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珍卿站在门厅向花厅那边观望,正想叫唐小娥悄悄去花厅哨探哨探。忽然身边人都看向她的背后,珍卿诧异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周惠珍女士。
周惠珍女士虽然文弱寡言,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珍卿其实看不出她对她嫉妒愤怒。周女士给珍卿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历尽千帆的沉静。这一会儿,她嘴角衔着一丝薄弱的笑,欲言又止地看着珍卿。珍卿觉得她那笑容很复杂,似是温暖又似是苦涩,似想表达又不得不压抑。
这气氛像珍卿初到海宁的晚上,在珍卿以为不会有对话发生时,这周女士幽幽抑抑地跟珍卿说道:“原来,陆公子喜欢你这样的。”
珍卿无言以答,干脆选择不接这个话茬,只是尽量礼貌地看着她。
周惠珍整理一会情绪:“杜小姐,你刚才面对的场面,其实,我往日面对过许多遭数,我以为长辈们的说话,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一直追求贞静顺从,从不敢无礼反驳。除了对长辈贞静顺从,我也没有别的本事,这样的会客场面我都难对付,更遑论大都市里难缠的人……都说夫妇一体,夫唱妇随。如此看来,从前陆公子没有错看我,我却错看了陆公子。”
珍卿微微有点尴尬,周女士如此失意自伤,她倒说不上多不痛快,但更加说不上痛快,且不明白为何特意跟她讲这些。她看着周惠珍大大的肚囊问,很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身孕几个月了?像是快要生了?”
周惠珍母性地一笑,神情柔软地摩挲着肚子,没一时,她的眼神又渺渺地飘乎起来,露出似荏弱似顽强的笑容:“我丈夫生病了,我到江平问有没有好大夫,没想到陆公子带杜小姐回来,陆家大伯母叫我过来。其实,我晓得她的用意,不过想到有求于人,便觍着脸过来了。”
说着周惠珍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周女士现在的情态,让珍卿想起三哥跟周惠珍退婚,周哭得极失态的那一回。她似乎变化了不少,至少一直没有见她哭。
珍卿并没有主动问什么,周惠珍就讲起他的丈夫,说她丈夫是一位中学□□,性情温良待妻儿也体贴。他们结婚后日子过得不错,所以周女士后来也想开了,若真嫁入谢公馆那等高门,日日对着不喜自己的丈夫,日子还不知道多难熬。她与她现在的丈夫一起,小家薄产的其实很省心。
珍卿微微定神审视着周,她脸色很明显的憔悴,她刚才说她丈夫生病了,莫非她丈夫病得很严重?她视线下垂看周的肚子,到底有些不忍心,还是搭了一句话:“过去的事都过去,周女士擅自珍重。呃,若要找医生的话,我对江平人生地不熟,不妨我……跟三哥转告此事,请他帮你先生寻个大夫。”
周女士却蓦然眼圈泛红,嘴里挤出破碎的话语:“如此,就多谢了,杜小姐,我还有一事相求……”
去上完厕所的胖妈回来,听见周小姐的话尾,语气特别冲地跟她嚷:“周小姐,你也有室有家的人,肚子里揣着别人的崽儿,跟我们小姐瞎聊什么呢?”
