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
珍卿看三哥没打开的包,这首诗的初版被施先生收,但后来她重新誊写一遍,也夹在那一捆子信件里。
三哥看得很专注,珍卿惴惴地观察他,发现他没什么表情,脸上浮着倦意和淡漠,看完淡淡地看着珍卿,但神情似乎感兴趣:“是写给谁的?”
忽然金妈在外面喊:“三少爷,太太的电话,说有极要紧的事!”
三哥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珍卿伸长手“唉”一声,三哥的大长腿捣得可真快,半分钟就从三楼下到一楼,跟叫鬼撵了似的。
珍卿就想说十二个字:“就是写给你的,包里还有很多。”
可金妈杵在那莫名看她,她简直没法说话。
珍卿心里七上八下,作业也没心情做了,人生的机遇也许只在一线。谢董事长又有事劳烦三哥,他可别是又要出差,乖乖诶!
珍卿在房间转磨似的,待了有一刻钟,忽然噔噔噔跑到二楼敲三哥的门,胖妈端着热水正要上三楼,看见珍卿赶紧说:
“五小姐,三少爷还在楼下讲电话。”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胖妈诧异的目光中,珍卿像是打了一场败仗,昏头胀脑地回到三层阁楼。
胖妈在她身后紧追着,问她到底怎么了,什么事急着找三少爷呢。
珍卿一下扑到床上,默默地趴一会,冷不丁握拳捶床,然后又叫唤着乱踢蹬腿,再然后就满床打滚儿。
胖妈想她这弄什么妖,没等她问出什么,杜太爷在外面敲门:“珍卿,有事给你说,我进了。”
说着老头儿推门就进,珍卿赶紧跳下床,理一理衣服头发。
杜太爷八字步踩进来,吭哧咳两声,瞅着杵在旁边的胖妈,胖妈心领神会地出去。
珍卿这会心烦意乱,这老头儿瞅她一阵,眼神又四处乱飘一阵,支吾半天才说:
“今天,我跟你后妈通气,你后妈没啥意见。你跟浩云的事,你后妈也应承了,末啥意见。我看这婚事就能定下了。”
实际谢董事长的意思,一定要孩子们愿意才行,她不同意包办婚姻。不过杜太爷觉着,这是无聊的场面话,珍卿和浩云早看对眼儿,他这一对陈年的火眼金睛,准保不会瞧错。
正漫不经心揉衣角的珍卿,嘴撑得能塞鸡蛋:“啥玩意儿!……”
她仿佛挨了一记雷劈,脑袋里半天都是白光,语言系统完全丧失功能。
片刻后,一股股强烈的怒气,席卷了她的身心,她暴跳如雷:
“祖父!你咋能这样?!你咋能这样?!你咋还是这样?!”
三个暴烈的反问句,震得杜太爷心惊胆战。
珍卿像个狂化的小暴龙,一跃跳到她床铺上,她站在床上的暴怒模样,让杜太爷想起睢县潘家提亲的情景。
那时候珍卿站在房顶上,也像这样掐腰瞪眼,三言两语把一桩好亲事搅和没了。
杜太爷下意识犯怂,但这回的亲事他咂摸很久,除了她三哥岁数大点,这婚事是五角俱全,再好没有,不能由着妮儿的性子闹稀塌了。
杜太爷叫珍卿“别嚷”,然后从家世、相貌、财力、品性等方面,把三哥夸成上上上佳的金龟婿。
珍卿暴躁地按着脑袋,似哭似笑地吼道:“你咋说该跟我说一声!你不吭不嗯的,先跟后妈说了,你这办的啥事情!”
杜太爷也吹胡子瞪眼:“咋了!咋了!这好的人家,这好的女婿,你还不愿意?你想找个啥人嘛!你不愿意我愿意,老子这点主还不能做啊!”
珍卿气得在床上乱蹦:“我愿意不愿意,都该我自己跟他说,啥事都讲个水到渠成,你瞎掺和个啥嘛!”
杜太爷也暴跳起来,对着珍卿乱嚷嚷:
“啥叫水到渠成,你跟我讲啥叫‘水到渠成’!谁是水谁是沟呐!
