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赵寰望着远处卷起的尘土,马蹄阵阵,地动山摇。她朝着完颜宗干摇摇头,惋惜地道:“唉,迟了一步,你的好侄儿完颜亶来了。”
完颜中干脸色大变,抬眼看了去,完颜亶骑在马上,那身明黄色的衣袍在太阳下,金光刺眼。
突然,脖子上一阵刺痛,他呆愣垂下头,看到自己身上如瀑布般倾泻的血,再抬眼看向赵寰,后悔且绝望。
他从头到尾都错得离谱,他不该放过赵寰,亲自送了车马到她们手上。
赵寰一直都要他死,没了他,还有完颜宗弼,还有完颜宗磐他们。他死了,完颜氏之间,只会自相残杀得更厉害。
他葬送了自己活命的机会,说不定,还会将大金一并葬送!
完颜亶的身影愈发近,完颜宗干倒在地上,眼神努力朝他看去。
这个侄儿,自诩读过书,聪慧无双。完颜宗干向来看不起他,他前面还在提议,要假惺惺讲仁义道德,要赦免浣衣院的女人。
斩草除根啊!这些女人,远比大宋男人可怕,她们才是大金最强有力的威胁。
完颜宗干躺在血泊中,急得眼泪跟血混在了一起,不断疯狂呐喊:“杀了她,杀了她!”
可惜,他已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眼睁睁看着赵寰那个魔鬼,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奔到一匹高大的马前,翻身跃上,举起了左手的矬刀。
刀上他的血,在太阳下划下一道血线,溅在他死不瞑目的眼上。
第37章
完颜亶被护卫簇拥着, 飞马而来。他的心在狂跳,紧紧抿着唇,因为太过用力, 太阳穴的青筋, 似乎下一瞬就即将会砰然爆裂开。
完颜宗干要杀人了!
完颜宗干被挟持, 要被杀了!
完颜亶想痛快大笑,除此之外,又深深恐惧。
自小学习汉学, 完颜亶打心底厌恶他亲爹完颜宗望, 他的叔伯兄弟们。他们枉顾礼法规矩,与他所学到的“仁义礼智信”完全背道而驰。
作为完颜阿骨打的嫡孙,他自小亦有逐鹿天下的豪情壮志。可从先生韩昉那里学到越多, 他越痛苦。
他恨一切,恨大金,恨娇纵无知的皇后裴满氏, 恨自己。
一边是恨, 一边是清醒,完颜亶近乎快崩溃。深知完颜宗干讨厌归讨厌,但没有他, 皇帝之位肯定坐不稳。
完颜亶冲近了,看到躺在血泊里的完颜宗干, 他的瞳孔猛缩, 所有的情绪, 全部变成了茫然。
一匹玄色高头大马,朝着他狂奔而来。坐在马上的赵寰, 太阳洒在她的脸上,夺目而耀眼。
马越来越近, 鼻孔里喷出来的气,吹得完颜亶身下马的鬃毛飞扬。
马却未曾减速,甚至,赵寰信马由缰,右手臂垂落身前,沾满血的手高高扬起。
带着血的刀,直插进马的后臀,痛得马扬蹄长嘶,速度加快,如风驰电掣。
马烈,人更狠辣。
一旦两匹马相撞,他们都得非死即伤。
完颜亶脑子一空,情不自禁怕得发抖,僵坐在马上身子已经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护卫们见状,被吓得面无人色,嗷嗷叫着打马上前,不要命探出身,拉住他的马缰往旁边拖拽。
赵寰的马,撞到了完颜亶马的右后侧。她的马前蹄一软,前冲之后,跪倒在地。
赵寰俯下身,随着马势匍匐下去,单手抱住了马脖子,方堪堪没有被摔出去。她的反应极快,身子往旁边一倒,紧盯着马,在地上就势一滚。
受伤的马狂嘶着,一下站起来,狂奔狂跳,很快就轰然再次倒地。
若是赵寰没先下马,会被发狂的马直接抛下,被踩上一脚,必死无疑。
而完颜亶的马被撞倒在地,他则直接从马背上飞了出去。护卫们惊慌失措大吼:“陛下!”纷纷飞跳下马,跑上前救驾。
赵寰又用命,替她们开了一条路!