周惠珍女士惹不起胖妈,又冲珍卿幽幽抑抑地一笑,又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转瞬又似乎丢开手,直接走出了陆家大门。珍卿有心追上去问一下,但这时唐小娥跑回来,说陆家人为了一块地皮,一直在刁难三哥,她也顾不得什么周女士了。但保护三哥的唐万贵说,三哥心里有成算,叫她们不必担心。
胖妈在珍卿耳边唠唠叨叨,说这周小姐嫁了个教书匠,日子肯定过得紧巴巴,说不好眼馋三少爷的富贵,又在转着什么歪念头,叫珍卿不要自找麻烦,也别给谢公馆招惹是非。
珍卿看着南边花厅那边,一时半会没空理会这一茬。
陆浩云的祖父陆老太爷,说为了陆家的基业存续,腆着老脸求孙子浩云将某处地产,低价或无偿转让给陆家,以为复兴陆家事业的保本压仓地。在珍卿忧心等待的时候,他甚至想跪下逼孙子就范,但陆浩云一直无动于衷。叔伯兄弟们就不让他离开,堵住路痛心疾首地指责他,说他忤逆不孝、冷酷无情,推推搡搡的,看架势差不多要拳脚相加。
守在室外的唐万贵两个保镖,马上冲进来保护陆浩云。那陆老太爷又霍然起身,颤巍巍地被人扶出去。陆老太爷一打岔,这一触即发的形势就散劲了。但他们还是不许陆浩云离开,陆浩云也叫保镖按兵不动。陆老太爷没一会就回来,状态比之前更加虚浮,昏昏然地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陆家人逼迫陆浩云把地让出来,人家的亲爹不愿意出马,而二位伯伯又是隔房的,又靠陆老太爷这个祖父镇场。陆老太爷状态这么糟糕,对方的气势一落千丈。
正这时,有人在外头“梆梆”打门,听见管后院的女执事在外面嚷:“太爷、老爷、少爷,老太太急着找九少爷,正发脾气砸东西呢,请九少爷快随我去一趟。”
陆家长房少爷打开门骂走女执事,然后“邦噔”一声把门撞上,陆三哥却站起身来,扣起西装中间的扣子,不看向任何人,淡漠地说:“诸位觊觎的那一大块地皮,我已经赠送给他人,诸位不必再费心思。”
这帮馋得眼红的寄生虫,哪里会相信陆浩云说的,只以为他在讲借口呢!
陆浩云话音刚落下,管家就跑过来报告,说驻江州的十一军军长武向华将军,派人给九少爷送来一封军事专函,军爷们要请九少爷亲自签收。现在有一句俗话叫: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十一军的武将军可不是草头王,人家正经是应天中央封派的正规军。陆家的老少爷们不敢怠慢,赶紧放出半天不想放的陆浩云。
……
第302章 江平漫游二三事
陆浩云请送军事专函的军官进来。来人异常客气地送上函件, 陆浩云看了武将军的信,当着陆家人的面签了函件,告诉懵然的一众陆家老少:
“江平新修的铁道穿城而过, 现在城内地价一直在涨,所以军中用地也紧张。我当初买进郊区那块地皮, 本是为帮朋友渡过难关, 多年以来一直闲置无用, 现在能应天国府出一份力, 实是陆浩云的荣幸。诸位, 难不成还想跟武将军抢地皮吗?”
陆家老少面面相觑,惊诧惊怒惊魂难定,世上怎么会有陆浩云这种人, 白白把下金蛋的金鸡赠出去,却不愿意送给自家血亲?
空气中酝酿着微妙的气氛,陆老太爷猛地站起来, 拄着拐杖又急匆匆跑向厕所, 他的子子孙孙想叫他拿主意, 可没人能把内急的人叫回头。
珍卿还在门厅里等三哥,刚才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陆家门外, 然后就走进来四个威风凛凛的绿军装, 跑到三哥所在花厅那边去。然后又看见陆老太爷跑出来。
这陆太爷进进出出七八回,原来去的是五谷轮回之所。所以不管好人坏人, 都有老的时候。人一老了, 就容易尿频、尿急、尿不净, 陆太爷也许想做个有威严的大家长, 貌似他的膀胱不愿意配合她。那些军人是来找三哥的, 看这架势是友军来着。
珍卿正在想些有的没的, 有个丫鬟送个妆奁盒过来,说是三哥的亲生父亲送给新妇的订婚贺礼,珍卿一打开,就被这盒里的珠光宝气闪着了。送东西的丫头向后院方向一指,珍卿看到东北角的屋檐后面,有个落拓的青衫文士看向这里,当他发现珍卿看过去,立刻扭头向后院走去,有一只脚似乎还有点跛。
珍卿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一遍。她愣了不知道多久,三哥拉起她向大门外走,珍卿指向胖妈捧着的妆奁盒子,告诉三哥是他亲爹送来的。
三哥也回头望了一会,珍卿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点对既往人生的纠葛,但一切终究归于沉寂,对珍卿沉沉一叹:“收下吧。”
他们坐上车之后,珍卿小声地问三哥:“陆伯父的脚——”三哥难得幽一叹:“他去乡下看望妻女,雨后路滑马车翻到沟里,把腿脚摔坏了。”
珍卿得知缘故,心里也有几分唏嘘。
陆家老少走出大门看他们离开,陆家二伯看向陆家大伯:“此子是家门叛逆,让他就这样走了?”
