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沈侍郎烦恼不已,张小娘子背后有张俊在,他也不好得罪,将文书递回去,敷衍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做事吧。”
张小娘子哪能看不出沈侍郎的推诿,再将文书推了回去,急切地道:“沈侍郎,你可不能不管啊,这后面肯定有人捣鬼。今年是丰年,他们这样一弄,到时候百姓的粮食卖不上价钱,生生从丰年,折腾成了灾年!”
沈侍郎也有一肚皮的苦水,苦涩地道:“张郎中......”
张小娘子出身权贵之家,哪怕是得罪了人,最后也能安稳无虞。他却不同,出身贫寒,中进士之后,娶了座师礼部尚书的女儿为妻,才升到了侍郎的位置。
靠山礼部尚书去年已经去世,家中子弟平庸,在朝中的势力不在。他的侍郎之位,不知多少人觊觎,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哪敢乱出头。
何况,年后就是春闱,他稍微听闻了一些,年后朝廷打算不再用北地的科举试卷,要改回以前的科考,以诗赋以及进士科取士。同时,还有要禁止女人参加科考的传闻。
沈侍郎觉着自己一个大男人,抱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为了打发走张小娘子,将她的文书接了下来,道:“好好好,你放下吧,我会去向上面禀报的。”
张小娘子嘴动了动,到底没再多说。
沈侍郎品性不错,人也有些本事,做事瞻前顾后,谨慎过了头。说得难听点,他不结党营私,又妄图谁都不得罪。
沈侍郎这里估计是靠不住了,张小娘子离开他的官廨,边走边思索。她得写封折子,将此事直接呈到中书省,或者邢秉懿刑太后手上。
官廨外,一个人影见张小娘子出来,忙闪身躲在了廊柱后面,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盯着她离开的窈窕背影。
张小娘子的折子还没写完,关于她与沈侍郎关系不清不楚的消息,私底下传遍了朝堂。
“别看沈侍郎平时一本正经,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握着小娘子的手就不肯放了。”
“美丽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面前,成日往跟前凑,圣人才能坐怀不乱。”
“沈侍郎家中夫人厉害,不许他纳妾,连只母鸟都不许养,男人谁能受得了。怪就怪那些女人越来越嚣张了,成日抛头露面不说,到处勾三搭四,真是不知羞耻!”
“张氏家风不正,那青楼的妓子都能当做夫人,能教出什么好儿女!”
“那些娘子们在官衙,弄得男人心痒痒,都没心思做事了。”
御史闻风而奏,弹劾张俊的折子,雪片般飞往原本叫赵瑗,如今改名赵眘的御前。赵眘年幼,由太后邢秉懿垂帘听政,折子全部堆在了她的华宫中。
不少官员在上朝时,站出来谏言,严禁女人参加科举,免得秽乱朝堂衙门。
沈侍郎同样受到不少弹劾,骂他德行不修,在公衙不检点,玷污了朝堂衙门。
朝堂上一片热闹,中书省与邢秉懿迟迟未表态,沈侍郎的心凉了半截,深知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既能趁机罢了他的官,同时又能将禁止女人科考的事情,提到明面上来说。
总归一件事,南边朝廷,急于摆脱北地的控制。
张小娘子到底出入朝堂为官,如今已变得沉稳许多。气归气,还是克制住了,如无事人那般,继续上朝当差。
若是这件事处理不得当,连累家族尚是小事。张俊在襄阳的事情,她也听得不少。
百姓皆言,襄阳的地皮,张俊去了之后,生生矮了三层。
清河郡王府的良田千倾,究竟从何而来,张小娘子心中一清二楚。她曾痛苦到彻夜难眠,可她做不了张俊的主,更做不了家族的主。
张小娘子开始过着简朴的日子,将身边的贵重头面,锦衫华服都拿去当了。得来的银钱,全部拿去偷偷救济穷苦的百姓,让自己能好过些。
眼下朝堂一众官员,将矛头直指向了女官们。她若是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连累那些满怀希冀,准备了许久,等着年后在春闱上一展拳脚的娘子们。
洪夫人自然也听到了传言,沉着脸,早早就在门口等着。待张小娘子从官衙回府,刚从软轿下来,扯着她手臂朝府里走去,厉声道:“你还去朝堂作甚,那劳什子的官,不做也罢。还说妇人是长舌妇,亏得都是读书人,大男人舌头生了脓疮,迟早下十八层地狱!”
