳勤政殿,大宴群臣,欢饮至天明。至此,除蜀中、百越之地,大半的江山都叫陆慎收入囊中,虽然还没有称帝,实已是天下之主了。
陆慎从勤政殿出来时,已有些微醺,推门入阁,见宣室案上早已经置着一紫檀漆盒,伸手揭开,见是一整块儿和田羊脂白玉雕成金螭虎纽印章,握在手里,极温润小巧,问左右侍从:“此乃汉室皇后的玉玺?”
小黄门回道:“禀万岁,此印乃中宫皇后,累世传授之物,自先孝穆皇后去后,此玺无主已四十载也。”
陆慎嗯一声,把那玉收在袖中,撑肘抚案,醉酒睡去,恍惚间似有一青衫女子悠悠而至,手上执着青玉夔龙纹烛台,脸上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远远立着,问:“你怎么睡在这儿?”微微偏头,望了望四周,又问:“阿昭呢?她没在这里么?”
陆慎坐起来,望着那女子怔怔发呆,良久,脸色转冷,那语气仿佛在审问一般:“你来做什么?”不是不配么,不是厌恶我至深么?既厌恶又怎么肯来呢?
那女子也并不恼怒,轻轻地喔了一声,稍稍低眉:“喔,那我便走啦。”说罢,那女子当真转身离去,莲步轻移,不过三五步,已到了宫殿门口,衣决飘飘,回头问:“我真的走了?”
陆慎无法,伸手去拦,只抓住女子腰上系着的天青色长穗宫绦,却久久立在那里,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女子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眉眼间的温婉几与那画卷上一模一样,抿唇浅笑:“不是叫我走吗?”
陆慎不答,反问:“我写给你的信,你瞧了没有?”
那女子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反而渐渐隐下,轻轻点头:“瞧见了,只不大像你写的,又或者骗了我来洛阳,又想出什么新奇的法子羞辱我。”一面说一面摇头:“我还是走吧,你这个人说的话是不能信的,特别是待我,哪里有守诺的时候呢?”
陆慎长手一揽,将那女子拥在怀里,脸颊靠着她的发鬓,叹息:“我原以为,你是决不肯来洛阳的,决不肯再见我的了。”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汉室皇后的玉玺,握在那女子手中,抵在她耳边喃喃:“听人说,你生阿昭的时候很艰难,还哭了一场?”
那女子音调里带着哽咽的哭腔,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听陆慎道:“我那时并不敢去见你,只怕你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那样的话,连最后一丝情分都消磨光了,不知又该如何自处?”
女子叹气,幽幽反驳:“我说的话,哪有你说的难听?”
陆慎顿了顿,只顾顺着她的话说:“是,我的话难听。”
这时殿外电闪雷鸣,不一会儿便漆黑一片,下起倾盆大雨起来,陆慎忽觉得手腕上一阵刺痛,听那女子笑盈盈道:“不好,这铜烛台的蜡滴到你手腕上了,又是我的不是了。”
陆慎无奈地笑笑,伸手去抚那女子的远山眉,不料她笑着摇摇头,后退一步,脸上的神情十分疏离,语气也转冷:“好了,我得回江州了。”说罢转身撑伞步入雨中,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丹陛之下。
陆慎想叫住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脚下也似被定住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陆慎这才叫惊雷惊醒,案上果是烛台倾倒,手腕上的蜡油已经凝干了,大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幔帐随风乱舞,一股湿热之气。
陆慎站起来,负手临窗而立,望着殿外无边无际的雨幕,忽有四顾茫茫之感。
不多时,沉砚端来醒酒汤,道:“君侯,喝点醒酒汤吧。从前老太太爱饮酒,夫人便说饮多了伤身,写了方子,照着老太太的脉像配了解酒汤。”
陆慎嗯一声,接过来,微抿了一口,问:“有桂花?”