陆大伯仰头长叹:“晚了,晚了,他长大了,不好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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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百里之外的应天
闫崇礼在海宁抓了数名社会党人,顺藤摸瓜捣毁社会党数个据点,一时大灭匪谍势气大涨我方威风,韩领袖一高兴,又让闫崇礼回到中央调查处。
因为情报反间谍工作有变化,韩领袖特意唤聂梅先回应天述职,他先苦口婆心地安抚他一番,然后就告诉聂梅先,以后凡属党政经济文化方面的事,都交给闫崇礼的调查处去办,而甄别匪谍、监控军队的事,便交由聂梅先的特务处办理。领袖还说西北大战虽已取胜,但有些割据一方的地方军阀,还是想对应天政府阳奉阴违,特务处必须派人严密监视。还有盘踞在华南三省交界处的那些-……
总之,聂梅先被人虎口夺食不说,又要被送到前线冲锋陷阵。聂梅先从韩领袖官邸出来,说不上高兴或不高兴,做领袖的还愿意拿话哄劝你,就说明你还受他的器重。不过闫崇礼这个猖狂小人,从领袖的职能化分中,把海宁这个人人争食的肥肉夺走。在海宁闫崇礼从他那劫走的匪谍,因为是在参与抵制货运动时被捉获,也变成调查处的管辖范围。想起跟闫崇礼的新仇旧恨,想到闫抢他功劳害他兄弟,一时不能报复又使特务处士气低迷,聂梅先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聂梅先跟韩领袖述完了职,趁着待在应天的机会,秘密见了一个同样在京述职的封疆大吏。
闫崇礼之前跌得那么惨,除了聂梅先把闫的贪腐罪证送到领袖面前。滕将军在领袖夫人那也进过不少谗言——因为闫崇礼偷了滕将军的镇纸。上一役原指望打得闫崇礼永难翻身,谁想到爱莲娜冷不丁冒出来,三招两式让闫崇礼咸鱼翻身了。
应天军委会的陆军次长兼粤州大元帅滕将军,是聂梅先的老乡兼革命领路人,他曾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后来他又偶然救过滕将军。他们二人派系、职位有别,明面绝对不会交往过密,但私下的情份却好得像父子。
闫崇礼在粤州军校做兵器室副主任时,配发枪械子弹时就给滕将军使绊子,让滕将军麾下将士白白伤亡许多。滕将军很厌恶闫崇礼这小人。闫崇礼偷滕将军的镇纸,更把滕将军得罪狠了。
滕将军此时恰在应天公干,说起闫崇礼还似余恨未消。他跟聂梅先两下里一合计,决定共同对付闫崇礼这混账。
聂梅先在闫崇礼的中央调查处,埋伏着两个非常得力的暗桩。今年前后给闫崇礼添了不少麻烦。只是前阵子闫崇礼落了势,聂梅先放在闫身边两个暗桩,也被闫派去外地执行秘密任务,便叫闫崇礼与爱莲娜勾连上,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闫崇礼从海宁抓的社会党人,包括□□领袖金俊武和工运领袖房大川,他们都是闫崇礼升官发财的大筹码,闫正想从他们那套取更多讯息。聂梅先通过隐秘的渠道得知,社会党方面正在组织人力,意除清除叛徒房大川,同时营救坚贞不屈的好同志金俊武。聂梅先决定利用他在调查处的暗桩,让社会党的行动取得成功。他作为潜伏后台的黄雀,再将前来行刺和营救的社会党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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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的麻烦事暂时告一段落,珍卿跟三哥讲了周惠珍的困难,三哥看起来不大热心。他退婚后从未留心周女士的事,亦不知她嫁得何人、住在何处,他也决不可能去询问陆家的人。他更不想为不相干者大动干戈,就告诉珍卿决定不管周惠珍的事。
他们此番出行除了看望陆阿婆,还计划观山玩水放松一番。江平内外的风景名胜就极好,他们决定先在江平左近游玩。与他们同行的游伴,还有三哥几位极要好的友人,有在政府做事的明国桢先生,做古董字画经济人的葛继英先生,还有从事教育事业的庄行俨先生……