韩皎将嘴唇都咬出了血,她含着泪,忍住了没去看赵寰。趁着眼前难得的机会,招呼小娘子们赶着车马,突出了完颜亶兵马的包围圈。
邢秉懿骑着马断后,她含着泪,不断频频回头,看着在马蹄间滚来滚去躲避的赵寰。
姜醉眉大哭不止,调转马头就要去救赵寰。“快走!”她被刑秉懿喊住了:“别辜负了她,还有这么多人,我们要护着她们。”
姜醉眉哭得泪眼模糊,刑秉懿的话,她都懂。赵寰是在搏命,让她们突围。若是她回去被金兵抓住,不但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拖累赵寰。
赵寰一阵天旋地转,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太阳太过明媚刺眼,她眼睛眯了眯,右手臂伤上再加伤,巨痛袭来,她好一阵都无法动弹。
金兵护卫在吆喝,人仰马翻。赵寰看到刑秉懿她们远去的车马,心下稍安。用左手始终紧握的锉刀,扎进泥地里,撑着慢慢爬起身。
“抓住她!”护卫们围着不知状况的完颜亶,熙熙攘攘了一阵,总算有人发现了赵寰。他们指着她大声喊叫,朝她挥舞着刀跑了来。
草!
赵寰难得咒骂了句,只得将锉刀一扔,随手抓过身边的一匹马,抱住马脖子拼命翻身上去。
马性子暴躁,在原地呼哧打转。她取下脑后的木钗,扬手对准了马的眼睛挥下。在离眼珠约莫一粒米的距离时,堪堪停住。
马甩动着尾巴,变得乖巧无比。赵寰回头一看,护卫的刀已经砍了上来。
草草!
赵寰骂了两句,一夹马肚,马飞快往前疾驰。护卫们见她逃了,翻身骑上马就追。
护卫的刀朝赵寰身上招呼,刀锋带着的杀气,卷起她披散的头发乱飞舞。眼见下一刻,她就要被大卸八块。
阵阵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朝他们疾驰而来。护卫们远远瞧见他们褴褛的衣衫,起初还不放在眼里,待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骑在最前面的人,赫然举起了神臂弩!
赵寰望着像模像样,架弓拉弦的林大文他们,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再次举起手上的木钗,往马身上一插。
马吃痛,撒开蹄子如风驰电掣般飞奔,将她与护卫拉开了一段距离,给林大文他们留下了射击的空档。
箭矢带着呼啸,朝护卫们招呼而去。惨叫声四起,有人慌乱在喊:“护驾!护驾!”
马受了惊一阵乱奔,赵寰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穷寇莫追”,从他们身边闪身而过。
赵寰被颠得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她右手用不上,左手被缰绳勒得火辣辣地疼。加上身体传来的痛,眼前阵阵发黑。她使劲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路旁的枯草树木,在眼前一晃而过。赵寰拼命告诉自己,不能被抛下马,不能被抛下马。她尽力俯身睁眼,看清周围的情形。
在她实在撑不住时,看到路边勉强厚些的枯草,心一横,干脆利落放开了缰绳。
赵寰尽量往马的左旁侧身下滑,使自己半边身子都低于马背。这样掉在地上高度低一些,不至于摔得太惨。
地上的枯草并不厚,加上赵寰虽然极力补救,她摔到地上时,依然像是杀鱼前被摔打的鱼。在地上迅速翻滚,滑下草坡,掉进了结着厚冰的沟渠里。
赵寰已经不知道具体哪里痛,她眼皮吃力张了张,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寰感到脸上阵阵温热,湿布巾一下下,轻柔地在脸上鬓角拂过。
赵瑚儿压抑地在哭:“都两日了还没醒,别说身上的伤,只吃不进饭食,人也.....”
“呸呸呸!”邢秉懿急急拦住了她,“别胡说,二十一娘不会有事。严郎中说了,她没有起高热,就不会有危险。她是太累,不仅仅是劳心,还劳力。再加上失血过多,定会晕上好几日。”
两日?他们到了何处?可逃脱了追兵?
