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三哥一大早又出去办事,珍卿上个礼拜太累了,昨天夜里又没有睡好,才工作两小时就疲累了,干脆从书房出来逛逛散心。
四姐正在跟汤女士打电话,听她在问唱片灌得怎么样。四姐嫌夏日的天气炙人,绝不让太阳损伤她的皮肤。珍卿没有惊动四姐,自己到小花园闲逛晒太阳,她经期里觉得身上阴冷的。没一会儿,听见四姐跟女佣交代,她中午不回来吃饭,一阵动静就打车离开了,大约是为了灌唱片的事,说有的地方没灌好要重新灌。
小花园上上个礼拜才修剪过,葳蕤枝叶又长得旁逸斜出,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景象。珍卿也怕晒得皮肤疼,拣着绿荫的地方随意走走。鹂簧莺管就在头顶树罅响,却一个个神乎其技,在刺目的阳光中很难寻觅它们。
每个人的人生际遇在变,审美和乐趣也在发生改变。频繁的交际应酬让珍卿喜欢独处,室内伏案工作也让她格外喜欢阳光。
锦绣帷幕似的蔷薇花墙中,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的蜜蜂崽崽们,嗡嗡声中竟满是喧嚣的生意。珍卿便躺在花墙不远的绿荫下,让自己在草地上摆成个大字,树罅透下来的阳光晒得她筋骨舒展,骨头缝里的阴郁似也被晒出来。
忽然,她的缠枝芙蓉裙上跌下一只蝴蝶,扎煞半天翅膀都没有重新飞起。珍卿坐起身蹲在树影里,拿小木棍轻轻拨弄似乎受伤的蝴蝶,琢磨它应该属于哪一科。琢磨一会没有头绪,又举目观望四周的草地,猜测它可能被什么袭击,是甲虫、螳螂还是蜘蛛?
法布尔在昆虫世界寻觅快乐,珍卿自幼得法氏真传,无所适事地臆想能帮她放松精神,她放任自己的游思乱想。
这小可怜也许是被螳螂袭击的,珍卿在花园里见过不少螳螂。她小心地捡一片叶子,把蝴蝶动得越来越弱的身躯,缓缓用细棍移到树叶上。之前在室内觉得阴冷,忙活这会额上沁出薄薄汗迹,心里却觉得舒泰安逸。
当她听见鞋子轻划草地的声音,才一抬头,头顶无声绽放一只白色蕾丝阳伞,她看见三哥鞋裤的同时,仰起脸展开笑靥叫一声:“三哥。”这娇憨模样让人生怜。
三哥斯文地提一提裤筒子,举动丝滑地蹲下来,看着珍卿手托的叶子:“是什么?”
珍卿小心翼翼托着叶子,瞅着蝴蝶跟三哥说:“应该是袖蝶科,翅膀窄、触角长,你看它的翅膀有黑有红。小时候在睢县,长工给我捉过类似的,也是这种黑红的翅膀,乡下人叫它新姑娘,说她漂亮得像新娘子。今天这只,不完全一样。”
三哥原本淡漠的公务脸,也染上阳光的笑意,看珍卿把叶子放到蔷薇花架上,说起她幼时蝴蝶养得少的缘故。幼时被圈养的生活娱乐贫乏,她五六岁还不太玩昆虫,黎大田和长工有时抓蝴蝶给她,她把蝴蝶装在扎洞的饼干盒,或者糖果已经吃完的玻璃瓶子里。大约是日子过分无聊,她忍不住一天看几回,轻易被杜太爷发现并没收,而且当着她的面捏出蝴蝶碾死它。封建家长很会摧残小孩的爱好,她一个假小孩都不免受影响。
三哥跟珍卿一样席地而坐,说她淘气的方式也花样百出。陆家老宅有不少他讨厌的人,譬如平辈里最长的大堂哥,常常爱拿或抢他的好东西,又无端在长辈面前责他顽劣,他一小心里最厌此人。谢董事长那时是家里顶梁柱,长年在外倒弄丝绸和洋货生意,爸爸不知他受委屈,只一再嘱咐他尊重兄长。他就在堂哥结婚的洞房里使坏,悄悄往喜被里塞扑棱蛾子,他们洞房时吓得惊声暴跳,新娘不慎把新郎的喜烛扑灭了,谢董事长责他不该为难新娘,但他后来发现,新娘也生了一双势力富贵眼,愧疚之心就没了。