珍卿和三哥现在住的徐家老宅,原属那位收藏大家的徐澎老先生。徐老先生自杀身故后留下的烂摊子,就是三哥跟这些朋友一同帮办。他们都是学问人品上佳之人。
江平内外风景之秀丽,恐怕连天上神仙也要艳羡。珍卿他们清澄的苏湖上划船赏景,在有名的花港上观赏游鱼,在柳堤的茶社里听戏饮茶,还在南郊的园林里观荷采莲,三五天四处游玩吃喝,珍卿觉得快乐之极。
有一天,他们到苏湖附近的文溪河边吃虾。珍卿没想到这里流行吃活虾子。在政府做事的明国桢先生,是个到处门径很熟的美食家,他热情地给珍卿讲解吃生虾的技巧,说怎么把生虾按在嘴里,牙齿舌头配合着用力,就能啮到那弹跳的活虾肉了。真是老饕才能轻易获得的技巧。
珍卿看着旁边的人大啖活虾,又听着面前的明先生详讲感受,说到虾肉到嘴里还在跳,她想起幼时腊肉长蛆的情景,生生把自己给恶心吐了,倒把三哥和朋友们吓一跳。珍卿说生虾里怕有寄生虫,她也吃不惯这种生食,大家连忙说不在这里吃活虾。他们转移到一个家常饭馆,三哥他们就遇上一个暌违许久的熟人。第二天就计划往这熟人的地盘游逛一番。
第二天一早将出发的时候,三哥接到一封电报。他耐人寻味的神情,让珍卿也有一点紧张,赶紧问他是不是出事。三哥犹疑一阵告诉她,爱莲娜好像被人杀死了。珍卿问三哥怎么知道的,三哥说他一直叫人盯着爱莲娜。
三哥没好告诉珍卿的是,对于仿似附骨之疽的爱莲娜,他早已经动了杀心,然而事关人命他未敢轻易施展。没想到有人在他前面动了手。不过不管是谁杀了爱莲娜,对他们来说,都是去除了一桩心腹之患。爱莲娜的死亡阻碍不了他们的行程,三哥跟昨天偶然邂逅的朋友约好,今天去他的地盘上看一看。
三哥他们的这位老朋友,其实跟杜教授也是老相识,他是教育界有名的创新教学的大拿——宫以麟先生。
宫以麟先生在江平的明庄县试验教学,试验方式就是让学生边工边读,试验对象包括村童、报童、流浪儿、工人等——多是没有时间和财力正常就学的群体。
珍卿没有读过宫以麟先生的著作,从到明庄后通过宫先生的自我讲述,晓得他的主要教育理念,是从本国历史背景和自然条件出发,发展为劳苦大众服务的教育,这种教育是面向社会的生活化教育。在明庄观摩的过程,珍卿觉得“工读试验教学”很新异,具有非常重要的实际价值,让她想起海宁苏大姐办的扫盲夜校。
作者有话说:
请审核人员听我说,圈出来的敏感内容是与配角有关的内容,这个配角算不上正面角色,他的言语行动都是用来烘托背景、提示情节。很多看似敏感的词句,在读者来说都是中性的,一直坚持追到这里的读者,对这个角色基本上是负面印象,不会因此被误导什么,而且敏感词语我都改了,请审核人员仔细看一遍,别再卡了……………………感谢在2022-02-24 20:18:27~2022-02-25 17:0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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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教学教材那些事
珍卿和三哥去观摩宫以麟先生的“工读试验教学”, 发现他们的教学试验具有很重要的实际价值。
如他们报童工读课的内容,就与日常的生活情景相通,会把算术和记账结合在一起学习, 图画与地理结合在一起学习,这些对报童都是实用之学……
再比如他们的国语教学方式, 基本不按某类规定教材教授, 上课也要摆脱时间空间的限制。村童们有时竟在地垄边课, 时常是指着眼前之物教字, 再以眼前之物发散联想教学。当然, 这种教学过程看似是即兴的,其实观摩下来却觉杂而不乱,□□在课下想来也做过准备。
生活化教学听起来有点儿戏, 真正实施起来却很不容易。它需要把不同学科结合起来教学——有点像是后世的综合课。比如他们正在上国语课,□□却会穿插讲解卫生、历史知识。等文化课上到差不多,□□又开始上起劳作课。
“天下的劳动分为三种, 一种是身体在劳动, 一种是心在劳动, 一种是心体皆在劳动。而只会用身体劳动的人最可怜!