张小娘子鼻子一酸,忙宽慰怒不可遏的洪夫人:“阿娘,我没事。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只敢在背后嚼舌根罢了。阿娘,对不住,让你跟着受了委屈。”
洪夫人这些年变化不少,张小娘子考中进士,她不知道有多高兴,给报喜讯的官差,凑喜气领赏钱的人,足足散了两大筐钱。
她只能困囿于后宅,张小娘子能上衙门当官做事,也算是替她了了心愿。
洪夫人清楚张小娘子的秉性,沈侍郎的夫人也信他。她愤怒地道:“先前我遇到了沈侍郎的夫人,她与我说了一会话。说这件事,就是那些男人为了争权夺势,乱泼脏水。想要将朝堂上的女官,全部弄回后宅去。这几年来,和离的妇人越发多了,家中妻女,不再如以前那般唯唯诺诺,她们也有本事出入朝堂,比他们还要厉害,他们害怕了。”
张小娘子既欣慰,又难过。她与洪夫人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低落地道:“阿娘,当官难,女人当官更难。南边才将将开始,我不能让她们的路,毁在了我的手上。”
洪夫人心疼地看着她,急道:“如何能怪得了你,你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啊!”
院子里木樨花盛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到处花团锦族。亭台楼阁流水淙淙,处处都透着富贵。
张小娘子指着院子,苦涩地道:“阿娘,你看眼前这一切,我如何能坦然,安慰自己也是被害了?”
洪夫人顺着张小娘子的指点看去,怔了下,陷入了沉默。
清河郡王府的宅子,占据了整条巷子,放眼整个临安城,除了大内皇宫之外,就数秦桧的相府,加上清河郡王府最气派。
秦桧早就被流放,听说与王氏几人,都死在了流放路上。
现在,只有清河郡王府,还屹立不倒。
张俊镇守襄阳这些年,有北地挡着,金国西夏都自顾不暇,南边州府的叛乱,已悉数平息。
清河郡王府烈火油盆,富贵过了头,惹人眼了。
张小娘子道:“阿娘,我如今担心两件事,一是粮价变化,恐百姓受苦,二是女人们不能再参加科举。明日,我会去求见太后,她既然当政,定会关心百姓的疾苦。同为女子,如何能坐视不理。”
洪夫人懊恼地道:“那你呢,脏水泼在你身上,你就这么算了?你推三阻四不肯定亲,我也由了你。要是你被罢了官,再背着那些风言风语,以后就更难相看人家了。”
张小娘子的亲事,长期以来,快成了洪夫人的心病。她现在已经够操心,张小娘子没再直接拒绝,委婉地道:“阿娘,肯信那些传言的人家,就是些大蠢货,不值得我嫁。”
洪夫人一想也是,叹道:“这流言蜚语啊,你别不当回事。女人若是沾上了,一辈子就难洗清。你阿爹与伯父,这次也被弹劾了,他们定会恼了你。你伯父我管不着,你阿爹那里,我去替你挡了。他张保敢对你动一根手指头,我就与他和离!我替他生儿育女,孙子都有了,他个老不修的,在襄阳还纳了比你都年轻的小妾。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就是懒得与他计较罢了。一大把年纪,还不爱洗漱,成日臭哄哄。幸亏离得远,不用看着眼睛疼。”
张小娘子听得又想哭又想笑,上前搂住洪夫人的手臂,道:“这些年,阿娘受苦了。以前是我不懂事,让阿娘处处操心。阿娘,我以后啊,定会听你的话。”
洪夫人点着她的额头,嗔怪地道:“你少糊弄我!天凉了,瞧你穿着单薄,快进屋去,别着了凉。”
翌日,张小娘子在散朝之后,前去求见邢秉懿。从上午等到快下衙时,邢秉懿终于召见了她。
华宫的书房,雕梁画栋,华丽又庄严。地上铺着厚厚来自波斯的地毡,走上去轻盈无声,脚背都深深没入其中。
邢秉懿坐在书案后,头上戴着珠冠,盖住了花白的发丝。瘦削的面孔,不笑时,嘴角微微下垂,严厉得令人生畏。
张小娘子忙低下头,上前见礼。邢秉懿抬眼看来,张小娘子感到那道视线停留在头顶,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半晌后,邢秉懿温和地道:“坐吧。”
张小娘子松了口气,恭敬应下,走过去坐了下来。
邢秉懿揉着眉心,道:“你与沈侍郎的事情,我都听过了,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她朝案几上一指,“这些都是参奏你与你伯父,阿爹的折子。”
张小娘子忙道:“太后娘娘明鉴,下官着实冤枉。他们居心不良,故意朝我泼脏水,想要断了女人们的科考之路,扰乱朝纲。”
她从如何去见沈侍郎的事情说起,刚起了个头,邢秉懿就抬手打断了:“我都听沈侍郎说了。先且不提事情的原委,对错,真假。你来见我,想要求我做些什么?”
