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418章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标签: 种田文 穿越重生

  珍卿、三哥和四姐在巴黎,绞尽脑汁也想不清跟童某有何仇怨,打电报叫国内谢董事长他们也想,终究也想不出什么纠葛。正当他们把矛头归向当局,觉得可能是官面人物做的,转机竟出在慕尼黑工业大学的仲礼那边。

  仲礼直接跟他们打跨国电话,兴奋地说他知道一点眉目了。打跨国电话却不立刻讲明原委,莫名提起今年相识的朋友裴浚,说今年复活节放大假,他跟同学去索米尔城看马术,见马术表演温吞吞的实在无聊,就跑去专卖葡萄酒的地方,喝当地有名的索米尔葡萄洒,他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还被宰空了荷包里所有钱。

  他无助地晃荡在街头,连坐车回旅馆的钱都没有,喝醉了又不记得旅馆的电话,几乎要在街上渡过一夜时,忽然从天而降一个白马王子,仲礼马上意识到用词不对,却又说裴浚是拯救他的大侠骑士——珍卿听仲礼絮絮叨叨,已经要十分耐住性子,再听他提什么“大侠骑士”,脑门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简直想把他揪过来打一顿,在电话这头打不到只好骂他。

  仲礼在那边委屈巴巴地说,他是为证明这个朋友聪明机变,是非常可靠的同胞才絮叨。仲礼被骂到只好长话短说,说这个叫裴浚的白马骑士——啊,呸——这个叫裴浚的华人男同胞,遇到躺在路边哼唧的醉鬼仲礼,从他哼唧的口音认定他是中国人,从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马粪味,断定他住在离马术表演场较近的旅店,又根据仲礼带在身上的火柴,耐心地挨家问到仲礼居住的旅店,确定来接仲礼的同伴是他同学,才功成身退悄悄地离开。讲到这里,仲礼又强调裴先生的聪明善良。

  放完假回慕尼黑工业大学,他们第一天上机械课,仲礼同游索米尔城的同学,惊讶地指着讲台上的华人教授,说他就是在索米尔城搭救仲礼的大侠。原来,这裴先生是慕尼黑工业大学教机械的新老师。那位裴先生来自中国的冀州,一身的学识气度令人折服,仲礼觉得他是闲雅广博的智者,他又跟仲礼一样是学机电的,仲礼跟他很快成为忘形之交,裴浚听仲礼家中长辈的轶事,还常说希望有幸一见呢。

  珍卿被仲礼整得没脾气了,他讲半天还没讲到正题,这么大一通偶遇相知的故事,珍卿想问喋喋不休的仲礼:你还晓得自己的性别吗?把这个裴浚夸得天花乱坠,口头心里的一刻放不下,要不要给你写两本爱情小说,一本叫《索米尔城恋人》,一本叫《爱在慕尼黑工业大学》,为毛把纯洁的友情描述得跟搅基一样?

  但她只是克制地打断仲礼,问他究竟有什么线索,仲礼懵懵懂懂说他也不大晓得,发现端倪的是他说了半天的裴浚。他说裴浚是长在德国柏林的华侨,在柏林也有一点人脉,之前他把长辈被污蔑的事跟裴浚说了,古道热肠的裴先生就帮忙探听啊,发现德国中国留学生干事童森,是他在巴黎留学时的一位旧识,还有一点别的线索未及跟仲礼详说,裴先生就坐上了来巴黎的火车,据仲礼说,那裴先生来巴黎有教学公干,顺便把发现的线索带过来。仲礼是为了叫珍卿他们相信,那裴先生是机敏可靠的同胞,才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前事,请长辈郑重接待这位裴先生。

  在火车站跟仲礼赞不绝口的裴先生见面,珍卿都忍不住暗赞好气度,珍卿两人跟他简单寒暄,坐在车上进一步沟通时,感到此人确实谈吐不凡。仲礼要真爱上一个男人,珍卿可以接受裴先生做他侄媳妇,不过裴先生比仲礼大一轮不止。