“就譬如一个农人种地,今年节气来得晚些, 或者雨下得少些, 一个只会用身体劳动的农人,还照着去年的样子耕种、浇水。好嘛, 粮种撒下去就是不出芽, 好不容易出芽, 芽苗却又黄又瘦……这个只会用身体劳动的人, 就只能昂着脖子咒骂老天爷, 骂它该暖和的时候不暖和, 该落雨的时候不落雨,偏偏要跟他作对坑害他。他只能想着自己这么勤苦,老天爷为甚还要坑害他!他不会用自己的心劳动,想一想顺着老天爷的变化,想方设法让庄稼长得好……
“再比如说,一块田地肥力不够啦,只会用身体劳动的人,就憨憨地不停开荒。该跟村里的三瓜仔学学嘛。那江平市镇里的人多屎多尿,大街上到处是便溺,把市镇里头熏得臭烘烘,三瓜仔就去市镇收夜香回来,浇在地头不就肥地了嘛……
“所以先生要告诉你们知晓,真正的有意义的劳动,就是身心合作的劳动嘛,身心结合的劳动才能创造美好的生活……”
当下中国的底层民众,确实不少麻木不仁的劳动机器,不会进行身心合作的劳动。这也不能完全责怪他们,没机会受教育是一方面;动荡不安的社会局势,水深火热的生存环境,也让普通民众没法理性思考,混一日多一日的寿数罢了。
劳动课不单是老师一直讲,后面就叫学生讲生活中的难题,由学生们开动脑筋出主意。这种教学表面看是为集思广益,实际是为了让学生动脑筋想问题。
刚上观摩的还是低年级的劳作课,高年级的劳作课就更加有内容。先生们引导孩子改进工作方法,改进生产工具,甚至还讲授半自动抽水机的制作。珍卿和三哥是叹为观止。
他们观摩完村童工学团,又到镇上观摩流浪儿工学团,正在镇上的宫以麟先生热情地亲自介绍,说他对这些“工读生”的教育,目的是增加他们的知识技能,最终是用到生活实践中。
比如他的流浪儿工学团,他按节气风俗,请手艺人教他们小手艺,学会了小手艺平常就能做零工。比如今年的端午节,宫先生见街上卖粽叶编的小玩具,他便将那巧手娘子请来,教孩子们用粽叶编小玩意儿。孩子们在趣味的教学中获得技能。还有的孩子掌握编织原理后,能创造性地发明新式编法。
珍卿和三哥一路观摩下来,从宫先生各种“工学团”学生身上,感受到一般贫困儿童身上没有的东西。怎么来形容这种感受呢,能够得到救济的灾民和难民,也能时常添饱肚子,但他们的状态就是得过且过,对于生活不觉得有什么希望。而这些工学团的学生们,比那些安于消极满足的人,眼睛里多了一点神采,脸庞上多了一点希望。
肯对求学无门的贫家子这么用心,这种用心还谈不上有什么经济收益。有些中国人的人性几乎接近于神性,可以产生蓬勃的伟大力量。只要中国还有这样拥有神性的人,这样的国家就不会亡国灭种!