珍卿和三哥从幼时趣事,聊到三哥婉拒新大嫂舅家的事,问是否就决定选叶世伯的寰宇航运。三哥告诉珍卿,岳子璋先生已着手在蜀州建厂,前期基础设施投资非常大,他也决定投资一部分,看着珍卿似忐忑似的。
三哥拿自己的钱搞重工业投资,珍卿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诸葛武侯文才武略厉害吧,蜀汉昭烈帝传闻对他言听计从,可也拦不住他去打惨烈的夷陵之战。从三哥结交岳先生那天起,珍卿心里就有预感,三哥跟岳先生可能会合作。可话说回来也不必那么悲观,三哥说岳子璋先生选址谨慎,崇山峻岭间选个远僻隐蔽的地方,东洋人真要来可比沿海安全得多。
珍卿把蝴蝶连花带叶拿起,到室内移到卧室的窗台上,跟三哥两人偎依着看一会蝴蝶,热乎乎出了一层细汗,珍卿犯困躺到床上,在三哥温煦的声音中睡着。三哥轻轻给她盖上褥子,洗漱换衣也到床上小睡。
珍卿憨甜的一觉醒过来,三哥正在窗前写信,多情的纱帘被夏日熏风卷拂着,不时拍在三哥的手臂上,隔叶鸟雀偶尔鸣叫两三声。珍卿看案前人“沙沙”书写,睡足后心情也格外宁静,当真岁月静好的感觉。她感受一会儿,躺在床上想一点事,忽听见三哥起身出门,大约跟听差的吩咐送信,回来见她安静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骨碌碌的,真像小英小的时候。关门时好笑地问:“吵醒你了?”珍卿没有答他,反而奇怪地问他:“三哥,你往日不爱讲陆家旧事?今天怎么讲了?”
三哥带着凝思的肃穆公务脸,看见她面上不知被啥硌的的印子,好笑地踱过来挨着床坐,看看她的凹印子要不要紧,见她枕套上脱开的粗边线,找剪刀把那粗线剪断,跟珍卿说晚上换一个枕套。珍卿懒懒把头靠他腿上,他见她的脸色有点白,记起现在是她的经期,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起去找姜糖:“父亲皈依佛门后,我对陆家释怀了。”
珍卿若有所悟的神情,三哥边给她冲姜糖水边说:“听惜音跟韵娴说,我出差期间,你天天坐到深夜。我看还是别太辛苦,不然睡不好,心情也不好。”
珍卿静静的眼睛凝睇他,把头枕他腿上仰头笑问:“怎么晓得我心情不好?”三哥一手拿兑好的温姜糖水,一边轻巧地把犯懒的她拖起来,把她当小宝宝喂她喝水,在她头顶跟她说:“你低落的时候,不自觉地像个小孩。你自从大了,长久不见你玩虫子,听说昨天你也玩了。”
珍卿喝完大半杯温姜糖水,看着三哥出去一趟,大概是吩咐女佣给他们两个做午饭,珍卿坐在窗前发呆,发呆的样子也秀美灵性得可以入画,三哥便拿起相机给她拍一张,她不由笑着问“拍那么多摆哪呢”,三哥笑说在巴黎这一年,他们的留影又能装三部影集,可以寄回去给祖父他们看。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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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凡人何较神仙长
这天后晌等午饭的时间, 三哥拿着影集翻给珍卿看,看一会儿见她又出神,无奈地阖上影集收放起来, 问她在家究竟发生何事。
珍卿对三哥摊摊手说:“其实没什么要紧,非要说有事, 不过是太累, 又赶上经期, 休息得也不舒泰, 连着三天做噩梦。”见三哥推一推她的杯子, 叫她把姜糖水喝干净,珍卿喝完放下杯子跟他倾诉:
