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认识人的杜远堂和杜教授,钻地猴一样前后瞅了半天,一直没瞅见杜太爷一行人。
还是大部分人下来后,杜教授从舱门进去找人,杜远堂还跑到人家甲板上去——一部分客人从甲板上出来。
珍卿也想走过去找寻,被二姐、三哥拦住了。
等杜远堂高声喊一声“二哥”,在下面等待的人都朝上头看。
珍卿也一眼瞅见杜太爷,他穿着寻常的青色旧布衫,还是印象里高瘦直楞的样子。
杜太爷看起来状态不好,他走路跟踩着棉花似的,身体左侧还有人搀扶着他。
紧接着,就看到了搀扶杜太爷的人——是背着包袱的袁妈。
后面还有背提行李的二表伯和老铜钮,以及跟自己三弟拉手的杜明堂——论辈分他也是珍卿的侄子。
珍卿霎时间兴奋起来,高高跳起来向上招手,用禹州话大声喊他们:“祖父——祖父——”“二表伯”“明堂侄子”。
杜太爷也手搭凉棚,扶栏远远地向这里望。
杜太爷停步挡了别人的路,他身后的人搭他肩膀,说了句什么,杜太爷赶紧点头,躬着背继续往下走。
二表伯也看见蹦跶的珍卿,也大声地喊着“小花”,推着杜太爷快步走上码头。
珍卿三两步跑上前去,杜太爷瞅着珍卿,也不知在瞅啥名堂,上瞅瞅下瞅瞅,左瞅瞅右瞅瞅,好像一直瞅不够似的。
杜太爷嘴张张合合的,“你”“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然后这一把年纪的人,莫名地开始抹起眼泪儿来。
珍卿也搞不清为的啥,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杜太爷,一阵阵激动有点按捺不住。
她拉着杜太爷的胳膊——杜太爷没有推开她,她想起当初分别时发下的豪言,想说点什么圆场话,可发现根本说不出话。
看着杜太爷老泪纵横,原本心情平静的珍卿,不觉之间也热泪上涌,泪水迷蒙了她的视线,她的喉咙又似哽住了。
当初在火车站分别时,那种脑子发热的感觉又来;她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
杜太爷看她哭得眼红鼻头红,像她娘死的时候,她哭得那副可怜模样儿。他伸出手想为她揩泪,忽地自己尴尬住了——他对孙女从没有亲密举动。
珍卿想抱抱久别重逢的祖父,可是想起多少回碰壁的情形,身体都像有记忆似的,没过脑子动作就打住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不远不近地站着,都没有打扰这祖孙的真情流露。
这时谢公馆听差们上来,要帮杜太爷他们拿行李。别的行李都给了听差,就是老铜钮提得的个藤箱,杜太爷一把薅过来给珍卿,一咕咚塞到珍卿怀里,说是给珍卿带的鱼干儿。
这时候杜教授也蹑过来了。
杜教授看他爹一眼,然后就侧身把眼光低垂——就是不看着杜太爷,他只低低地说一句:“一路辛苦!雨又大了,咱们先上车再说吧。”
杜太爷也是一样的,仓促地瞅儿子一眼,也是把眼神放到别处,嘴上嗫嚅着没有话说。
珍卿正在情绪激荡着,渐渐也感到团聚的喜悦,忽闻见扑鼻的一阵恶臭,一低头看杜太爷塞的藤箱,这恶臭味快把人熏得升天。
珍卿受不了这么蹿的味儿,让胖妈把藤箱打开看看,要是吃的东西臭了就地扔掉,没必要再往家里带了。
杜教授跟杜太爷俩人,既没有眼神交流,更没有肢体接触,杜教授视线低垂着又说:“雨又下大了,快上车吧。”
杜太爷侧对着杜教授,他冷冷地抽气克制情绪,身上莫名地颤抖着。
珍卿看杜太爷的喉咙耸动着,似乎心中感情汹涌,现在就要爆发出来。
杜教授也受杜太爷感染,眼圈莫名泛红了。
他伸手搭上老爹的肩臂,又说一遍“快点上车”,杜太爷忽然扭过身来。
就见这杜太爷嘴一圆张,发出德语的一个呕吐音,好家伙,也不知几天吃的饭,搜肠刮肚地全呕在杜教授身上。
杜教授瞬间石化掉了,他搁在杜太爷身上的手,一瞬间绝望地拃开了。
你听这水声哗啦不停,杜太爷这呕吐的动静,比三个女人害喜的动静还要大。
他要不然上一顿吃得稀,要不然就是消化不好。
杜教授半月薪水做的西装,全造在杜太爷的半消化物里。
这时候胖妈打开了藤箱,那反应就像里头装着谁的尸体似的。
就见箱包里黄黄白白的干鱼,发出让人难以承受的地狱恶臭,登时把过路人都快熏得死过去。
胖妈高声嚷着说:“唉呀,这都长了蛆了,白花花的蛆在里头拱,唉呀呀呀,要不得了要不得了!”