  这位洵洵儒雅的裴浚先生,可不知道他神交已久的易先生,心里转着奇奇怪怪的念头,他此番是欲帮他们排忧解难,顺便结识这对驰名中外的伉俪。

  这裴先生到珍卿家也不罗唣,直接拿出他找人拍的童森的一沓照片。珍卿和三哥一看照片立时明了,那位经营小报《励志》的童森干事,看来是珍卿校友阮小檀的亲友,看照片中阮小檀夫妇跟童干事拥抱的样子,还不是一般二般的亲友。裴浚先生说他叫人监视童森住宅,在童家住宅外面听他们讲话,那位王太太(指阮小檀)唤童森太太为姑妈。

  珍卿不由感叹,阮小檀早年就跟她有过节,衔恨在心故意使坏倒有可能,可她姑父童森也算有地位,犯得着跟晚辈搅和进这种是非吗?

  裴先生对童森的底细如数家珍,稀疏平常地讲起此人的背景。十多年前,平京大学组织青年学生赴法勤工俭学,他们赴法学生曾自设“工学励志社”,最初经常讨论无政府主义的实践,后来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十年前的童森资格深厚人也精干,曾做到“工学励志社”总秘书长,学成回国后在粤州参与国民大革命,六三政变后在公民党阵营内摇摆不定,后来,他跟政治失意的行政院长祈连海一道出洋,到国外既是深造化学也是躲避党祸。

  说到从前的行政院长祁连海,珍卿想起久违的便宜舅舅云希宜,云希宜前妻是祁连海的妻妹,当年云希宜揪着祈连海的龙尾巴上天,一度升到行政院副院长的地位。可云希宜早几年就跟祁连海表妹离婚,已经灰溜溜地跑到东洋了。云希宜跟珍卿这位叫童森的新对头,也说不清到底认不认识。

  云希宜这个人还在东洋龟缩,近来针对珍卿和三哥的谣言,主要出自阮小檀和童林的手笔,而阮小檀的丈夫王耀江家里,似乎跟谢公馆的生意有对冲,他们动机是很充分的。不过,也不能断定一定跟云希宜无关,毕竟这其中的关系太复杂了,她写了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东洋人真要对付她也合乎逻辑。

  珍卿由此对阮小檀评价更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前尘往事她不计较就罢了,阮小檀还要造出新的是非,这女孩子终究太小家子气。

  至此,珍卿他们有较为完整的证据链,可以证实阮小檀跟童森阴谋给他们泼脏水,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打算找阮小檀对质,不管阮小檀承不承认,这一回没有和解读的必要。

  如何回馈阮小檀的阴谋伎俩,珍卿家开了家庭扩大会议——扩大的对象只有汤韵娴女士,最后,他们决定中国的家丑不予外扬——免得叫洋鬼子看国人笑话——阮小檀跟他姑父做的低级事,他们在国外向华人圈子散播就行。在国内可以开个专栏详细说明原委,毕竟珍卿品行为人如何,最该向崇拜她的国人证明,多少人视她为精神图腾啊。

  珍卿给许多询问此事的亲友回信,包括已经毕业回国的彭娟,尚未从康大毕业的姚铃儿,将阮小檀的作为全盘托出。这二人绝不会给阮小檀守秘密。

  中国人多靠脸面跟名声活着,经此一役,海宁上流社会的名媛圈子,再无阮小檀的立足之地;海宁其他层面的名流圈子,是否有她丈夫王某的立足之地,就看王家底蕴够不够深了。珍卿向来不介意与人为善,惹急了也不介意把事情做绝。

  没过多久,阮小檀跟她丈夫王耀江,在本邦华人社交场合已难立足,当洋人名流也获悉他们作为,忖度与他们龃龉者的份量地位,他们在洋人社交圈受到冷落,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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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裴先生不是凡人

  阮小檀这种家世背景的女孩, 自幼在社交圈获得自我认同,并交换物质和情绪上的价值,失去社交场所的风头地位, 大抵比吃不上饭还难受吧。在培英时身世曝光之后,阮小檀被家人送到欧洲避风头, 那么这一回她会如何应对呢?