“三哥,我之前给你讲过啊, 东方学会本月请我讲中国‘法’的形成。未免在外国友人跟前露怯,我遍索群籍、绞尽脑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做了这么厚一本讲义……”她拿两只手掌合在一起, 来形容讲义的厚度。
“我跟一帮洋人口若悬河地讲, 儒家如何取‘法’自然,道家如何以‘无法’为法, 墨家如何以‘民利、神意’为法……又花了三个半天的时间, 跟他们讨论人治、礼治、势治、法治,还有老庄的无为而治, 讨论得火花四溅、硕果累累, 不止一位洋学者说受到我的启发, 要在学术著作里加入新想法, 我跟大家讨论也受益匪浅。”
“忽然一天, 宋庭哉问我怎么不给中国人讲, 我想来想去莫名吃一个惊吓。我想我在做什么呢?我给东方学会的洋人讲课,固然能传播文化、提升形象,于我于人不能算是坏事。可是,对中国的青年们有何益处?我在这里讲得再多,他们也看不见听不见。多少中国的知识青年一叶障目,总觉得中不如西,古不如今。便是对传统经典知之太少。”
三哥的表情温和沉静,似乎无论她讲什么,他永远是最忠实的倾听者,他抚抚她的发辫笑问:“你现在什么意思呢?”珍卿小手放进他大手,说道:“我原本想,把在东方学会与众人的讨论,整理成一个关于‘法’的谈话集,在中国报纸上连续登一登。可是东方学会不少人反对,说他们还要写书发表新论点,指望以新论点一鸣惊人,我若把他们的话先捅出来,就涉及知识产权问题。好事做不成我自然失望,想到没什么事能一蹴而就,我也不灰心。
“后来嘛,我就一直思量,向洋人推广文化固然重要,但把我们的文化精髓提炼出来,先来唤醒中国青年的智慧,于今日情势岂不更重要?试想一想,为何许多所谓高级知识分子,也动辄叫嚷中国全盘西化,把老祖宗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是当代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涉猎得太浅太少。但凡懂些中国的政治道统和先贤智慧,便知权力分散的省级自治,根本不适应偌大中国的管理;还有,以血缘为中心的宗族社会差序格局,就算现在多少人说它该灭亡,客观地说,它也不会轻易被西方市民社会取代……
“所以啊,三哥,我想循序对国学经典去芜存菁,循着中国文史的脉络让国人重视国学,发现中国圣贤的生存哲学和发展智慧。譬如现在,我想自著一本深入浅出的书,给国人讲讲中国‘法’的渊源,东方学会老学究的观点不录,也不会对书的主旨妨害太多。”
问题就在于,珍卿自身的学业事务不少,说是马上就放暑假,珍卿还要上达芒先生的美术课,这是达芒先生亲睐她加的小灶,课时也没有平时多,她总不能不知好歹。还有数不过来的名画要临摹,还要跟宋庭哉一起整理收集文物资料,为此,她绸缪许久的翻译事业都暂停。她想法都好却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真是心有余力不足。
就在三哥英国出差期间,国内杜教授还打电报来,说梁州文事大学的庄宜邦、董南轩二校长,辗转托人给兴华教育基金会带信,说学校不少院系还缺少水平合适的教材,请基金会同事在人材荟萃的海宁、平京等地,委托专人帮他们遴选或自编教材,他们预备秋季开学就给学生使用。
杜教授和彭叔叔等不管有无公职,各自都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忙,勉强帮两位校长担待部分文科教材,外语相关的教材都尽量派给别人,杜教授任教的海宁国大承揽一些,杜教授所在的中华研究院也找了人。
