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砂
冯特伯爵没注意过这种事。事实上他走到哪里也不需要人带路,只会觉得这些冲上来的脏兮兮的半大小子很烦,而且在街上偷窃的也多数是他们,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这些孩子也需要什么“工作岗位”。
“您想想我们长云领吧。”陆希终于把长云领作为例证举了出来,“您年年都要给青石城的人发救济,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不要让他们饿死啊?冯特伯爵的话已经到了嘴边,才忽然明白过来——陆希不是问他为什么要发救济,而是问他为什么不得不发救济,为什么不发救济就会死人!
因为,是因为那些人没有工作吗?冯特伯爵低下了头。他一直以为陆希开那些玻璃工坊、盐碱工坊、香皂工坊和炼铁厂什么的,是为了赚钱,为了打造更好的武器和盔甲,为了壮大长云领,为了荣耀玫瑰家族。
但现在看来,她其实是为了——提供更多的工作岗位?
去年冬天好像确实没有发救济粮。冯特伯爵想起伯顿管家报上来的账,虽然只是草草一扫,但大骑士的记忆力足够过目不忘——那些支出里头,有给各工坊工人的工钱,有给奴隶的奖励,一笔笔的支出很多,却唯独没有救济的支出。
是因为有了工作的平民,也就不需要等着那点可怜的救济粮了。
要说起来,往年一个冬天过去,他的仓库里粮食和肉干都还会剩下不少,但今年虽然没有救济,仓库里却几乎空了。照这样看起来,似乎还不如救济更省钱,但是今年来王都,伯爵夫人举行的宴会上用着贵重的水晶玻璃器皿,店铺里的手镜和香皂已经赚了数千枚金币,顶得上长云领一年的税收。如果把这些金币都换成粮食和肉干,大概他的仓库都要堆不下了,更不用说今年长云领自己的粮食还会增产……
工作岗位,原来是这么重要的吗?
“平民并不都是不想劳动的懒虫。”陆希平静地说,“如果一个愿意劳动的平民却找不到工作,吃不饱穿不暖,要去偷去卖,那么父亲,这不是平民自己的罪过,而是领主的错误。”
领主的错误!这句话像针一样刺了冯特伯爵一下,因为他也是领主。他想训斥陆希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化为了沉默。
屋子里像个坟墓似的,过了一会儿冯特伯爵才说:“但是你这样做,教会一定会注意的。”
“我想不会所有的人都愿意去长云领的。”陆希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合适,但我不能什么也不做。”说到底,她做不了高高在上的贵族领主,她也是这些平民当中的一员,只是她比他们更幸运一些罢了。
冯特伯爵点了点头:“那你就按你的心意做吧。反正教会一直都看我们长云领不顺眼。只是这么一来,以后你在舞会上大概更要做壁花了。”
这等破事谁在乎啊……
反正只要冯特伯爵不反对,陆希就觉得肩头上轻松了很多,起身打算出去,却听见背后冯特伯爵慢慢地说:“露西,你心里还是怪我的吧?”
呃——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
陆希本人当然没什么怨恨的,甚至对冯特伯爵这倒霉的婚姻生活还有点同情,但她大概没资格替露西原谅这个父亲,毕竟如果没有她跟海因里希签订的契约,冯特伯爵大概到现在也不会想起这个私生女来。
左右为难了一会儿,陆希终于还是说:“您可以当我在黑莓镇的时候已经死了,现在在您面前的是个陌生人,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背后半天没有声音,于是陆希轻手轻脚地溜出去,把门关上了。
这个回答显然是会让冯特伯爵不快的,但陆希又实在不能痛快地说一声“我不怪你”,所以叹息一下,就迅速把这件事扔到脑袋后面去了,她有太多事要做呢,比如说蚕茧,再比如说治病,再比如说——我去,怎么忘记了乌头药水的事!
冯特伯爵正在椅子上坐着出神,门忽然又被推开了,陆希嗖地伸进头来:“父亲,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算了……冯特伯爵看着陆希有点心虚又有些期待的表情,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已经过去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还是往前看吧。
不出陆希所料,乌头药水的事儿散播开来,比她要给下贱的平民治脏病,更让贵族们心惊——毕竟平民死啊活的跟他们也没多大关系,还是自己喝进肚子的东西更重要!