  这是珍卿从自身认知出发, 对于妨害他们名誉的人, 能做出的最为狠厉的惩罚。至于有德国的华人社团, 公然递话要帮易先生教训阮小檀等。珍卿跟三哥不欲节外生枝, 委婉向大佬们表明最好不要动用暴力。

  世上爱作意气之争的一起人,总觉得受点委屈就要喊打喊杀,不必考虑社会规则跟行为后果。却不知像阮小檀这种出身, 家里姻亲故亲就像一张大网,阮的夫家在军方也有能量,他们若铁心阮家人结成死仇, 那就是自寻烦恼了。而现在呢, 场面人都拿到阮小檀这桩把柄, 舆论都是阮小檀的监督者,但凡她再有不轨舆论都不会放过她。

  不久便听汤韵娴女士说起, 阮小檀之夫王耀江从新索邦大学离职, 阮小檀最近也忙着打包行装,看来夫妇二人是预备回国了, 回国后好歹有亲友做靠山吧。

  五月初, 珍卿他们经过多方探访印证, 发现阮小檀姑父童森, 跟公民党在野派的祈连海过从极密, 童森污蔑珍卿一家败露后处境窘迫, 跟祈连海的联系却更频繁。祈连海向来跟东洋人走得近,公民党内也说他是亲东洋派。不过话说回来,公民党内现在的高官显要,多数都有留学东洋的背景——连珍卿生父滕将军也不例外,祈连海有几个近密的东洋朋友,在公民党内也不算异类。可是童森为啥要对付珍卿夫妇,这其中的内幕就耐人寻味。

  不管此番造谣诬陷之事,是否跟祈连海这大人物有关,具体经手此事的阮小檀跟童森,都在被害者的报复下不好过。

  珍卿他们向亲友大众讲述“骄奢”生活真相时,不曾为童森这个公民党员隐讳,明明白白地公布他的底细。且不说国内的人们如何诅骂他,就说德国中国留学生会那里,已经在重重压力下将他解聘,而德国的华人跟中国留学生,天天堵着他家门口骂他是无耻败类。

  珍卿一家觉得奇怪的是,他们之前向大家讲述真相,不曾将童森跟东洋人联在一起,因当时谈不上有确凿的证据。可是自从阮小檀一家离开,德国的华人报纸就开始发力,也不知是谁深掘了童森的底细,有据有理地在报纸专栏上讲,童森正是受了东洋人的指使,才寡廉鲜耻地污蔑易先生夫妇。易先生写了《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东洋人欲使她身败名裂,然而自己不便动手,就收买了童森这等汉奸败类。最近不少地方的华人跟留学生,都跑到东洋使馆外抗议示威。楚师兄作为驻欧总公使,生怕事态扩大,还将此事当成紧急事件处理,珍卿夫妇也从中出了力。

  童森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阮小檀跟他一比算幸运了。就是欲行不轨的东洋人,对于享有国际声誉的文化名流,想来近期也不敢再有轻率之举。

  事情发酵了一阵,仲礼跟裴浚先生同来巴黎,仲礼一来就嚷嚷着想出去玩,四姐便带着他看《茶花女》。

  三哥跟珍卿在家接待裴先生,茶过两盏,寒暄已毕,两人试探性地问裴先生,童森现下处境是否系他促成。

  裴先生儒雅的面庞依然儒雅,沉默片刻,恳切地跟珍卿和三哥说:“与二位先生虽系初识,尚不敢奢望心腹相托。在下未经首肯擅自举动,只因敬慕二位学识品德、精神魄力,说是时代先锋、民族柱石亦不为过。万幸事情现已平息,未与二位有所妨碍。设若世事翻转,再来一次,恕在下天生执拗,恐怕依然行事如故,无论如何,愿为二位先生驱驰效劳,还请不弃我鄙薄张狂,海涵赐教。”