但分来分去还剩一些,杜教授自言实在无人可托,便给珍卿派了两本教材的编选——《大众哲学》《英美散文读本》,这两本都是大一学生选修课用的,说严谨也不需要太严谨,说不严谨也需要专业背景,杜教授叫珍卿参考外国大学的教科书,大差不差先攒出两本教材用。
按照杜教授说的意思,国内不但无人追问版权问题,也不会有人指摘她编选得不好,毕竟每个大学情况都复杂,有些学校校长都走马灯似的换,动不动换教师换教本也寻常。一校之内,天南海北的学生水平也参差,教书匠水平不济的也不在少数。说白了,现在很多学生所以能成材,关键还在于自学能力高强。如此说来,教科书的作用似乎就不大。杜教授甚至暗示珍卿抄外国人的教本,直接把珍卿这做闺女的整无语了。
珍卿既然想影响中国的青年,她就不会拒绝编选教材的事。
但是照搬外国课本也不好,先撇开这里的版权问题,中外的制度国情不同,学生的知识结构不同,照搬过去也会水土不符的。比如,若是《英美散文读本》照搬国外,有些在国外司空见惯的制度习俗,在中国人那就是异域风情,就算文章内容可以意会,词汇和语法若太复杂,学生基础不够怎么学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珍卿也没有许多时间精力,精雕细镂地编选这两本书,鉴于这批教材秋季就要用,把书编写好还要寄回去校对排印,运到梁州文理大学也要时间。她这里占用时间太多后面的事就耽误了。
三哥无奈地看着珍卿:”那就按你爸爸说的做,将来修订时再细细改嘛。不然,你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
珍卿阖着眼睛靠在他胸前,三哥的话正说在点子上。对于杜教授派来的两本教材,珍卿忖夺后决定,做的比杜教授的标准高一些,但要违背她精益求精的风格,最大限度地提升效率。
三哥出差的这个礼拜,珍卿突击设计好书的结构和内容,把需要的论文和书目也都找好。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她的工作强度太大了,她也不是铁打的身躯。三哥回的前一天又是她的生理期,她连着三夜做战争爆发的噩梦,她自己在烽烟血火中不停奔跑,一时想搭救他一时要挽救她,可是终究只能看亲友逐一死去。即便理智告诉她,自己是太劳累梦境才悲观,但心境如何能不受影响呢?
珍卿不止一次梦见玉琮,他在梦中向珍卿泣血倾诉,说他一去黄泉、蓬莱之远,当视道旁桃林如视他也,玉琮在她梦里不止一次死去。还有圣音女中的室友梁玉芝——连累她从圣音退学的那个女孩,昨天也忽入她的梦境,手脚上戴着镣铐也在念: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许多面目模糊的亲友,在她梦里徒劳地死去了。
这些关于死亡的梦境,跟她现实的处境似无关,她最近也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事,只能说她太劳累了,潜意识里的东西蹦出来作祟。
珍卿抱着膝盖看着窗外,山大的压力令她憔悴许多。三哥抚着她的脸蛋准备说什么,女佣敲门请他们去就餐,三哥请女佣把午餐送到房里。
一会女佣过来把午餐摆好,三哥给珍卿多夹好消化的菜,心里明白,小妹的痛苦不仅在于劳累,她或许也有他曾经的感觉:明明已是蜚声国际的青年学者,明明有比父辈更通达的人脉资源,但对国家民众命运的影响依然有限,这份焦灼自责陆浩云深能体会。
拥有强大社会公德心的人,才会主动寻求这样的自我折磨。
他外祖父教导他母亲和舅舅,就曾屡次言道:享天下之利者,任(承担)天下之患;居天下之乐者,同天下之忧。
