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赵鼎彻底楞在了那里,震惊莫名,转头看向了太医正。
太医正紧张不安地道:“官家,官家.....恐以后就只得这般,言辞含糊不请了。”
赵鼎骇然,怪不得邢秉懿要将赵瑗带进宫。
赵构中风瘫痪在床,连话都说不清楚,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
第108章
翌日午后, 南边朝廷赵鼎一众官员再次来到驿馆,应下了姜醉眉提出的一系列要求。
姜醉眉不由得疑惑更甚,她暂且按耐住了, 不动声色对赵鼎道:“赵相, 在临安我还有熟悉的故人, 比如三十二娘。我受赵统帅所托,一定要见见她,劳烦赵相替我传个话。”
赵鼎犹豫了下, 道:“我断不敢私自替长公主做主, 长公主身居后宫,得向皇后娘娘回禀之后,听皇后娘娘的意思, 姜使节请见谅。”
姜醉眉爽快地道:“行,劳烦你替我向邢娘子递个话。”
没多时,邢秉懿身边的黄尚宫亲自来到了驿馆, 送来帖子请姜醉眉入宫。
姜醉眉略微收拾了下, 随着黄尚宫一起,到了邢秉懿的中宫华殿。
大内皇宫殿宇并不多,尚在不停修葺中。整个皇宫望去, 远没有燕京的前辽宫殿气派,胜在精致异常。虽是冬日, 殿内的奇花异草, 依然郁郁葱葱, 花开似锦。
姜醉眉感慨不已,赵寰曾说过, 南边朝堂的这群人,躲在江南的秀丽山水中, 浸得骨头更软,不思进取,迟早得亡。
邢秉懿亲自迎到了门边,拉过身后的赵金姑上前,笑道:“三十二娘,快看这是谁,你可认得出来了?”
赵金姑在北地时,姜醉眉忙,她们相处不多,彼此不算熟悉。赵金姑望着姜醉眉飞扬的眉眼,曲膝见了礼,拘谨地叫了声姜娘子。
姜醉眉同样打量着赵金姑,暗自叹了口气。
赵金姑正是花样的年华,却远没这个年纪的鲜活水灵,像是根中间被蛀空了的树。目光呆滞,举手投足似乎有根线扯着,一举一动都僵硬不自在。
邢秉懿眼神在两人身上掠过,笑着将姜醉眉往屋内迎:“夜里冷,快快进屋去。本就打算请你进宫好生吃杯酒,就咱们这几人,一起叙叙旧。只你赶了路,又刚忙完差使,怕你累着了,待歇一歇后再给你下帖子。先前听赵相说你想见三十二娘,我就没管那些礼数,让黄尚宫赶紧前来请你了。”
殿内布置华丽,香炉里徐徐飘散着沉水香,煦暖如春。塌前几案的碟子里,摆着果子点心,红铜小炉上的银壶里煮着黄酒,酒香四溢。
邢秉懿在塌几上坐下,吩咐了黄尚宫几句,道:“今日就咱们几人,随意围炉吃酒说话。”
黄尚宫领着宫女送了热水食盒进屋,便带着宫女全部退了出去。
邢秉懿亲手绞了热帕子,分别递给了姜醉眉与赵金姑,感慨地道:“记得在浣衣院时,二十一娘的屋子里,就一只破炉破瓦罐,偷偷拣些柴禾,就在破瓦罐里煮水,深夜里煮偷来的肉粥。那时啊,别说吃好穿暖,哪怕是要点热水,都得看管事的脸色。”
赵金姑拿着热帕子,闷声不响擦拭着手脸。姜醉眉附和了几声,嗔怪地道:“那时我没与你们住在一屋,你们在夜里吃肉粥,都不叫我一声。”
邢秉懿接过她们用过的帕子,放在了银盆里,噗嗤笑道:“谁让你加入我们的时候晚,三十二娘更不清楚了。那时候真难啊,最初就我,十九娘,佛佑神佑......”
提到赵佛佑,邢秉懿的神色黯淡了瞬,忙打起精神,脸上重新浮上笑容,提壶斟了酒,道:“且不提那些了,今日难得,咱们好好吃酒!”