沉砚回:“是,有甘草、葛花、绿豆,老太太爱喝桂花酿,夫人便在药方里添加了一钱桂花花蕊。”
陆慎把那解酒汤一碗饮尽,淡淡接了一句:“她一向是喜欢莳花弄草的。”
沉砚闻此言,心下惴惴,越发不安起来。往日君侯是决不许旁人提起夫人来的,自己不提,旁人也不许提起只言片语,连雍州来的家书也不大耐烦看,如今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药方的事,竟主动提起夫人来,那语气平淡温和,好似两人并没有决裂一般。
虽然胡行恭口风颇紧,但此时,沉砚已隐隐明白,君侯三月下旬时飞鸽传书去江州,为的是什么了。
念及此处,沉砚便明白,此事是断然不可再隐瞒的了,当即跪下:“君侯容禀,胡行恭胡将军已于三日前到洛阳,只那时君侯尚在病中,奴才不敢召他来面见君侯。”
陆慎脸色未变,犹如青松一般立在那里,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叫做不敢?”
沉砚不敢去瞧陆慎,匍匐在地上:“胡行恭护送夫人回江州,时遇暴雨,归船倾覆于江心,全船八百余余人,存活者只有百八十人。胡行恭在江边打捞多日,均不见夫人踪迹。”说到这里,沉砚顿了顿。
陆慎沉着脸,怒道:“胡行恭这个蠢材,我早就三令五申,要对崔氏严加看管,她水性甚好,必定是又逃脱了。他人呢,我命他把人送到洛阳来,连个人都看不住?叫他立刻给我滚进来,再传令江州刺史,张贴榜文,乘着她还没走远,挨家挨户地搜查……”
沉砚音量大了些,接着道:“君上,今日一早,江州刺史茹素禀告,说夫人的遗体已经叫打捞上岸了。已叫幸存的贴身婢女辨认过,却是夫人无疑。只怕辨认不准,又命人送了画像来。”
陆慎冷笑两声,压根不肯信,抬脚朝沉砚胸口踢去:“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谁教你来对我说这番话的?我竟不知你们如今放肆到这样的程度,来人,宣铁甲卫来殿前,一应人等皆看管起来,我亲自审问。”
沉砚被踢得三步远,碰倒博物架,珍玩古董哗啦啦倒了一地,他捂着胸口强撑着爬起来,跪在陆慎面前:“君上息怒,奴才等人自知罪该万死,只夫人临去前,留了话给君侯。”
陆慎冷哼道:“可见你们这群奴才一贯欺瞒,连话都编不圆,倘若沉船溺水,又哪有只言片语能留下?”
沉砚只顿首:“君上,胡行恭正侯在外面,叫进来一问便知。”
陆慎挥挥手,立刻便有人押了胡行恭进殿来,他跪在金砖上,几乎叫人压着瘫软在地上,因为害怕,说的话也没头没尾,颠三倒四:“那日天气本十分晴朗,因着快进江州城了,夫人心情很不错,还命人送了酒进船舱,小酌了几杯。还特地吩咐卑职,降下船帆,叫船行得慢些,说她多年未见江州沿岸的景致了。”
“谁知道那天,刚用过午膳,天便突然黑了起来,接着便下起暴雨来,那江水跟打着旋似的,卑职刚下令要弃船,那船便整个倒扣过来,一船的人都叫压在江底了。出了船舱甲板外面站着的百八十人,在船舱里的人,几乎无一幸免。”
胡行恭说到这里,忍不住痛哭起来:“一船的人,就活了这么几十个,就活了这么几十个啊……”
陆慎端坐台上,闻言,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嘴里都是血腥味,咬牙忍着,问:“江州刺史茹素来了没有?”
江州刺史茹素捧着托盘进殿,匆忙之下连官袍上都是泥点子,跪在殿内:“君上,臣召集八千民夫劳役,打捞了七日,这才把那船拖到案上。船身颇为坚固,并未叫浪打散,只匆忙倾覆,一船的人来不及出舱,便被活活溺亡。臣按照胡将军的名册,一一清点尸身,均能对得上,无一错漏。”
“夫人的船舱中,另有丫鬟三名,尸身也具在。窗沿上有夫人用凤簪划出的划痕,想是夫人那时正奋力开窗自救。”
陆慎愣在那里,表情默然,小黄门奉了托盘上去,那是一块儿残木,周身都是横七竖八的划痕,在那残木的边缘,还隐隐刻着一个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