赵寰心下一急,缓缓睁开了眼睛。赵瑚儿本来在抹泪,与她眼神恰对上,愣了下,一下扑了过来,搂住她嚎啕大哭。
邢秉懿被赵瑚儿举动惊了跳,待看到赵寰睁开的双眼,顷刻间,就随着她一起又哭又笑。
“快起来,别压坏了她。”姜醉眉边哭,边拖起了赵瑚儿,解救出了赵寰。
多日未见的赵神佑赵佛佑与赵金铃三人,她们怕弄疼了她,只敢跪爬在她面前,哭着叽叽喳喳叫她:“姑母。”“二十一娘。”
“痛不痛?我替你吹吹。”赵神佑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与以前那样,凑着小脑袋上前,轻轻吹了吹。
痛啊!骨头都被拆散了,如何能不痛。赵寰倒没有隐瞒,虚弱地道:“痛,不过会好的。”
徐梨儿道:“你的马惊了,我们在后面拼命赶,怎么都追不上。追了好久,看到你跌落下马,我们都快吓死了。”
赵金铃眼巴巴问道:“二十一娘,你不怕吗?”
赵寰愣了下,忍不住去回想,她当时怕不怕?
事情发生的时候,根本不容得人多想。赵寰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如何护住她们,带着她们离开那座活死人墓。
如果,再来一次呢?
赵寰苦笑,她的一腔孤勇不会变,依旧会那么做。
邢秉懿看着赵寰干涸的嘴唇,蹭地跳起来,手忙脚乱指挥:“哎哟,看我们这乱......二十一娘又痛又渴又饿,我们只顾着高兴,正事都忘了。瞧这,毡帐里连身都转不过,走走走,快出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快去打热水,锅子里的汤饼可还热着?药呢?严郎中呢?”
大家忙个不停,递水的递水,递帕子的递帕子。赵寰擦洗了下,喝了几口水,边吃着热汤饼,听她们粗略说了眼下的状况。
他们如今出了大都,正在去往燕京的路上。若是路上没有遇到金兵,一路顺利,估计六七日便能到。
夜里冷得很,毡帐底下铺了好几层毡垫,角落里点着炭盆,里面暖洋洋的。
赵寰靠在褥子上,虽然一动全身都痛,想到他们能离开大都,觉着一切都值了。
严郎中这两天最忙碌,刚合上眼,就从睡梦中被叫醒。他头发都来不及梳,提着药箱趿拉着鞋子,抱着药箱跟疯子跑了来,蹲在外面候着。
等到赵寰熟悉收拾完毕,赶紧进了毡帐,他不错眼盯着赵寰,嗷了一嗓子:“真醒了?”
赵寰眨了眨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徐梨儿眼一横,抢白道:“恁地废话!”
严郎中也不在意,嘿嘿笑了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笑着笑着,他就哭了:“二十一娘,你的右手臂......”
赵寰的右手臂已经接了回去,伤处用布巾包裹着,不时牵扯着痛。她勉强抬了抬,心里大致有了底,轻描淡写问道:“是不是残了?”
“是我无能,是我无能。”严郎中一个大男人,蹲在那里哭得涕泪横流,满脸自责。
这次与金人拼命,她们这群小娘子,简直让人大开眼界。看上去柔柔弱弱,提起刀杀人的时候,真真是杀神转世。
行军赶路,她们安排得妥帖又得当。邢秉懿等人主动站出来,与他们商议在何处安营扎寨,派遣机灵的人去前方做斥候,晚上巡逻放哨。
至于赵寰则更不用提了,无人不服。她昏迷的这两日,所有人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先问一句,她可曾醒来。
严郎中伤心不已,哭着道:“你手臂伤得太重,断处骨头都碎裂了。只勉强接了回去,估摸着以后恢复不了几成力气。”
一定要留在毡帐,舍不得离开的赵瑚儿与赵神佑,两人跟着他一起哭。
赵瑚儿边哭边道:“是我们太无能了,拖累了你。”
命保住了,已经是万幸。赵寰本就打着拼死的决心,所以她倒不那么难过。
若是她为了一只半废的手臂哭泣,那高顺,许山,以及这次阵亡的同胞们,他们又当如何?
赵寰沉默了下,平静地道:“你们不要哭了,一只手臂,换这么多条命,多值啊。再说,我还有左手呢。最最重要的是,我们离开了大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