倒了三杯酒,邢秉懿先放了杯在姜醉眉面前,再递了杯给赵金姑,温声道:“这是绍兴府的善酿,里面加了姜丝糖一起煮,冬日吃了暖和。这酒气煮散了,跟甜水差不离,吃上一杯,也不会醉人。”
赵金姑嗯了声,双手接过了酒杯,三人一起举杯,吃了杯中酒。
姜醉眉打量着赵金姑的神色,给她碟子里夹了些白切羊肉,笑道:“听说黄酒吃起来甜,后劲却足,不知不觉就吃醉了。三十二娘不会吃酒的话,就别勉强自己,只管多吃些饭菜,瞧你瘦得,比在北地时都不如。”
赵金姑抬眼看向姜醉眉,局促解释道:“无妨,我能吃上几杯。以前我与大娘子就经常吃。”
邢秉懿叹了口气,对姜醉眉无奈道:“我经常劝三十二娘多吃些,偏生她就是心思重,这身子如何都养不好。你说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眼下娘子也能参加科考了,我在打算,明年春闱时让她也去考一考。”
赵金姑闻言诧异不已,片刻后又垂下了头,道:“我统共也没读过几天书,不过认得一些字罢了。”
邢秉懿笑道:“南边的娘子们能参加科举,且不提南边,自古以来,娘子都未曾走进过科举的贡院,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考不上也没关系,去长些见识,开开眼也好。”
赵金姑捏着筷子不做声,姜醉眉放下酒杯,道:“三十二娘,赵统帅特意嘱咐过我,一定要见到你,替她带几句话给你。”
邢秉懿提着银壶斟酒的手微顿,瞥了眼赵金姑,垂下眼眸未做声。
赵金姑猛地看向姜醉眉,怔怔道:“二十一娘还惦记着我呢。”
姜醉眉微笑着道:“当然记得。三十二娘,赵统帅说,很多劝解的话,对你来说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因为天底下没有感同身受,你是病了,佛佑也病了,我们这些人呢,多多少少都有些病。是我们的苦难遭遇,带来的心疾。这种病眼下无药可医,也许会渐渐好转,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
赵金姑楞在那里,眼里渐渐蒙上了层水雾。邢秉懿握着酒杯的手指泛白,扬首喝完了酒,提壶再斟满,一口气再喝了个干净。
姜醉眉道:“三十二娘,别与自己过不去。既然活下来了,就努力活着吧。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北地去?”
赵金姑呆在了那里,头不受控制刚点到一半,邢秉懿急促地打断了她,凄厉地道:“不行!”
姜醉眉看向邢秉懿,似笑非笑道:“邢娘子,我不知你为何要留下三十二娘,是因为她的亲事,能替你拉拢朝臣吗?”
邢秉懿呼吸急促起来,定定盯着姜醉眉,生硬地道:“三十二娘是南边的长公主,我是她的嫂嫂。于公于私,她的亲事,都与北地无关!”
姜醉眉闲闲地道:“照邢娘子话里的意思,于公且不提了,于私的话,你也是赵统帅的嫂嫂,她的亲事,你可也要替她一并做了主?”
不知是善酿的后劲上了头,还是姜醉眉话中的不客气,邢秉懿脸色更苍白了几分,眼睛却赤红,她一下放下酒盏,俯身逼近姜醉眉,死死盯着她。
“是,我是不敢提二十一娘做主,你想要强行带走三十二娘,我也没办法。但你们不要太过分啊!佛佑没了之后,就我们两人在南边相依为命!你带走了她,就剩下了我一人,孤零零地一人!”
姜醉眉神色复杂,看着邢秉懿脸上布满的眼泪,手抬起搭上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了回去,道:“邢娘子,你且仔细看看三十二娘,她可是能嫁人成亲的样子?你既然与她相依为命,以你的聪明,难道不知道她一旦嫁人,会很快没了命?”
赵金姑一言不发,默默流泪望着两人。邢秉懿无力靠回塌几上,哽咽着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以后我能护住三十二娘,不会再逼她了。”
姜醉眉哦了声,问道:“佛佑埋在了何处?”
赵金姑的泪流得更厉害了,她手蒙住脸,哭得直抽搐。
邢秉懿拭去了泪,拼命稳住了神,颤声道:“她被扔在了乱葬岗。”她再次激动起来,神色中带了几分疯狂,道:“我有什么办法!当时我拼命找到汤福,要送她走。是她自己不愿意走,我与三十二娘,都差点活不了。后来,我偷偷让人去找了她的尸骸,想要替她安葬,却没能找到。我已经尽力了,换作二十一娘,她又能如何?”