等珍卿和三哥都观摩完了,他们都对宫先生表示,愿在财力上支持他的教学试验,还可从商事印书馆帮他们进教材。
当然,这种生活化的教学试验,也许不重视一般的定制教材。但珍卿其实也有不同的想法。生活化教学有明显的优点,但是弊端也非常明显——它教给学生的知识不够系统。有些课程结合实践教学固然很好,但像国学、历史等需要系统记忆的科目,还是依照知识体系来教较好。珍卿在睢县受过的传统教育,虽被一些新式教育家诟病良多,但她自己觉得从中获益良多,她不但获得了丰富的经史子集知识,还锻炼出良好的理解记忆能力,让她在学习上一直事半功倍。
珍卿跟宫以麟先生表达了这个看法,听宫先生的话意,她不是头一个提出如此质疑的人。宫先生也是胸怀宽广的大家,他诚恳地跟珍卿讨论这问题。说他一开始也跟打了鸡血似的,想将这种生活化的教学方法,推而广之普及到整个平民阶层。但教育界也有高瞻远瞩的同仁,跟珍卿提出了同样的质疑,宫先生其实一直不服气,想在教学试验中解决问题。但是还没找到理想的解决办法。
珍卿他们在明庄县待了两天,一回江平珍卿就跟孙离叔叔打电报,请他跟商事印书馆发行所接洽一下,看新版小学教材有没多的,先给她寄来二三十套。
珍卿也知道,应天政府的教育局委托商事印书馆编印教材,印量多少是有数的,也不允许私下买卖。但应天政府虽大力宣扬发展教育,在教育经费不足的情况下,该建起来的学校未必能建全,预备招的学生未必能招够,新版教材肯定会有多余的。所以珍卿才冒昧跟孙叔叔提请求。
孙离叔叔很快打电报过来,说他们新版的中小学教材,暑假之前就应教育部的要求,向各地教育局发放下去,但教材印得太多供过于求,商事印书馆的发行所也在费脑筋销售多印的教材。他告诉珍卿没必要从海宁寄教材,叫珍卿直接去江平教育局,拿钱领上三十套就完事。
果然,阿成拿着钱轻轻松买了三十套教材回来。
珍卿站在一扎扎新书中间,闻着那特别的书墨香气,好像回到上辈子的开学季,无端地感到很快乐。她把各年级教材都翻开来看,重点看她画过插图的国语教材。她给初中国语教材画的插图,印刷得没有想象中好,不过这是批量印刷的教材,想一想其实也没那么差。
初中的国语教材珍卿算熟悉,她之前给海德唱片公司灌教学留声片,灌的就是高中和初中的国语。她翻看初一的国语教材,越看越觉得不大得劲,比如有一篇叫《礼义廉耻是国之四维》,这篇摘录文章是这样的:
“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
不得不说,虽然此时民国已立多年,但政府的教育职能部门在对青年人的思统管制,还是用灌输传统道德的笨办法,政府的这种老套办法,正好体现在应天政府的新颁教材上。在对整个社会的思想统管上,他们总讲要继承先总理遗志,一直把”三民主义“的口号挂嘴上,实际上也就只是喊喊口号而已。
珍卿看完初中教材又看小学的。她先找到小学三年级国语(常识)教材——这一本是她做过插图的,翻开这本书的第一篇,讲的是仙逝国父的故事,之后数篇是有关政治、国事的——应天政府新订制的教材,自然要体现它教导宣化的功能。
珍卿翻过前面的严肃内容,看着她画的风景、房屋、人物,不觉露出会心的微笑。这感觉就像怀胎十月,终于看见自己的亲骨肉,教材和连环画的感觉又不同。珍卿翻来覆去地看插图,感觉小学图画印刷得好些,反复看的过程中一并也把简短课文看过。
小学教材把国语和常识结合在一起学,新教材课文的编选标准,还是脱胎于传统道德标准:仁、义、礼、智、信。
看到这新印出来的中小学教材,即便也有未尽人意之处,但它们帮助人们学习知识。珍卿也愿意认为,她做的事对于改善局部社会环境,一定也是有意义的。
三哥看她看到最后笑盈盈的,不由被她的情绪感染。跟她并膝坐在书堆上翻看。胖妈也煞有介事地翻看,问哪些是五小姐画的,珍卿把她画的插图指给她看,胖妈搜肠挖肝地找词夸她。说得珍卿都起鸡皮疙瘩,不过她难得有点高兴,就由着胖妈在那尬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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