  这裴先生甩出这等铿锵之言,他的神情还是文雅驯良的。一半脸被太阳光影映得橙黄,一半脸笼罩在室内的阴影中。

  珍卿默默跟三哥相觑,跟上回初次见面相比,裴先生似乎换了一档人格,文化人抢了□□大佬的话术,怎么看怎么觉得怪怪的。

  其实珍卿两人先时就已察觉,这裴先生是位来历神秘的。

  裴先生晓得童森底细,说起勤工俭学和工学励进社,还有大革命时期的内幕,语气颇为熟稔,加上他对童森屡次变节的不屑,他的来历已刻意显出一些。这一回,他又在童森的问题上仗义出手,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之极,而珍卿和三哥都没要求过他。这说明什么呢?这裴先生若非天生的侠客心肠,就是背负着特殊团体的特殊使命,再不然,他对仲礼感情深到爱屋及乌。最后一种是最不靠谱的猜想。

  家里的女佣在走廊外面忙,珍卿和三哥也心照不宣,以茶代酒敬了裴先生两杯茶,裴浚若无其事地领受,高擎茶杯重复刚才的话意:“二位先生,我还是一样的心境,二位先生是国家栋梁,民族先锋,在下虽是文弱书生,也将二位视为守护对象,若有难处但凭驱驰。”

  珍卿和三哥一时无言以答,他这种殉道者的坚定语气,听着让人悚然敬畏也觉得不安。还是三哥率先找回嗓音,尽量温和淡定地跟裴先生说,感谢裴先生一片挚诚错爱,凡有大事他自己就能安排,裴先生在异国他乡行走,还是应该在意自身的安全。裴先生客套答了一句,听见外头大门有动静,是四姐跟仲礼看戏回了,三个人便谨慎地缄口不言。

  轻灵灵的四姐飘进来了。上回初见裴浚先生印象颇好,珍卿曾想过让四姐认识他。此刻,看着疑似干练风的温良教书匠,珍卿保媒拉纤的念头完全熄灭。再看叽叽喳喳的少年仲礼,还兴致勃勃地跟四姐争论,说那演茶花女的长得像骷髅精,而且还生活放荡挥金如土,英俊富裕的男主角阿尔芒,不该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的。他一时说茶花女的选角不好,一时又觉得故事本身就荒诞。

  四姐耐着性子跟大家说:“就是仲礼喋喋不休,我们还没看完就回了,在家无聊也好过看人眼色。”

  仲礼犹然纠缠住这个话题,先问三叔若他是男主人公,他会爱上茶花女玛格丽特吗?三哥顿了一息说“大约不会”。仲礼扭头问珍卿一样的问题,珍卿无语地看这小伙子,慢悠悠地也说“大约不会”,仲礼又挨着裴浚问他如何。珍卿看仲礼贴着裴俊极近说话,想这小伙子要是换一种性别脾气,加上裴浚温文尔雅、神秘精干的人设,写一出《爱在慕尼黑工业大学》,她保证能写得缠绵悱恻,虐得读者死去活来。

  想到这里,珍卿狡黠地转起黑亮的眼仁,心里转出很好玩的念头。在这烽烟不止的年头,就得嗑些唯美浪漫的绝恋CP,才能从严肃枯燥的正事里,找到突破禁忌的放松感。珍卿决定抓住这一丝灵感,给仲礼变换性别跟性格,再变换一下时间和场景,写一出《爱在巴黎》比较好——浪漫之都发生爱情的机率大些。

  珍卿傻笑着在脑里编故事,三哥一见她坏笑的神情,知道她准又有歪主意了,但是每回看她笑,自己也不由地笑。四姐建议裴先生去逛花园,三哥捏着珍卿小手带她起身,说坐久了大家去花园里散散步。珍卿找到一件趣味的事做,便乐呵呵地挽着三哥向外走,笑着跟其他人闲聊有的没的。