拜耳子爵从后门溜进了海格勋爵府上,满头是汗:“已经有几位大人在追索药物来源了……”
说真的,他也没想到这个壮阳药水卖得这么好,好几位大贵族竟然都在私下里用。
金币滚滚而来的时候感觉很好,现在被追究起来就没那么好了。
“子爵大人不必着急。”轻柔的声音传过来,一杯菲诺酒送到他的面前,来人将另一杯酒放到海格勋爵面前,从容地收起银盘,“那种药水确实能治病,而且只要不是一整瓶喝下去,不会出事的。”当然,日积月累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拜耳子爵看了她一眼。他当然认识这个女人,外面的人只知道她是海格勋爵府上的女管家,但他却知道,这位女管家当初就是在他的晚风岭被海格勋爵看中的,当时,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海格勋爵这是什么毛病,为什么就喜欢有夫之妇呢?
不过拜耳子爵也得承认,这位名叫莉莉丝的女管家确实美貌,虽然是个双黑,但那细腻的肌肤,窈窕的腰身——迷失之地的血脉似乎能让女人长葆青春,莉莉丝已经三十多岁,但比起那些同龄的贵妇——比如说他自己的夫人,她甚至都还无须用妆粉来掩饰自己的皱纹。
不过,他真不知道,莉莉丝居然知道药水的事?
“那种药水是我配置的。”女管家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微微一笑,“所以效果如何,我是最清楚的。”
居然是她配置的?拜耳子爵脑袋里迅速跳出几个词:东方,草药,女巫……
但他最终都给压下去了,管她是什么人,药水挣了钱不是吗?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已经有人质疑药水,并且用老鼠做了试验了!
“老鼠?”女管家仍旧微笑着,“老鼠跟人怎么可能一样呢。再说老鼠也不是中毒而死的,是因为被灌下的药水太多,所以撑死了。如果强迫人吃下一头大象吃的东西,人也一样会死的。而且使用药水的大人们只喝一口,又有解决的方式,怎么会有事呢?”
原来是这样……拜耳子爵松了口气。说实在的,最近他也曾经用过几次那个药水,感觉确实是很有用,所以听说药水有毒他才急了,那不是连他都要中毒吗?现在听女管家这样一解释,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不过,即使有这种解释,恐怕药水的销量也难免受到一些影响,毕竟总有胆小的人,是半点风险也不敢冒的。
并且,如果药水被质疑,那烟丝恐怕也……毕竟两种东西他们是一起出售的,人们难免会把这两样联系在一起想啊。
莉莉丝听着他说完,又微笑了一下:“这个,子爵大人就更不必担心了,没有人会不喜欢那种烟丝,即使暂时受到一些抵制,过不多久他们还是会来买的,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吗?拜耳子爵倒是不抽烟斗,但他记得他手下的中级骑士仿佛是很喜欢的。
“好了。”海格勋爵把玩着莉莉丝的手指,对拜耳子爵道,“沉住气,就照莉莉丝说的去做,过一段时间客人自然会回来的。”
拜耳子爵连忙答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说:“但是如果有人要求退货,可能一时会周转不灵……”毕竟他得来的钱八成都交给了海格勋爵,一旦退货的人稍微多一些,他手里的钱就不够用了。
“不是还有宝石吗?”海格勋爵并没有给他钱的意思,“多出几块宝石就行了。”
宝石的销售情况确实不错,可是那个矿现在已经在长云领的领地之内了啊……
“生荒地有谁会盯着。”海格勋爵不太耐烦。最近国王追查那个女仆的动作很大,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他——他知道国王没有证据,只是在找借口除掉他而已,但是对一国之君来说,没有证据,难道不会制造证据吗?
所以他这些日子真是谨言慎行,绝对不能让国王抓到半点把柄,而且还要做好准备,万一国王真的发起疯来向他动手……
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再去操心什么退货的事。你见过装进自己口袋里的金币还能再掏出来给人的吗?再说,他手里也没有多少钱,毕竟他要培养自己的势力,难道不要花钱吗?
“现在长云领的人都在王都,正好挖矿。”海格勋爵不耐烦地说,“而且那个女伯爵不是多事吗?那就把消息散播出去,王都里得脏病的人可不少,她愿意治,就都让她带走好了。这样闹起来,长云领还顾得上生荒地那点破事吗?”