“哎呀,我滴爷哟,那水不流到沟里头,这水跟渠有啥关系嘛,那沟里不流着那水,那沟跟水有啥关系嘛……
“啥水到渠成,你白跟我扯这文词儿。我逗晓得,按在碗底就是菜!
“你个人瞅锅里菜好,绕着锅沿儿瞎转悠,那好菜叫人家抢盛走了,你是哭死也末得法……
“珍卿,你爷吃的盐比你走的路多,我老汉还能害你不成?你看见一盘好菜汤,先白管自家饿不饿,你先给它按到碗底——”
杜太爷一边老道地讲,一边做着“按到碗底”的动作,声情并茂地大讲:
“你年轻不觉气,以后见到多少孬货,就晓得这捂到碗底里的,那才是最好滴,你爷还能坑你啊……”
珍卿像不认得杜太爷:嚯哦,这老头儿讲起恋爱经,竟然这么头头是道,呔,要不给你出本《爱情宝典》,要不要在《新女性报》给你开个专栏,再倒腾一个全国巡回演讲,你去做个恋爱大师得了,这老头儿。
老头儿说得似乎有理,可她就是不甘心呐。
珍卿死揪着床柱子,脑袋一下下往上磕:她甜蜜美好的自由恋爱,被老头儿这么一搅和,眼见着变成一桩包办婚姻!说出去丢人不丢人?!啊!
她怎么想都不得劲,怎么想都不得劲啊!
珍卿忽然想到要紧的,杜太爷都告诉她了,那有没有告诉陆三哥,三哥的想法态度呢?
珍卿问杜太爷,有没告诉三哥这事。杜太爷说他没有,但刚才谢董事长打电话,跟三哥讲的大概就是此事。
珍卿拉开房门向下冲,胖妈站在二楼,看见珍卿说:
“五小姐,三少爷有急事出差,提着箱子走得真急!”
珍卿心里忐忑极了,三哥每回出差,只要在家,再急也会当面给她讲一声,怎么这次走这么急!
胖妈嘀嘀咕咕地说:“三少爷上楼去,像要跟你说一声,他正准备敲门,你们爷孙嚷得厉害。三少爷叫我跟你说一声,说走就走了。”
珍卿顿时两眼眩晕,双腿乏力,问胖妈:“三哥何时上去的,那时候我们在讲什么?”
看珍卿眼睛都急红,胖妈回想一阵说:“是,是说到‘你咋能这样,你咋能这样,你咋还是这样’,三少爷没有多听,赶紧下楼来了……”
这才是晴天霹雳,枯叉一声。她耳边有一个声音,诅咒似的念着:完犊子了,完犊子了。但她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跑到三哥的房间!从三哥房间出来后,珍卿情绪松垮不少,是过分紧张后的虚乏。
三哥把公文包也带走,这是她的一线曙光。
两个小时之后,坐到外交家朋友专机上的陆浩云,打开公文包想找一份文件,却发现一沓厚厚的信,上面写着“陆浩云亲启”,他一见字很好看,觉得是小妹写的。
陆浩云先打开其中一封,一目十行地看着,再仔细看内容和落款,忽地一扫沉郁之态,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陆三哥给卿发电报,说长辈提议之事,待他两日后回来,一定给她一个答复。
第193章 姐弟的爱情讨论
珍卿揪着杜太爷问, 他之前还说三哥是“色中恶鬼”,怎么就想叫他做孙女婿了呢,这作派像学过“变脸”的。
杜太爷遮遮掩掩的, 怎么问他也不说。还是袁妈盘问老铜钮,才晓得杜太爷人真老辣, 脸皮也不怕别人扯。他去过许多声色场所转悠——都是坊间传闻中三哥常爱光顾的地方。主要采取利诱的办法, 收集一切能收集的证词, 论证三哥到底是不是当代西门庆。
珍卿暗暗称服, 这老头儿除了当恋爱专家, 竟然还是当间谍的好材料,可惜他只有中华田园犬的追求(中华田园犬:最擅长的工作是守家,没事喜欢到田野玩耍, 颇能自得其乐),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
谢公馆的主人房间
谢董事长跟杜教授,还在讲这件大稀奇的事。
今天杜太爷头回上门, 提出这桩儿女亲事, 不啻在谢公馆上空放了一炮。
谢董事长第一反应, 是太太太荒诞了,他们兄妹那么要好, 这样一办有□□之感。
这一天剩余的光阴, 她再没有做别的事,在头脑里一帧帧地回想他们兄妹俩相处的画面。
谢董事长恍然大悟, 她小儿子大约早有贼心, 只碍于小妹年纪还不够, 所以一点形色没露出来。
谢董事长一直在咂嘴, 一直在拍自己额头。
她真是忙得太昏头, 以浩云的谨慎个性, 他若对小姑娘无意,怎会不避忌没有血缘关系,跟小妹相处得那么亲昵?以他的身家财富和个人魅力,多少女孩子爱他,他心里会没有数吗?