  四天以后的晚上,三哥看到珍卿写的《爱在巴黎》,看完按着额角跟莞尔一笑,说没有看出特别的意味,倒是珍卿难得写鸳鸯蝴蝶派的。

  瞅着优哉游哉玩笔的珍卿,珍卿俊眉深皱,思虑难解地说:“这跟你往日风格大相径庭,这里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表白:……一片花瓣落在我的袖子上,也有上天的意旨在作用,我在索米尔城的街上遇见你,怎么能说不是上天的意思?既然这是上天玉成的缘分,你在躲避什么、推拒什么?罗先生,你为何总是若即若离,让我觉得不值得被爱……”

  三哥眉间拧成一个川字:“你怎么提到索米尔城?仲礼去过,我们上回倒错过了。”说着三哥忽然瞠目,神情古怪地看珍卿:“小妹,这男主人公性情裴先生,你不会——”他没说完自失地一笑,放下稿纸抚着珍卿秀发:“裴先生一口一句易先生,把你当成神明偶像恭敬,你却把他变成鸳鸯蝴蝶派的男主人公?——对了,男主人公有对照,女主人也有吗?”

  珍卿嘴里包了水鼓捣着玩,闻言想到仲礼就要发笑,没控制好差点呛着自己。

  这小说她怎么高兴怎么写,男主相貌性情以裴浚为蓝本,却把他写成一个复仇者,为了报破家灭族之仇,他对女主角一直爱而不能,若即若离,清高的女主角难得主动表白,最后结局还是男死女殉情,所以三哥评论它是“鸳鸯蝴蝶派”。

  珍卿知道灵感来源是什么,写时有难以言说的乐趣,故事形成后效果却正相反。正像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他把主人公维特写自杀了,纾解了自己失恋的痛苦,最终却让读者成了痛苦的俘虏。珍卿写这个《爱在巴黎》,就是为宣泄应接不暇的生活带来的苦闷和倦怠,小说写完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其他细枝末节实在不重要。

  珍卿正想怎么回答三哥,三哥忽然提了一个问题,问珍卿初见他,有没有也把他写成小说人物,编排一段鸳鸯蝴蝶派的感情。珍卿仔细回想了半天,耷着脑袋作个小孩生气脸,嘟着嘴瓮声瓮气地说:“没有。”三哥似乎已经明了,珍卿却不由低声说道:“我再百无禁忌,也不忍心叫喜欢的人去爱他人,可叫喜欢的人爱自己,也是荒诞可笑的臆想,没有意义。”三哥低下头亲她的额头,又握着她的手亲一下,抱着她沐浴在夜光中,此时一切尽中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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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写了一本《寰球经济危机》,正在请国内外的学者帮忙斧正。他跟慕先生给社会党输送物资,据闻也进展得颇是顺利。近来又得到岳子璋先生回信,说岳先生正在蜀州考察建厂,三哥帮他监造机械也进展顺利。

  珍卿还是一日日地忙碌,忙到烦腻,写了一首表达烦闷的打油诗,取了名字叫《呆若木鸡》,三哥乐悠悠准备谱曲歌唱,就想起一直想学学作曲,便到新索邦大学报了作曲课。

  三哥报了作曲课便说起旧事,说他三年前初登梁州境内,所见村寨镇甸真像原始社会,到处看见染疫的村人居民,麻木无望如行坐在黄泉路上,他想社会的黑暗无处不在:勤劳得像工蜂的中国底层百姓,最基本的生命尊严都没有,何谈其他方面的尊严体面?可一代代烈士先锋前赴后继,努力了将近百年的光阴啊,却只造就愈加黑暗的社会吗?当时在梁州的旅行环境也恶劣,他常常怀疑努力是否有益,国家民众是否有光明前途。他在荒凉黑暗的精神世界,一日日地摧残着自己。连见惯死亡的二姐,也讲不出一点昂扬的话。

