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杜太爷这大半天走过来,心里觉得新鲜而惶恐。
他除却前几年去过江平,多少年没在外头走动,这活得都不上趟了啊,泰利丰都改叫电话啦
这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像个不知何时发怒的老虎,左瞧右瞧,总不如他居住多年的睢县亲切。
往中国艺术大学的半道上,那绣着黑边的白云,渐渐地变成了浓密的黑云……
一阵阵闷雷在头顶上响,这小闪电挺会烘托气氛的。
杜太爷刚说,这老天爷憋着一场大雨,那腥热的雨点子就扑落下来。
珍卿和陆三哥,赶紧把前后的车窗关上。
杜太爷莫名嘀咕:“大晴天说下雨就下雨,不是个好兆头。”
珍卿有点不高兴,但自小在祖父面前规矩,没法当众叫他不好看,所以啥也没有说。
明堂侄子晓得应付场面,笑着打圆场说:“古有程门立雪,今有暴雨防贤,难得这雨这么会赶时候。”
珍卿给面子地笑了笑,听明堂侄子给杜太爷说,啥子叫做个“程门立雪”。
进入中国艺术大学时,天黑得像是入了夜。
雨势已如倾泄的瀑布,这能见度低得不能再低。
徐师傅已放缓了车速,三哥先下车撑伞,叫珍卿他们一个个下车。
他们后座三人赶鸭子似的,脚步惶惶地跑到走廊上。
走下车到上台阶的功夫,他们的鞋袜全都湿了,撑着伞衣服也湿了一大半。
看天井中泼天盖地的雨势,古人把这种雨想象天上破了洞,其实还挺贴切的。
车子碰巧停在顶楼出水口,那雨水就直往车顶倾注,三哥叫徐师傅把车子挪一下。
大家站在走廊上清理泥水,忽从前面楼梯口跑下一人,直接往正在挪动的车上撞,就那么一下摔在雨地里。
杜太爷和明堂侄子都吓到,赶紧从台阶上往东走,想看看那撞倒的人怎么样。
三哥叫他们不要动,他跟徐师傅负责处置突发情况。
见那人好好地站起来,廊上三人都暗松一口气,
珍卿拉着杜太爷站廊上,看那人被陆三哥扶起。
这时从楼梯口,走下来叶小哥和朱师姐,撑着伞看那撞车摔倒的人,态度看起来却很漠然。
朱师姐看到珍卿高兴,拉着她问:“这么大的雨,你们怎么还赤来?”
说着,她好奇地瞅杜太爷两,珍卿收回目光解释说:
“师姐,我祖父和侄子从乡里来,祖父听说慕先生教导辛苦,特意来拜见慕先生的。”
叶小哥也走下去,站在雨地里头,跟那被撞的人说着话。
朱师姐热络跟杜太爷他们问好,说慕先生一直在等客人,原来等的就是小师妹家的贵客。
折腾了大约六七分钟,陆三哥过来告诉珍卿:虽说被撞的莫先生没大碍,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把他送到医院检查,免得来日有什么后患。
行事周密当然更好,只是叫三哥辛苦跑一趟。
这时慕先生也下楼来,叫给他当助教的另个学生——雷厉,和三哥他们同去医院;务必要确定莫家谦先生无碍,再回来跟他讲一声。
直到三哥他们坐车走了,珍卿才晓得,刚才撞上车摔倒是莫家谦先生——那位毕业于巴黎大学,崇西医贬中医的莫先生。
慕先生和他的学生们,对这莫先生态度很怪,似是轻蔑而又冷漠,似乎还有一点戒备,但当着珍卿这拨客人没多说。
慕先生常在工作室见客,见杜太爷是乡下来的老丈,怕他理解不了美术工作者的状态,就把客人带到招待室奉茶。
慕先生因为待见珍卿,又听她跟祖父相依为命,初见就非常尊重杜太爷。
他拿出最好的茶点招待客人,说话当自己长辈那么敬重,跟杜太爷聊些家长里短,又问他坐船来海宁的情形。
杜太爷表现得很古怪,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动不动总盯着慕先生看,还无礼打听慕先生私事,更荒唐到打听人家生辰八字。
慕先生是个无神论者,神魔鬼道的事他不喜欢,这场宾主见面弄到最后,反倒没一开始气氛好。
慕先生这人很有个性,他既然心生不悦,就找借口走开了,由朱、叶二人陪着客人。
珍卿实感无奈之极,以前的杜太爷,也没这么神神叨叨的啊!
终于等到三哥他们回来,雨势也稍稍小一些。珍卿赶紧上楼跟慕先生告辞。
慕先生虽说不大愉快,还是询问珍卿的作业,珍卿说在画一幅构图,总觉得不尽人意,想着也许该画成竖幅。
慕先生听得起兴趣,叫她下回再来,把这幅拿不准的构图带过来,他帮她好好参详一下。
珍卿跟慕先生道了再见,下楼杜太爷已坐进车里,似乎也是忙不迭地想离开。
杜太爷在车上直嘀咕,说出门没看皇历,还嘱咐徐师傅驾车,务必要留十二分的神。
珍卿噘着嘴不高兴:
“祖父,咋头回见慕先生,就跟人家瞎打听嘛!从前你见李师父,也没见恁失礼的……”
明堂侄子也不赞同:
“表舅,这海宁不是睢县杜家庄。
“这一地是一地的风气,不能像在老家由着性子来,老家那咱亲戚六家都在,有事能给你兜得住……
“海宁这地界洋式得很,说达官贵人遍地走,警察地痞也不好惹,还有更惹不起的洋老爷……
“你要是惹出祸事来,那谁能给你兜得住嘛……你叫小花给你兜着,她一个妮儿,书还没念完咋给你兜嘛!”