他十五岁前不曾远离母亲,母亲承自外祖父的处世理念,经言传身教传给他和二姐,他即便自幼长在陆家也认为,既然幸运地生活在富贵人家,对家国天下就负有更多责任。而小妹正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她没有继承杜太爷的贪私性情,却拥有传统士大夫的品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头上的名利光环愈多,她想贡献国民的自觉心就愈强烈,这使她有别于一总的名利之徒,这也是国人喜爱她推戴她的缘故,有人说她全靠运气和家世,是不明白她这种人有多难得多可贵。
三哥花一顿午饭的时间,厘清自己妻子的心理。他也知道小妹并非软弱的人,她只是太累了。他现在该做好一个倾听者,陪她好好休息娱乐,直至她大致释怀。
吃完午饭,三哥本欲带珍卿在起居室坐,但珍卿说经期手脚有些冰凉,便陪她在花园林荫下晒日光。三哥提议帮珍卿编《英美散文读本》,珍卿眼睛鼓鼓地表现着惊讶,三哥略有一点不好意思:”怎地,你还信不过我吗?“珍卿脑中急刻思量可行性,对着手指小声试探道:”你是理工科,可以吗?“三哥佯怒地拿拳敲她脑袋:”我九岁开始学外国语,通晓的语言门类不比你少,只不比你精罢了。“
珍卿还是鼓着眼思考可行性,三哥九岁学的外语是东洋语啊。不过,她在专业上未必信得过三哥,但在人品上绝对信得过他,他是个一言九鼎的强人,说得出绝大多数做得到。
珍卿就握着三哥的手问:”那你打算怎么做?“三哥哭笑不得地摸自己脑门:”向来说文人相轻,不料你也轻视我,你不说总目已经做好,参考书也已选好,你划一条道我上去走不偏离,最后由您易先生拨冗审阅,我还能犯什么天大的错误?“
珍卿心想如此倒是可行啊,何况杜教授也没那么高标准,可以叫三哥放手去做的吧?有人分担事务她压力就小了。不过,她心里还是会嘀嘀咕咕的。珍卿学的全是文化艺术社科,三哥修的是经济、金融、机械啥的。他们两个搭配一起其实很无敌,生活中涉及理工科的知识,珍卿多数都听三哥,反过来三哥也听她的。目前为止,三哥除了给她充分秘书,还没有出现过“呛行”的情况,这又算一件新鲜事了。三哥编选《英美散文读本》,就这样暂时定下来。
珍卿感激三哥事事为她考虑,忍不住跟他发消沉感叹,从留学美国到如今来欧洲,越发觉得长大是沉重的事。她早早担负起家庭的重担,承担起对社会的责任,少年成功名利双收是真的,可有时候也会觉得,她活得不如无知无能者自在,到巴黎这一年感触尤其深,几乎长时间连轴转,玩的时候也在做事。
三哥感同身受地劝抚她:“小妹。有时候,我们所以感到痛苦,是我们太过贪心。做事总想尽善尽美,总希望结果能遂心愿。事实上,我们都是凡胎□□的人,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不能指望像神仙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其实负起该负的责任,问心无愧就好。”珍卿默了片刻,真的被三哥点化到,说起来,她曾以类似的话劝过三哥,如今她当局者迷成了被劝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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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暑假一到节目多