老天爷,谢董事长一直感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反倒杜教授不大愿意,他想,继子仗着近水楼台,怕是早已经把便宜占尽了。
男人总是更晓得男人,光风霁月的脸庞底下,究竟涌动着多少龌龊绮靡的念头,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初,是继子主动提出跟珍卿和她祖父同住,方便照顾这一老一少。
现在看来,他说不定是抱着方便自己的心思,住到那小洋楼的第二层。
杜教授忍不住想象:夜深人静以后,一楼的人都睡深了。那陆浩云趁着昏暗灯火,敲开三层阁楼的门,跟珍卿说睡不着,想找她谈谈心的。两个人也许怕人发现,也没有打开房里的灯。
也许是在长长的沙发上,也许是在宽宽的床铺上,一个老练的风月高手,一个无知的清纯少女,就那样促膝谈心,渐渐躺在一起,他向她伸出了魔掌……
可是,在珍卿没有到来以前,浩云作为继子,对他就比较尊重体谅;珍卿来了以后,好像是更加殷勤了……前后给他帮过不少忙。
杜教授丧着脸狂想,手指死死地抓着睡衣,于无声中,快把自己弄疯球了。
他想叫人给珍卿做妇科检查,可是一由他老婆经手,她就晓得他怀疑她宝贝儿子的人品。这会引起家庭动荡的。
而且杜教授个人如此想,珍卿未必听他的指挥呢。
杜教授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只好跟好朋友孙离秘密倾诉。
孙离教授听得瞠目结舌,旋即拍手发笑,说他女儿跟继子都是人中龙凤,若真能匹配婚姻,那一定是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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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吴二姐赶到应天,开徽州筹建防疫委员会的报告会,会后被组织在风景名胜处游完,恰在一处古迹跟弟弟浩云偶遇。
陆浩云正巧来看朋友——附近有个气象研究院,他朋友是里头的研究员。
这时都已经吃过晚饭,姐弟俩没有要紧事做。就在公园内信步游走,吴二姐问弟弟:“你在应天忙什么?”
陆三哥轻轻呼气,漫不经心地说:
“应天作为新都,到处在大兴土木,我的洋灰公司和建材公司,自然要抓住发展机遇,大干一场。洋灰公司的总经理雷季西出事。我过来搭救他,还要暂时代掌军机……”
吴二姐蹙眉:“出什么事?”
陆三哥停下脚步,靠在一座玉石桥的墩基下,懒洋洋地说:“风花雪月的事。”
吴二姐是直率脾气,下意识就想批判,回想她也出过“风花雪月”的事,内情外人未必知道,便没有妄加点评,只问:“解决得如何?”
陆三哥靠墙抱胸,看着天上的弦月,说:“我找人使了钱,明天大约就能出来。”
吴二姐催促说:“那明天事毕,我们一起回海宁,你不要总在外面,杜家祖父的提议,不能拖延,必须尽速有个结果。”
陆三哥咳嗽两声,引出一点鼻音,说:“我晓得。”
吴二姐问他是不是伤风,陆三哥说他昨天几乎没睡,现在是疲劳之极。
他们站着说一阵话,夜风沁冷得很,他们又一起往外面走。
吴二姐跟同伴讲一声,上了弟弟的车子。车前座有许多从百货公司买的东西。
其实应天的百货,倒未必有海宁的好。可小弟在外头总喜欢给人带礼物,尤其喜欢给小妹和杜太爷带。可见用心之深。
城市的零落灯光,将建筑物与树木的轮廓,投在车中人的脸上,影影绰绰地织成怪诞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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