扔到乱葬岗的尸首,遇到心善的,会挖个土坑卖了。遇到那嫌麻烦的,不过是随手一扔。埋得浅,被野兽挖了出来,啃得连尸骨都找不齐全。
姜醉眉难过不已,不由得也湿了眼眶,冷冷地道:“二十一娘会如何,二十一娘会拼命,拿命去相救!她数次以命相搏,救了我们无数人,你问这句话,就是丧了良心!”
邢秉懿想起以前从浣衣院逃出来的种种,顿时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精神,一下矮了下去,哀哀道:“是,是我没出息,我比不上二十一娘。”
黄尚宫听到殿内的哭声,悄然在门口探头瞧了眼,忙叫来心腹的宫女,去拿了热水香胰子。黄尚宫亲自端着进屋,摆放在邢秉懿身旁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谨慎地守在了门口。
姜醉眉看向了门外,随后收回了视线,不紧不慢问道:“听说赵构病倒了,他是死了,秘不发丧,还是即将要死了?”
邢秉懿没做声,俯身绞了热帕子,胡乱洗了下,勉强恢复了几分精神。扬声叫了黄尚宫进来,吩咐道:“你去与冯溢说一声,我要去福宁殿。”
黄尚宫领命退了出去,邢秉懿接连再喝了两盏酒,银壶里的酒空了,她也没再加,站起身道:“你也是康王府旧人,走,一起去瞧瞧他吧。”
姜醉眉眉毛微拧,赵金姑跟着站起了身,终于开口道:“他起初中了风,还能说话。昨日再次中了风,现在已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的废物皇帝,只能躺在床榻上,做废物太上皇。
朝廷要推举新帝,邢秉懿升为太后。宫里的皇子就那两个,尚且年幼,无论谁登基,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争当帝师,争抢从龙之功。
怪不得,朝廷能那般快定下了和议。
夜里黑,黄尚宫提着灯笼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她们三人走出大殿,侧转身在前面领路。
穿过夹道到了福宁殿,守在门前的禁军班值只随意看过三人,恭敬上前见礼,邢秉懿率先走了进去。
冯溢已等在了门口,偷偷瞄了眼姜醉眉,上前低声禀告道:“娘娘,官家先前服了药,小的见太医正守了一日一夜,实在撑不住,已经先让他退下,先且歇一阵。”
邢秉懿点头,冯溢亲自打起了门帘,躬身请她进屋。
姜醉眉一路不动神色看来,心道邢秉懿已经将后宫尽数掌握,在前朝,估计也有自己的势力。
甫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与酸臭味,熏得姜醉眉几欲作呕。
邢秉懿挥手斥退了冯溢,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看着赵构。他如半死人一样躺在那里,微张着嘴,闭上眼睛睡着了。她抬起脚,用脚尖踢了踢床榻。
赵构倏然而惊,一下睁开了眼睛。邢秉懿背光站着,他好一阵才认出了她,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好似在抱怨质问。
邢秉懿让开身,道:“官家,你看谁来看你了。”
姜醉眉见到邢秉懿的动作,不禁挑了挑眉。等她让开身,朝赵构看了去,顿时失声道:“他是赵构?”
塌上的赵构,已经形容大变,看上去臃肿痴肥。此时他五官歪斜,嘴角流着涎水,眼皮耷拉下来,目光浑浊,完全看不出半分以前的影子。
邢秉懿道:“认不出来了吧?不过,真真是他。其实呢,以前你我都看走了眼。他可是韦氏亲生,一脉相承的凉薄。你可记得田氏生的五娘子?”
田氏田春罗也是赵构的妾室,与邢秉懿她们一起,被送给了金人,死在了刘家寺营寨里。
当时赵构已经接连有四个女儿,他一心盼着儿子,田春罗生下来的又是女儿之后,他失望不已,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小女儿一眼。
可怜五娘子连名字都未曾取,从未见过亲爹爹一眼。她当时尚不满两岁,作为宗姬被送给了金人抵债,死在了前往金国的路上。
邢秉懿笑了起来,看向姜醉眉问道:“这是不是报应?”