暑假来了, 仲礼约大家去西班牙看斗牛,四姐说从前看过觉得残忍,她便不去了。三哥和珍卿都有伏案工作, 无意跑到别国去度暑假,正好寰宇航运的叶立德夫妇来访, 这对夫妇长在欧洲对各地名胜也谙熟, 无须珍卿夫妇这对后来者充当导游, 便在本地招待他们。
恰逢巴黎有吸引游客的名酒展销, 珍卿二人跟叶立德夫妇就同游酒展, 不料本地所谓的名酒展览,竟同样展览狂饮烂醉的酒中豪客。有的展览场就设在高档酒店,特意设计拼酒量的尽兴节目, 好饮之辈纷纷喝得酩酊大醉,外地人都看得新鲜得很。
他们同逛展会的第三天,三哥和叶立德先生去买酒, 珍卿和叶太太闲坐时目睹醉汉打架, 作为见证者被请到警局录口供。着实没有想到, 该区的警察局长竟然爱好汉学,且知道鼎鼎大名的Iris Dew——他按照本地接待贵客的习惯, 郑重地穿好制服挂上佩剑, 才大阵仗地昂首阔步而出,搞得珍卿一行数人揣想忐忑, 以为法国局长要讹诈他们咋地。
后来, 警察局长请珍卿在她的画册签名, 还请珍卿留一幅墨供他瞻仰, 珍卿都客客气气地照办, 说不定啥时候求得到他。这局长还想请她过府谈谈, 珍卿就不好贸然答应了。从警局出来叶立德夫妇感慨,说易先生之名如雷贯耳,不通文艺的洋人都恭敬如此,真是海内外华人共同的骄傲。
说是如此,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这半年,珍卿跟三哥在城中鲜少游娱就餐,一方面出去频繁恐生变故,另一方面是他们相识太多,遇到熟人就须寒暄数语,游娱就餐的气氛就破坏了。但现在招待叶立德夫妇,也顾不得这些了。当叶夫妇经法国往瑞士度假,来拜访珍卿和三哥的人太多,亲近相识不好总是拒之门外,来者不拒他们做事效率又低。两个编选教材的人不胜其扰,打着避暑名誉跑到巴黎乡下了。
七月初旬,不想看任何人双宿双栖的四姐,选择留在兄嫂家里称王称霸。一日,她不吃早饭就落座琴前,独自奏着如珠轻坠的幽怨音符,缠绵深情的嗓音唱着法语词:
春花落,夏花稀,闲看双燕梁上栖。
窗前柳,庭间月,晴风撩乱魂似雪。
沈子腰,潘郎鬓,消磨至此尝因恨?
……
穿过阳光走进客厅的汤女士,身着黑白条纹束身裙配泡泡袖,温婉端庄之余平添柔情俏丽,她笑盈盈走向西南隅的墙角,放下拎着挺吃力的唱片盒。她听惜音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意犹未尽地收住余音,才走过去倚着琴身笑:“你的唱法,更近西人情意绵绵的格调,一曲把肺腑内的情感倾数倒出,上个月浩云跟五妹妹唱中文,含蓄婉转、情致蕴藉,曲尽而音不绝,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审美情趣。”
陆惜音耸耸肩无所谓道:“你这样讲也合情理。小妹之前还跟三哥说呢,有的外国话就为谈情说爱生的,洋人把平白如话的词汇摆列一块,配合外放的情态肢体表达,就能演绎出上好的爱情歌谣。而咱们中国的上等情诗呢,自古就多含蓄典雅,就算常人弄不懂这含蓄典雅,若有人搔首弄姿、挤眉弄眼地试图使人明白,也被安上下流伧俗的罪名。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诶,这可是小妹说的,她说大可不必如此,若古代士大夫果然正经,教坊青楼根本开不下去。所以,我也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在浪漫之都就该情意绵绵。”
汤女士听得笑意深深,说五妹妹讲得都在理。看见琴台上摆了新的家庭照片,拿起相框欣赏久之,不由地柔声感慨:“你哥哥跟五妹妹,当真是神仙眷侣,看这照片,多美!”