拜耳子爵得了指示,高高兴兴地离开,海格勋爵的脸色却仍旧没有缓和。他不能跟拜耳子爵说自己现在处境不妙——这种人的忠心,他可不相信,但不说,却不代表这件事就没有了……
“那些人真的离不开烟丝了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女管家仍旧温顺地站着,任由他把玩自己的手:“过一阵子大人就能看到他们继续购买了。”
“可是那不够!”海格有些焦躁,“国王也用了,可是也只是喜欢,并没有一天都少不了!”
“当然,因为烟丝并没有那种效力。”女管家的声音都还是那么轻柔的,“烟丝并不是惑人心智的魔药。”
海格抬头看着她,眼神阴鸷:“你真的不知道那种魔药的配方?”
“我其实并不太相信真有那样的魔药。”女管家从容回答,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毕竟我也没有见过。”
海格盯着她看了半天,才说:“那么,那些笔记里有吗?”
“我不知道。”女管家轻松地说,“那么多笔记,我也只是翻看过一点而已。”
只翻看过一点,她就能拿出壮阳药水和那种烟丝……
海格勋爵阴沉地又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到三楼来看笔记吧。”
“那也不一定能找到。”女管家却出人意料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知道大人一直不放心我,那又何必冒险呢?我倒知道一种毒药,是银器验不出来的。”
海格嘴角抽搐了一下。直接毒死国王?他倒是很想,但他无法接近国王啊。能在朱丽亚公主身边安插人手已经是极限了,国王把自己和乔纳斯王子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他并没有向国王下毒的途径。
至于冒险……这个女人已经在他身边呆了十年,为他出了不少主意,如果她另有所图,那银器验不出来的毒药不是正好用在他身上吗?
海格觉得自己后背有点发凉——这个女人竟然还知道那样的毒药,假如真的有心,岂不是早就能毒死了他?迷失之地来的女人,真的是——即使不是女巫,也太危险了。
只是,这样又聪明又漂亮又识趣的女人,他可真舍不得放手。既然她知道那种毒药却没有对他下手,应该是确实已经忘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倒向他了吧?毕竟十年了,那两个人早死了,该怎么选择,聪明人都知道。
想起刚才女管家还给他泼冷水说未必有那种能够控制人心智的药,海格心里又踏实了一点。假如想带着笔记逃跑,她就应该用那种药来鼓动他,而不是反而否认了。
如果那种药能配出来,像她说的,看起来像烟丝一样无害,却能令人上瘾,甚至一天都离不了,那么他岂不是就能把国王攥在手心里?这怎么说都比他带着人打进王宫要容易多了。
“我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海格堆起笑容,把女管家搂进了怀里,“只不过做药太辛苦了,我怕你受累。你放心,如果我能当上国王,你就是我的王后。现在我没法娶你当妻子,但等我成了国王,那时候我想给谁身份就能给谁身份!”
女管家坐在他腿上,温柔地微笑着:“我等着那一天……今天晚上我就去翻笔记,只要能找到药方,我一定能把它做出来。不过听拜耳子爵的说法,那位长云领的女伯爵似乎也懂一些草药,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海格随口回答:“她的生母就是个双黑女奴。当初说是生下孩子就死了,现在看来,说不定是一起被送出去了。多半就是她教的吧?不过这个该死的贱人居然在教堂门前救下女巫,说不定自己就是个女巫……”
他絮絮叨叨,把陆希骂了一通,却没注意到女管家温柔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点若有所思。
第160章 树大招风(二)、过几天,我们都回长云领去
陆希不知道海格勋爵在背后煽风点火, 正在整个王都宣扬她能治病的事儿,因为她这里现在来的人并不多。
“有人在那一带散布谣言,说小姐根本治不好病, 只是把他们骗出王都, 然后随便杀了往哪个山沟里一扔也没有人会知道。”灰羽忿忿地说,“我查了一下, 多半是教会的人。”
陆希笑笑, 递给他一杯花果茶:“消消气,随便他们怎么说吧,说实在的,如果来太多的人我们也救不过来,谁愿意来,我们就给谁治, 挺好的。”
她现在的手段也就只有青霉素这一种, 假如有人对青霉素过敏, 她就没什么办法了,因为她既没有红霉素, 也没有头孢曲松。
而且就现在长云领那边青霉素的产量, 真的救不了太多人, 教会这样一宣传,倒是给她减少了压力。
灰羽忿忿地喝了一大口茶:“小姐说得对,爱来不来, 死了活该!就是教会太可恶了,不但自己治不了病, 还要诬蔑别人!”