  有一次他们在山林中行路,夜宿荒郊躺在行军榻上,忍受着无处不在的蚊蚋滋扰,陡然从梵宇中传来仙音似的,细听一阵着跟二姐、姐夫讨论,才知是某处山民的缥缈歌声。那歌声是愁闷的缠绵的,无奈的愤怒的,却影影绰绰地留存着审美。三哥在那一夜忽然醒悟:尚有心情歌唱的梁州山民,想来心里尚存一丝希望吧,也许是他的生活太优渥,难免以己度人,认为梁州的生活不是人过的。

  三哥从那时就生出念头,可编些写振奋人心的音乐,先试试给他麾下的工人提神振气,或者给寻常百姓提供音乐。想要创作思路源源不绝,他还是愿意接受正规的教育。编曲不过四五门课程,离开欧洲前打发时间正好。

  珍卿很赞成三哥的决定。理想可以是宏大的征程,斗争可以是血色的浪漫,但生活一定是具体而现实的。

  珍卿吐槽自己忙碌的打油诗,未尝不是化沉重枯燥的生活,为轻快无脑的文学小馒头,吃着没什么营养但有乐趣。

第466章 趣味相投的新友

  与三哥难得的闲情逸志对比, 珍卿比前阵子还忙一些。除了兼顾学业和临摹大业,还在做散失文物图书的资料目录。有暇还读前辈译的中外经典,时常琢磨自己的翻译事业, 是主打中译外还是外译中,或者继续古典诗词的外译工作。

  想多少中外的大家学者, 成名前著作累累, 成名后却建树寥寥, 除了社交应酬虚耗了光阴, 也是抓不住事业的重点, 常常这人请那人托的,做学问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结果到最后样样稀疏平常。珍卿很怕步了前人覆辙, 早将事业定位在文学、翻译、绘画三方面,不打算向别的方面过多旁骛。可是这三个领域事务已经很庞杂。

  珍卿大量阅读前辈译作后,审慎地决定先做外译中, 就先译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集》。珍卿如今做事多取务实态度, 选择莫泊桑作品也是为此。莫泊桑的现实主义风格, 令他对腐朽社会的批判撼动人心,对中国的年轻人更有教育启迪意义, 而珍卿准备在作品本身的批判性中, 注入她的翻译理论先天带来的美感。

  她先按部就班通读《短篇小说集》,驾轻就熟地开始新的文字翻译游戏。忽然一天, 看到国内报刊又出奇谈怪论, 又抽空在报纸上跟人打嘴仗了。

  海内外总有些数典忘祖之辈, 不遗余力地菲薄自己祖宗的文化, 跟食古不化的遗老遗少一样讨厌。先前国内有一个叫孟鹤吟的所谓崇洋爱国派, 发表系列文章说中国若欲自救, 应当潜心做由上至下全盘西化的工作。此人认为中国的科技、产业、交通、教育、医疗等,都应该像东洋人那样通盘西化,因中国的文化制度太低效腐败……

  孟鹤吟的文章引出不少同道中人,纷纷跳出来鼓吹全盘西化。比如他们对中医中药的否定。其实,清末就有留学东洋的半吊子,以西医理论全盘否定中医中药,这在国内早是老生常谈,叫人见怪不怪。令人瞠目的是,有些食洋不化的疯狂奇葩,竟想废除中国的饮食服裳,还说连丧葬礼仪都该学习西方。一个笔名叫“创世纪”的狂人,竟敢在报上大放厥词,说叫全体中国人都用刀叉吃饭,说四四万人用两根木棍吃饭,西方的原始人看了都会觉滑稽可笑。

  珍卿对当今的奇葩怪谈,早就见怪不怪不大动气,她也习惯以日常文字为武器,不停批驳那些奇葩的怪论,以正中国社会普通民众之视听,这回针对全盘西化的论调,写了一篇《论反对全盘西化》。

  珍卿先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讲述原生文化对族群的重要性。何为文化?它是人类对自然环境加工后产生,根本目的在于服务人的生活。社会学这个新生社会科学,是研究社会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的综合性具体科学。社会学无论从哪个学科的角度研究文化,都脱不开研究文化的社会功能。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才是宗旨,若旧的文化影响这个宗旨,革除积弊才是应有之义;若新的文化妨害这个宗旨,也根本不必师法学习它。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否值得保留和师法,也要以文化的社会功能定标准……