姜醉眉以前最看不起赵构的软弱无能,此时,她看到赵构的模样,那股恨突然就没了,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
“不仅仅是报应吧。”姜醉眉用手在鼻前扇了扇,拉着呆怔的赵金姑,嫌弃地道:“臭得很,我们出去吧,一滩烂泥,有甚可看之处。”
在床榻上的赵构,一直死死看着姜醉眉,此时仿佛终于认出了她,神色狰狞了起来,嗷嗷直叫唤。
姜醉眉头也不回往外走去,赵金姑依偎着她,道:“姜娘子,我也认不出他来了。刚回南边的时候,他从来不拿正眼看我与大娘子,那时候他很傲气,跟韦娘娘很像。对了,韦娘娘也死了,死在了庙里。是他将韦娘娘送进庙里去的。”
都说天家无情,做了皇帝的,更必须冷酷无情。
能冷酷到赵构这个份上,绝无仅有。且不提无数死伤的百姓,他的父母妻儿姊妹兄弟亲人,全部落在金人之手。
金人几乎灭了他的阖家全族,他为了那个皇位,还能向其摇尾乞怜,他就是个畜生!
姜醉眉并不感到惊讶,道:“为了皇位,他什么事干不出来。不过,先前邢娘子的话,只说对了一小半,坏事做绝,有可能会遭到报应。你看以前的杜充,现在的赵构,若不是赵统帅,他们都好好的呢。这恶人啊,一定不能盼着老天来收拾,最好是能变得厉害,直接将他们砍了!”
赵金姑嗯了声,邢秉懿默默跟在了身后,斟酌片刻后,道:“既然是为了三十二娘好,就让她跟着你回北地去吧。”
姜醉眉笑了笑,停下脚步,对赵金姑道:“三十二娘,我很快就要启程了。我在邢娘子这里等着,你回去收拾一下,等下就随我去驿馆住。”
赵金姑朝邢秉懿看去,深深曲膝,行了个大礼:“嫂嫂,多谢你的照顾,你以后保重自己。”
邢秉懿心中不舍,可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她不舍也没办法,极力忍住难过,朝赵金姑挤出丝笑,道:“去吧。黄尚宫,你送三十二娘回去,帮着收拾一下。”
黄尚宫忙应下,提着灯笼随赵金姑离开。到了华殿,姜醉眉也没进屋,站在廊檐下,道:“南边的冬天真不算冷,外面空气清新些,就在外面说说话吧。”
邢秉懿也没多劝,随着姜醉眉在廊檐下站了,轻抚着手臂,自嘲地道:“我上了年纪,怕冷得很,穿得比你厚多了,还是觉着有些凉。”
姜醉眉道:“你也比我只长三岁,能老到哪里去,是你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你带我去看赵构,你觉着我会感到痛快,与你同仇敌忾,同时试探我的态度,北地的态度。见到恶人遭到报应,我是感到了痛快,但我不会与你同仇敌忾,赵构早已经不是我的敌人,他不配。邢娘子,你其实真不用殚精竭虑,有这份心思,不如去对付朝堂上那群争权夺利的官员。”
邢秉懿脸色变了变,姜醉眉冷然道:“北地的态度,你也不用试探。因为,南边真不是北地的对手。你应当庆幸遇到的是赵统帅,她心怀大慈,放了南边这些可怜的百姓一马。襄阳城都炸开了,要挥师南下,太容易不过。你们谁做皇帝,谁当太后,就跟那戏班子上唱戏的一样,镜花水月梦一场。不管你是怀着何种意图,有何种打算,你让三十二娘走,对她也有几分真心,我作为故人,就多奉劝你一句。以后,你别再做赵构那样的人,落到他那样的下场。”
邢秉懿眺望着远方黑暗的天际,良久之后,道:“这些话,都是二十一娘吩咐你说的?”
姜醉眉粲然一笑,爽快承认道:“你知晓我脾气急躁,哪会说恁地多。换了我,只会直接打过来!”
邢秉懿苦笑一声,道:“我先前曾想过,以为二十一娘会来。若是她来了,就绝无胜算。后来一想,以二十一娘的身份,她定不会自己来。听到你来时,我长长松了口气。谁知道,二十一娘就算不来,我照样没了胜算。其实,也不是我没胜算,南边朝堂官员的复杂,你也见识到了。北地如今州府多了,朝堂官员也多了,你回到中枢,定也能体会到我的难处吧。”
姜醉眉想了想,道:“肯定有困难,端看你有没有能力解决,要如何解决。难处是自上而下,要说难,赵统帅比我们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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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城连着下了几场雪,冻得人骨头缝都酥了。瑞雪兆丰年,穷苦百姓首先得熬过寒冬,才能看倒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