张小娘子呆了下,道:“太后娘娘,下官恳求太后娘娘责令中书省,查清事情经过,将故意冤枉我的人找出来,绳之以法,还女官们一个公道。还有,太后娘娘,粮价变得实在蹊跷,定要提前防范啊!”
邢秉懿声音不高不低,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问道:“若是查出了传话之人,他一口咬定,你们不清不白,你要如何自证?你说到粮价的事情,你可有想法,要如何制止防范为好?不允许粮商降价,只能涨价?”
张小娘子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邢秉懿的话并没有错,对于流言蜚语,当时没其他人在场不说,她与沈侍郎是上下级,她经常出入沈侍郎的官廨。他们如何能自证清白,只能越描越黑。
不允许粮商降价,听起来荒谬至极。休说粮商,穷苦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
韩州府的冬天来得早,刚入冬时,已经下了好几场雪。
雪虽不大,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太阳高照着,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呼出的气,顷刻在眼前变成了白眼。
调防到韩州府的徐梨儿,习惯了黑山城的寒冷,她并不将天气当做一回事。
徐梨儿跟在赵寰身边,养成了爬贺兰山的习惯,看大漠落日,塞外风光。
如今她没了山可爬,再看到那几口曾关过赵佶他们的井,觉着驻守韩州不但无聊得紧,还时刻令人生气。
以前的大宋朝廷,从上到下腐朽不堪,官员真是不要脸到极点,还坏到了骨子里。大宋江山,全败在了他们手中。
哪怕是大冬天,徐梨儿也要练兵,每日早起操练,晚上歇得也早。
这天,她早早歇息了,睡梦正酣时,岗哨尖锐的哨声传遍了营地:“有敌军来袭!”
徐梨儿倏地睁开眼,从炕上一下弹起,飞快将放在手边的皮袄一套,拿起苗刀就冲了出去。
亲兵匆匆本来报信,徐梨儿脚步不停,一迭声吩咐道:“摆阵迎敌!狗金贼,老子正无聊得紧,没去揍他们,倒敢送上了门来!”
赵寰从秋日起,大半的功夫都花在了火器营,同虞允文他们成日与工匠呆在一起。
赵寰对现代的力学,现在称为理学的知识了解得多一些,但她并非专业,只能起到提点的作用。
真正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群拥有无穷智慧的工匠们。
到了初雪降临前,直沽的巨型远洋船木兰舟,正式建成试水。
深山里雪下得早,山林间,白雪覆满了树梢枝头。
一架火炮架在了雪地上,炮口对准了前面立着的靶子。
赵寰立在那里,虞允文落后一步站在她身后,看着前面点火的工匠。
“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靶子在硝烟中化为了碎末。
山上林间的鸟儿,已经习惯了不时的炮响,传来几声不甚捧场的鸣叫。
积雪未曾见过这般大的阵仗,簌簌掉落。
炮仗的精度问题,已经解决了!
赵寰嘴角上扬,缓缓露出了笑意。
张小娘子从南边送来了信,韩州府金兵来犯,被徐梨儿揍得抱头鼠窜,抓到了领兵的裴满氏,关在了当年关赵佶的井中。
南边金国都不安生,西夏与金国私下往来频繁,还与西北的各部落眉来眼去。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来,她真是仁慈太久,给了他们错觉,以为她变成了菩萨。
赵寰侧头,对激动得呐呐不能言的虞允文道:“从现在起,可以正式逐鹿天下了。”
虞允文眼眶顿时发热,心头滚烫。他从未忘记过,当年赵寰问他的话。
你可愿意,随我一起逐鹿天下?
第116章
金国大都。
下过几场雪之后, 本就寒冷的天气,滴水成冰。
低矮的土墙矮房与毡帐,一团团散落在雪堆中, 屋顶不时冒出取暖的烟。街巷上几乎空无一人, 铺子的门偶尔打开, 进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客人。
大宋工匠修葺了一半的皇宫,经过几年之后,终于在前年勉强完成。
大宋工匠雕了一半的门窗, 后来的雕工手艺差得太多, 修好的宫殿,不忍卒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