  珍卿以西洋学界名人的论断,还有她探索经史、文艺的感悟,立论说中国文化不弱于西方文化。譬如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世俗文化,使中国神权始终不能压服皇权,从儒家孔子开始“不语怪力乱神”,中国开始数千年的世俗化进程,创造了光辉灿烂的中华文明。当中国各方面达到世界顶端,频繁的宗教战争造成的黑暗时代,还让西方人长期处在蒙昧之中。还有中国兼表音形意的汉字,也给中国历代的文学艺术形式,加入了层次丰满的审美元素……

  珍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在现代化和科技化方面,师法西方是没有错处的,但本民族特有的文化要素,已经跟中国人的政治、民生各端融为一体,胡乱西化指定让中国全都乱套……

  珍卿的文章反响自然不错,国内外的文人学者纷纷发文,把这个议题吵得很热。浑沌的崇洋西化派驳她的文章,发出来的多是站不住脚的奇谈怪论,徒给有识之士增加笑柄。而声援珍卿论点的有识之士,就比那些混沌崇洋派高明得多,不必细述。不少人通过报社向易先生写信,期间珍卿又结识数位学养深顾的海外同胞,跟一位修历史古文的宋庭哉博士,笔谈得风生水起,颇有倾盖如故之感。

  宋先生说看到《论反对全盘西论》,忍不住对易先生高论拍案叫绝,拍得指头疼了有三天。宋先生在信中跟珍卿推心置腹,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前清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尚有道理,只不过,为体的“中学”还须经过一番改造,改造文化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工程,一两代人根本做不好,短智者动辄高呼西化立竿见影,诚然可笑。同时,宋先生说念书时就已经有觉悟,科技化和现代化,乃系当今不可逆的世界潮流,师法西方从这两方面着手即可,中国的其他文化远比西方强得多,全盘西化大可不必。

  珍卿跟宋庭哉先生通信后,晓得他是平京大学的史学博士,近期正好在巴黎大学讲学,说对易先生作品一直留心,时常渴盼与易先生面晤深谈,是故不揣冒昧想跟珍卿见面。

  珍卿对笔友奔现稍感犹疑,一直没有明确回复他。某一天,在国家图书馆结识的小友毛鉴,问珍卿认不认得宋庭哉先生,两下一对,才知毛鉴同学竟是宋先生高徒。现实中有了连接点,珍卿觉得笔友奔现也不妨。

  交际之事珍卿不瞒着三哥,不想三哥一听是宋庭哉先生,还诧异珍卿怎么认得他的,三哥晓得他是平京声名在外的史学博士,同时研究古文字、古史、古籍。珍卿留美的第二年,三哥去平京看望杜教授,曾偶然见过此人一面,虽然私下没有交情,说来也不算全然的生客,还让珍卿安心把他请到家里。

  三哥没意见,珍卿就把宋庭哉先生请来家里,这宋庭哉先生典型的文人模样,穿着洋装皮鞋也显得文质彬彬。三哥就叫珍卿跟宋先生随意谈谈,他则忙着催督午饭、照看茶点,中途还打电话叫四姐来吃午饭。不忙这些琐碎的时候,就像个安静的美男子坐在一旁,听珍卿跟宋先生纵论古今之事。

  宋先生性格一如他的外表,为怕易先生觉得他招摇撞骗,特意把他收集的三代(夏商周》重器资料,还有他近期著述的《殷商铜器》《西周青铜器》给珍卿看,珍卿读后大开眼界、获益匪浅。

  他们两人从历史谈到文艺,从文艺谈到神话,从神话谈到不同民族的精神,谈到中华民族精神的赓续。后来谈得实在兴起,珍卿把她做的散失文物图书的资料目录,破天荒跟相识未久的外人分享。