陆希笑了笑:“等我们治好了人, 教会的谣言不攻自破。”而且还会自己打脸, 现在蹦跶得越厉害, 将来脸就被抽得越肿,不急。
“小姐——”莉斯从门外探进头来,“有人来了,就是,就是那个男人的妻子,还带着一个孩子……”
莉斯所说的男人,就是那天在教堂门前承认自己从一个寡妇那里染了病,然后传染给其他人的那个男人,但来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
“你愿意去长云领?”陆希打量着女人——她脸上有一块青紫,像是被拳头打的,怀里抱着孩子,胳膊上挎了个小得可怜的包袱,目测也就能放下几件换洗衣服。
看这个样子,可不像是准备带着孩子长途跋涉的模样。陆希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丈夫呢?”
“他,他不肯来……”女人声音有些发抖。本来他们都商量好了,把家里的东西变卖了,凑钱去长云领治病——女伯爵没说治病要多少钱,但圣水都治不好的病,那要花的钱肯定比买圣水更多吧?再说,还要走那么远的路,路上的吃喝难道不要花钱吗?
但是男人出去转了一趟,回来就变卦了,说是大家都说这是个骗局,出了王都肯定会死的,几家得了病的人都不打算去,所以他也不去了。
而且得了这个病,也不一定就会死的。卡菲的病比他还重,但卡菲是因为从房顶上跌下来摔死的,又不是因为这个病而死,女伯爵不过是在吓唬人罢了,就为了救下海蒂。外头都在说,女伯爵是袒护女巫,毕竟她自己就是双黑血统,最容易堕落的那种人。
并且长云领一向都是不敬教会的,女伯爵自然也是如此。她说的什么血栓,教会的人都不知道——教会可是出了很多以治疗著名的大神官,难道还没有她知道的多吗?分明就是胡说八道,硬把主降下的考验说成是病,让大家以为教会无能。不然,谁见过那什么血栓吗?
至于说皮克喝了毒药,那可是大贵族们都喝的药水,大贵族们会喝毒药吗?显然更是诬蔑了!
总之男人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中心思想就是他得的病没什么要紧的,不需要治。他不需要治,作为妻子她自然更不需要治了。不需要治,自然也就用不着花钱了,有这钱他拿去喝点酒不好吗?
女人却不这么想。她不懂什么血栓,但她觉得女伯爵说的话听起来更有道理,因为她每一件事都说得非常清楚,并且符合她看见的事实,而不是像牧师那样,只会说主的考验、魔鬼的引诱什么的。
所以她也相信女伯爵描述的病重情形,她不想最后落到那样子,她不想烂死!
但是男人并不听她的,更不准她变卖家里的东西或者拿钱。最后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她发现女儿身上也出现了红斑……
“我,我的孩子,她还不满一岁……”女人两手颤抖着,想把抱在胸前的孩子递给陆希看,又怕她厌恶,“伯爵大人,求您救救她吧……”男人对女儿并不看重,但对她来说,这是她的骨,是她的肉,是她的宝贝啊!
胎盘传染吗?陆希顿时严肃起来:“把手套拿来。孩子给我。”
女婴只有九个月大,虽然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小胳膊小腿倒还圆胖,身上穿的是细麻布的小衣服,对比她母亲身上穿的补丁摞补丁的粗麻布衣,能看得出来母亲的确很爱她。她刚刚好像是睡着了,现在被陆希解开身上的小衣服,惊醒之后就放开嗓门哭起来,声音还怪宏亮的。
小婴儿的皮肤总是更光洁白嫩的,所以红斑看起来就更为醒目,尤其是还被她的小手抓挠过,看起来真是触目惊心。不过陆希仔细检查过之后,倒是松了口气:“不要害怕,这不是梅毒。我是说,这不是你们得的那种病。”这孩子得的应该是皮炎,看她总想去抓,显然痒得厉害,但红斑处有皮屑脱落,并不是梅毒。
女人两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上:“真,真的吗?我没有传染给她?”太好了,一定是主在保佑她的女儿,她没有得病,真是太好了!
陆希摘下手套,详细给她讲了一下梅毒的传播途径:“……因为有潜伏期,也就是虽然感染却还没有在皮肤上表现出来,所以我现在不能够完全排除她感染的可能。”因为没人知道女人是什么时候被传染的,所以她也不能确定婴儿是否在母亲肚子里就已经感染,但至少现在她身上出现的红斑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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