杜太爷挨了小辈儿训教,稍微有点恼羞成怒,就口不择言地:
“那她想兜咋兜不住嘛!
“我来前先生给她算过了,她福禄寿都齐全,以后是个当大官的命,那她咋不能兜嘛!随便兜兜就兜住了,你以为她是你啊,一辈子窝——”
珍卿直接高声嚷:“祖父,你到底说啥呢嘛……明堂侄子辛苦陪你走一趟,你咋恁么样说话啊,你要是信先生的话,在海宁就任意妄为,有一天把我害死了,你就叫我爸给你养老吧……”
很奇怪的是,这要是往常在乡下,她敢大声小气地对杜太爷,那杜太爷早抄尺子打了。
这会儿杜太爷被珍卿嚷,他气势顿时一弱,弱弱地嘀咕一声:“你现是翅膀硬了,敢对你爷嚷嚷的,你这个妮你……你……你不孝顺。”
前面的陆三哥没有吭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杜太爷虽然不着调,对孙女还是有感情寄托的,他未必是认真要叫板。看小五跟他的相处,还真有点一物降一物的意思。
说起来杜教授也一样,他在谢公馆被谢董事长宠着,没人敢对他怎么样,也就是小五能降伏他,能骑在她脖上作威作福。
珍卿按着额头扭过脸,克制着想跟杜太爷吵架的冲动。
看着窗外的雨平复情绪,她准知道杜太爷一来,她日子肯定消停不了。只盼望他心里有点数,别作出什么大祸端来
到后面,三哥说起莫家谦的事,说还花钱给他照了片子,全须全尾一点事没有,连油皮都没有磕破一块。
珍卿顿觉如释重负。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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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第 149 章
杜太爷说出门没看皇历, 果然,他一回到楚州路杜宅,就回房看皇历去了。
晚上出来吃饭他问珍卿, 慕先生身边,最近死了亲戚朋友没有。
珍卿直接说不晓得, 免得变相鼓励他搞封建学信。
嘴快的胖妈说可不嘛, 上半年才死了老婆, 后半年又死学生, 前段时间邻居又死了, 你说慕先生身边,是不是阴煞气有点重。
就见杜太爷的眼神,噌噌噌像加了电压似的灯泡, 一下子亮了好几个度数。
好家伙,这杜太爷和胖妈一对眼,像失散的亲人道中相适, 这叫八豆看绿豆!拦都拦不住的啊!
这两人讲一阵迷信术语, 杜太爷沉吟良久, 忽然一跺饭碗,斩钉截铁地说:
“珍卿, 慕先生是孤煞的命, 一小就六亲断绝了,现在又死老婆又死学生, 我今天一去见他, 这又下暴雨又撞人, 可见他是专门妨人的……你以后别跟着他学啦……我再给你寻个好先生……”
正在吃面喝汤的珍卿:…………
陆三哥看珍卿无语, 笑着跟杜太爷解说, 说慕先生中国外国都有名, 连多少当官的都喜欢他的画。慕先生在官场、商界、军中,那是有大面子的人,做他学生好处多着呢……
又说慕先生画画得好,他的画一出来展览,好多人哭着喊着要买,一幅画少则几千块,多则十数万……
“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做他的学生,就是想学慕先生绝技,学来既有名望地位,还能大把大把挣钱呢!”
杜太爷立刻心热了,追问果真挣那么多吗。
连二表伯也惊诧不已,想他在各地贩货卖,忙忙哄哄折腾几个月,也不过挣几百上千的。
这位慕先生的画,一幅竟能卖到几万块,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二表伯问珍卿:
“那慕先生画一幅画,要花多少时间啦?”
珍卿说:“要看画的大小,还有构图复杂不复杂,快的不超过一个月,慢的可能要几个月吧,有的画太难,忙活几年也是有的……”
最后,杜太爷的灵魂被金钱占据,帮他战胜了封建迷信,他对慕先生的指戳告一段落。
后来,珍卿去艺大美术系,找慕先生帮她改构图,才从朱师姐和叶小哥那,晓得了莫家谦做的事。
那天莫家谦先生跑下楼前,才跟慕先生大吵了一架。
莫先生想把自己的十幅画,放到慕先生的联合画展展览。
慕先生说他的作品不过关,一直没同意莫先生的请求。
那天他又跑过来交换条件,说若同意展览他的画,他就告诉莫先生,他失踪的学生究竟下落如何。
慕先生想到失踪的学生,一时间悲愤交加、怒不可遏,把莫家谦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通,说他利欲熏心,满心机巧诡诈,根本不配称作一个艺术家。
珍卿觉得这种决裂早有前兆,六月份的初次见面,他对莫先生观感就一般。七月份的郊外写生,莫先生也一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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