陆惜音只撇撇嘴没有吭声,在琴键上胡乱点弄几下,噘着嘴似有一点委屈:“韵娴,我三哥真是爱小妹。小妹这么大的人,兴致来了,还捉毛毛虫放在书桌上,捡了木棍戳它们比赛,说谁赢了就放归自然,输的就养起来看它化蝶。哼,我跟三哥最要好时,他对我的时尚事业也不感兴趣,反倒对小妹的过家家有兴致,分明是厚此薄彼嘛。”
汤女士对她的抱怨见怪不怪,慈煦宽容的目光包裹着她,轻轻摩挲她的脊背安慰她:“傻囡囡,你不晓得,男人关注女子穿戴的不多,不过调皮捣蛋的东西,多数男孩子都有兴致。你哥哥心里啊,还住着小时候的自己,他们就这样志趣相投了,你若有兴趣玩毛毛虫,你哥哥指定也带着你。”
陆惜音想一想摇头拒绝,嘟嘴说道:“说的也是,小妹自来就爱玩这些。”汤女士笑着指向西南隅,说:“重新灌的片子好了,我听了不错,你听听如何,好的话马上发行,我跟你讲,订购者比预想得多,国外知道的人多订购多是常理,国内竟也有人闻风订购,我看这些唱片一出来,叫西人见识中国人的情趣还在两可,叫国人见识谢公馆的风气,是一定的了。”
陆惜音斩不断的幽怨心肠,马上□□持日久的大事吸引。
汤女士把唱片摆好播放,听着德语版的《小小少年怨天长》,那俏皮欢快的音乐,让陆惜音想跟人跳快步舞……
听了整个德语版的唱片,陆惜音跟笑盈盈的汤女士说:“小妹老是跟人强调,中国人的审美力不弱西人,我听到这些也觉得妙极了,韵娴,西人订购得还是少吗?”汤女士无奈地点点头:“所谓文化弱势,不是一朝一夕改变的。”
听完唱片,汤女士打电话到唱片公司,跟负责人讲明中文唱片灌多少,法、德、意唱片灌多少,待大批量的灌制完成就发售,也算了却惜音一桩心事。
陆惜音跟厨师讲过午饭吃啥,跟汤女士挽着手在厅中活动,问她跟男友皮埃尔何时订婚,汤女士说暂时定在七月下旬。
陆惜音默一会儿又问:“韵娴,你真决定不回国吗?”汤女士的脸出没在斑驳光影里,仰着头露出薄亮的笑意:“你们兄妹尽知我的事,我父母兄弟倒不怨怪我,可吕家和我本家视我为祸根,贸然拖着一副离异女性的口面,回到国内熟人堆里,谁的脸上好看?何况我事业根基在此,回国谁愿意招揽我做个中人?中国如今也是内忧外患,听浩云和五妹妹的话风,将来怕有更多的乱子。我一介弱女子,回去还要连累别人受白眼,倒不如待在国外,将来亲友若有什么托付,我在国外也好帮忙斡旋。”
陆惜音对着外头烤人的阳光,愀然一阵才跟汤女士道:“我自己总要回去的。韵娴,我在地球上走了半圈,才明白家人永远对我最好,我永远想离他们近些,可惜你不回去,我的真心朋友没有几个。”
家人于陆惜音最大的善举,就是想方设法让她自己成熟,学会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惜音想起《小小少年怨天长》的尾句:“愿你不作桃李花,灼灼一春悴荣华。当效青松向天发,严霜暴雪压不趴。”想起跟钱明珠和胡梓的纠葛,真是恍如隔世,胡梓听说还晃荡着未成婚,而钱明珠的骨头怕都化了。
如今她也想明白了,明明钱明珠是温柔细致的人,而二姐跟小妹开始就不亲近她。所以说,并非念了新式学堂就是新式女子,钱明珠也欲利用一春的荣华,谋取一生的安稳富贵。如今,陆惜音跟此种人也非同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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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跟三哥跑到巴黎乡村住,沉心静气编了半个月的书,期间饱览了巴黎的乡村风光,两人编完稿备好份寄回去时,就有兴致观赏当地人的祖宅,还参加乡村人家的婚礼宴会,兴致来了也租船在河里划船,晚上读书专门读S国文学,尤其是他们近代的革命文学。他们读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体验所谓的大英雄祛魅的过程,读《罪与罚》看无政府主义者的犯罪与悔罪,阅果戈里的《死魂灵》讨论人生百态。审视小说中原型毕露的主人公们,再审视现实环境中的自己,越发对自己不过分苛求了。
珍卿觉得在揭露社会现实上,S国小说比法国小说还辛辣,将来有机会很该译该国的批判现实义作品。
他们在乡下待了大半个月,便要回去参加汤女士的订婚礼,汤女士的订婚礼一结束,珍卿的生活节奏也回归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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