  宋先生粗粗看过就如获至宝,惊喜得两眼放光、腮帮子哆嗦,问珍卿能否让他共享资料时,馋得哈剌子都快流出来。他说不远万里跑到欧洲讲学,就是想收集中国流失文物的资料,尤其是来自三代(夏、商、周)重器的资料,但他在此人生地不熟的,这项工作进展得异常缓慢,他预备在欧洲待两三年呢,欧洲待完怕还要走趟美洲,没料到易先生收罗的资料如此详实。

  珍卿还把收集的敦煌词集曲谱,也现宝似的拿出给宋先生看。对此,宋先生笑眯眯的倒不惊讶,说毛鉴是他平京大学的学生,来法国边上学边抄敦煌集子,就是他给毛鉴的勤工俭学的任务,他也算是毛鉴的老板吧。

  珍卿跟宋先生谈得真愉快,首先是她跟宋先生学术兴趣相近,不少文史观念也是不谋而合,已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味。当得知这位宋先生幼失怙恃,自幼被祖父一人抚养长大,珍卿就更有亲切感,仿佛遇到一个男版的她自己。

  宋庭哉先生在此盘桓一天,下午三哥也加入他们,难免谈及国内文教界的人物,不但平京大学的郑余周先生,是他们共同的相识,同属郑先生管辖的中华研究院,其间成员也都跟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

  宋庭哉先生自己也说,这些年他从不止一人嘴里,听过易先生自幼到长不少轶事,早就渴望有日亲聆教诲,至此番海外相见颇觉相见恨晚,对易先生和陆先生都是闻名不如见面。

  既然聊到学界的轶事新闻,三哥跟珍卿自然谈起梁州文理大学,说起领导班子、学科建设、硬件设备和学术资源,叫日常总沉浸在学术象牙塔的宋先生,听了忍不住叹服三哥的魄力。

  三哥跟宋先生聊的时候,珍卿暗暗端量三哥神态语气,心里才微微有点了悟,三哥似要招揽宋先生去主持学校历史系。宋先生听到后来,自然也心领神会,但他才受邀来巴黎讲学,看意思不会立即回国。他又是从平京大学出来,梁州文理大学系新建私立学校,论学校底蕴、政策倾斜,师资生源、学术氛围,都比梁州文理大学强大得多。换作是珍卿受三哥招揽,若不忧虑将来的形势,她也不会选择穷僻动乱的梁州。

  见宋先生无意弃平京就梁大,三哥也只笑一笑点到为止。顺着宋先生话意,聊起他跟珍卿的专业领域,宋先生跟珍卿有无穷的话要闲。他说想趁讲学的机会,收集流散在外的中国重器资料,若有幸共享珍卿现成的资料,剩下还遗漏的地方他们可以合作,到时候他已在写的的重器资料目录,就属于是他珍卿合作著述。而珍卿自作的文物图书目录,他愿意帮珍卿分担编排目录的大任,但完全不必署他的名字,只当是珍卿容他共享资料的报答。

  关于跟宋先生一道去各国探访流失文物事,珍卿也微微遗憾地叹气:“宋先生勿怪,我有难言之隐,此事恐怕难以成行。”三哥婉转地跟宋先生解释,说宋谈到的德、奥、意等地,现在局势动荡不安不说,出入的东洋人也较别处多,珍卿写了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东洋人对她虎视眈眈,前些日子的诬陷怕也有东洋人作祟。现在不敢叫珍卿往吃不准的地方走动。

  宋先生神情也凝重起来,思虑一会,忧切而肃然地跟珍卿说:“易先生安危正是大事,实不可等闲视之,是我冒撞了,该死该死。”

第467章 莫失同行同归者

  初次接待宋先生的这一天, 中午四姐说忙没回来吃饭,晚上回来说上午忙着制版,下午为他们的夏装推销应酬。汤女士的外国男友摔了一跤, 原本是汤女士的工作职责,只好她跟另一合伙人万兴禾代劳。作为交际应酬中求人的一方, 四姐说她宁愿通宵不睡去制版, 也不愿总跟洋鬼子点头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