杜教授本就快被老爹恶心死,又看见这腐臭的鱼和黄白的蛆,立刻也“嗷呜”一声跑到栏杆边,对着大海就是一阵狂吐。
然后他就跟蛇蜕皮一样,把那高定的西装扯下扔掉,然后他像一阵急惊风,一溜烟儿向码头外面跑
这杜教授被媳妇养得娇,这阵势确实够他受的,他颤颤巍巍地往外跑,步伐都有点内八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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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想幸福的杜太爷
吴二姐赶紧指挥听差的, 把杜教授的衣裳捡起来,看他到底要往哪儿去。
珍卿本就被臭鱼熏够呛,这两天还睡不好吃不好。
在这声色味俱全的呕吐现场, 她一时间也忍不住想干呕。
三哥赶紧拉珍卿走远些。
杜明堂在关照杜太爷,还有听差把准备的水, 拿给杜太爷漱口净面, 胖妈跑去扔臭鱼干去了。
二表伯看向二姐、三哥, 暗叹好摩登、好风度的年轻人——一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子弟。
珍卿看有人管照杜太爷, 这一边给两下的人介绍。
大家都是有头脸讲风度的人, 一面给一面道辛苦,一面给一面致谢意。
尤其二姐、三哥经事多,对于心有惴惴的二表伯, 表现得非常热情并体谅,让初次见面的人心里熨帖。
二表伯咂嘴叹气地说:
“二小姐,三少爷, 小花他爷不是成心嘞, 她爷本身就好晕船, 来的路上风浪太大……唉呀,吃进去的那些吃食, 一多半都吐出来啦, 这三天走路都打晃嘞。
“今个儿听说要下船,特意说吃饱饭下来, 没想到捱到下船了, 吃的饭也没存住, 这一下全窝小花他爹身上。”
吴二姐和陆三哥, 都一旁微微含笑聆听, 他们都对“小花”这名字暗感兴趣。
两人听这二表伯的话, 又回想刚才那骇人的情景,都有点忍俊不禁,移开目光去看杜太爷——要不是这事装不出来,真怀疑这老爷子是成心的。
该认识的人也认识了,该吐的饭也吐完了,二姐和三哥叫所有人上车。
有三辆车先送行李,到楚州路的杜宅里头。另两辆车把人送到东方饭店。
三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珍卿坐后座的中间位,杜太爷和二姐在她的左右。
吴二姐跟杜太爷解释,说她妈谢董事长有事,晚一点会到东方饭店,杜教授是回去换衣服去了。
杜太爷倒没太在意这,这回受了一轮洋罪,唉声嘘气地叨咕:
“这轮船一遇风浪,晃得天旋地转的,可快把我一把骨头整死了……珍卿,你为来海宁找你,可快去了半条命了,哎呀呀,以后走路也不坐船嘞……”
吴二姐说是天气太坏,珍卿说坐火车就好些,陆三哥说禹州、徽州铁轨一修,大约年底可以重新通车。
议论一会儿这些事,杜太爷蔫耷耷地问:
“珍卿,那一大包袱干鱼,你咋叫人甩嘞?我去年就给你晒起的!费了多少气力弄来的!”
珍卿瞅着杜太爷噘嘴:
“祖父,人一辈子的喜好有限,那罗妈把腊肉腊出蛆,就毁了我一样喜好。
“今儿那长蛆儿的干鱼,那气味现还在鼻子里蹿嘞,我真不该多瞅那臭鱼,我现在还犯恶心,以后我干鱼也不吃嘞……”
杜太爷不晓得想什么,盯着珍卿瞅了一会儿,莫名说了一句:
“我看你走这一年,倒还贴了些膘,这脸巴子鼓起来了,还是城里的伙食养人呐。”
然后他就跟一车人絮叨:
“珍卿叫她娘养得毛病多,从小这不吃那不咽的……
“那炖的腊肉跟筒子骨,香喷喷油花花的,她楞说有什么味儿,不吃;腌好的酸白菜、酸豇豆,她说人腌的时候没洗手,也不吃;还有那白面馍馍,落地上沾点灰,沾灰的地方撕了也不吃……
“你说这妮儿是个啥人,我养这妮儿不容易啊,把她养活这大我去了半条命。
“总算把她养活成人,这么大的出息,这么大的能耐;都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珍卿,到你敬我的时候了——”
珍卿多少有点无语:“祖父,我还没到三十嘞……”吴二姐和陆三哥都暗里发笑。
杜太爷横眉怒目:
“那就是个说法儿,你跟我较啥真儿,还差那一年两年哒?!;真要等到你三十岁,我骨头都化了我,你还敬我个啥,只能给我进三炷香……
“哼,一把屎一把尿,养你成了人,如今有出息长本事了,眼也高人也厉害了,不把你爷放眼里头了……辛苦给你晒的鱼干,不吭不嗯就扔下了,哼……
“那圣人还说了嘞: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二姐和三哥就是听着,不了解老爷子的脾气,暂时按兵不动。
珍卿也听杜太爷絮叨,一直不插话儿不顶嘴儿。
她太了解杜太爷了:老头儿是可惜那鱼,觉得心意被糟蹋了,面上也有点过不去,让他絮叨一下事就过了。
杜太爷最后哼一声,愤愤地说:“那是玉带河的鲜鱼晒的……”
珍卿最后哄杜太爷两句,他总算不叨咕了。
听他们祖孙俩说话,用的非常朴素的乡音,老人家虽然行事怪诞,心里确实惦记孙女。
过了一会儿,杜太爷顾念起继孙子、孙女,说给大家带了好多皮子。
那都是从关外贩来的好皮子,很多是存得好好的皮筒子。
叫继孙子做成皮袄皮裤,入冬穿上既灵便又排场;还叫吴二姐做成皮大衣穿,说现在的官太太们,都喜欢穿个皮大衣,洋气得很。
杜太爷还带了不少土产,像毛笔、锡器、陶人、韶酒,还有那烟草、瓷器、茶叶、绣品,提了快有十大箱子来,可把人累了个够呛的……
吴二姐和陆三哥都捧场,卖力恭维杜太爷一路,可把这老头子舒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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