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之后又到杜教授书房聊一会,这时上幼稚园的小英被接回来,四姐忙轰轰地下楼送礼物。珍卿两人也把带的儿童读物拿下来。四姐离开时小英尚未出生,珍卿走时小英也还不记事,三哥离开时她也不过三四岁。小丫头见了三个风尘归客,一律都觉得是生面孔。
这时谢董事长抱着她提醒,说从前小舅舅常抱着她吃糕,指着小舅舅问还记不记得。当三哥重新把她抱在膝头,她似乎忆起了一点前事,马上跟小舅舅熟络起来。吴二姐又说国外寄回的漂亮衣服,是这位漂亮的四姨做的或买的;还有她喜欢看的连环画,是小舅妈兼小阿姨的珍卿作的。对照着从前收的礼物观人,小英一会就跟长辈亲近起来。问归国三子在外婆家住到几时,她想叫他们送她去幼稚园,想把小舅舅说成是她爸爸,把四姨说成是她妈妈,把小姨说成是她姐姐,这样行不行呢?其他人笑过后问她为什么,小丫头就对着手指看爸爸。二姐夫妇大笑后又是无奈,说他们确凿是太忙了,出差老长时间见不到小英是常事,送她上下学的遭数就更少。
四姐仔细瞧了小英片刻,问这小丫头长得到底像谁,不怎么像爹也不怎么像妈,小英连忙嚷她长得像奶奶,说自己不是外头捡来的,是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四姐因二姐对小英格外青睐,除了常规的亲亲抱抱,还塞给她好多巧克力和太妃糖,还有国外的小洋裙及她自做的趣味新装,在客厅摆出一片给小英看,看得她心花怒放自己放在身前比划着给大家看。
四姐以大手笔捕获小公主的心,小英那小蜜嘴四姨长四姨短的,还要带四姨去她的房间挑回礼,说四姨看上啥她都愿意送给她。姨甥俩上去没一会就下来,四姐挑了小英心爱的小金算盘,小英忍痛割爱的表情太明显,泫然之态跟之前豪言壮语正成对比,弄得长辈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小金算盘是赵家姑奶奶送的,说希望小英跟外祖母家的女性一样,将来做独当一面的女界楷模。小英对小金算盘珍爱非常,对出手豪阔的四姨割爱得也很勉强。
四姐却是心有余悸地坐下,坐在珍卿旁边捂着胸口说,刚才到小英房间挑礼物,小英问能否把四姨买的衣服,也分给她的好朋友白娘子穿。四姐纳闷白娘子是个啥朋友,小英就领四姐到自己的床边,床边立着个披床单的东西,小英蹦蹦跳跳地揭下床单给客人看,把四姐三魂六魄吓飞一半:什么见鬼的白娘子,原来是个头戴白纱唇面涂朱的骷髅架子。
四姐已被诡异的白娘子吓愣住,小英还要介绍另一个朋友豆绿娘。四姐一点不想认识见鬼的豆绿娘,她想起小英说最喜欢小金算盘和一个绣球香囊,正好瞅见衣柜中悬着个小金算盘,薅出来对小英说就挑这个礼物,小英想劝说四姨另选一个,就被吓破胆的四姨带出来了。
四姐跟珍卿说完还拍胸口,冲着二姐夫妇恼怒地嚷嚷:“小英的白娘子哪弄来的?”小英嘟着嘴问她四姨:“四姨,你也想要一个白娘子陪你睡觉吗?”四姐把小金算盘丢还小英,说既不然她的小金算盘,也不要白娘子陪她睡觉。
珍卿闻言,不由看二姐夫妇和谢董事长,由此可见小英日常多孤单,可是好像也没办法,谁叫她摊上满宅子的工作狂呢?
吴二姐说,白娘子是体育学院废弃的教具,这孩子也是怪诞得很,对可爱的布娃娃倒爱得寻常,对这白娘子爱得像亲姊妹一样。先前幼稚园叫带玩具跟同学分享,小英抱着捯饬得花红柳绿的白娘子,小朋友和老师都吓得够呛,说这孩子怪僻,不过也没人敢惹她就是了。
这时金妈过来插了一句嘴:“太太去年往晋州、秦州办药,给小英买了一套药罐子、药杵子,她一想起来就摆出来过家家,一开始,老刘给她割新鲜花草,让她在院里大摆中药铺子,如今晓得中药原来要炮制,她做戏也非得用干草干花,怨不得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
谢董事长他们都习以为常,对金妈的发言一笑而过。
四姐心有余悸地嚷二姐:“管他什么龙凤老鼠,拿骷髅架子给小囡作玩具,真是闻所未闻,哼,你们就把她越教越歪吧。”谢董事长嗔恼地打她的手:“哟哟哟,你难不成要在小辈跟前哭鼻子?快收起你的狼狈相吧,老大的人还不如小英一个小囡……”
小英委委屈屈地看着四姨,珍卿好笑地看着她,这孩子对四姨的爱已经在消失了吧?三哥对小英的怪僻见怪不怪,说她两三岁就知道人体骨骼,把原来的白娘子拆得零碎,完了自己还能组装回去。珍卿惊叹小英这么厉害吗?问二姐夫妇是否预备叫小英也学医。
二姐吃着水果老神在在地说:“学医念书的时候就比别人辛苦,女医生学成后要做大事业,事业家庭自然两难顾全,须要全身心投入才好。我们只望她平安顺遂,倒未必非得做什么大事业。”
二姊夫去关照落寞的小英,说并非所有人都钟意白娘子做朋友,小英应先告诉别人白娘子是什么,别人若觉得好,才好把白娘子介绍给人家。人家做爹也在循循善诱,也没疾言厉色地强逼人家改变爱好。
四姐想到那戴头纱的白娘子,对小英的爱意就全面熄灭,便指着珍卿说她墓地都敢睡,肯定能跟你的白娘子做朋友。小英便拉珍卿去见白娘子,要证明白娘子没那么可怕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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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青山依旧人可故
珍卿上楼跟小英到她的房间, 看着涂腮红抹口红的白娘子,再加上头上戴的飘荡白纱,是有一丢丢的诡异, 也纳罕这孩子爱好这么特殊。但见小英满脸的彷徨期待,生怕连胆大的小姨也嫌白娘子。珍卿就拉着白娘子的手哄小英:“依我看, 白娘子是骷髅界的美人, 不能强求凡界的人欣赏它。你把白娘子化得这么, 呃, 醒目, 干脆叫它给我们做服装模特,你穿着漂亮的裙子就自己穿,我们挑些适合骷髅美人的给它试试, 好不好?”
珍卿勉为其难地跟她玩了会——其实主要是小英负责动手,她在旁语言引导加口头支持。珍卿觉得被小英打扮过的白娘子,把整个房间营造得更像妖洞, 自省是否无形间把小英带得更歪呢?她话里话外, 其实把白娘子形容成非主流了啊。小英却觉得跟小姨是志同道合, 小丫头莫名被自己哄美了。小英把珍卿“赞美”白娘子的话,下楼去说给爸妈和外祖母听。
吴二姐看着女儿跟小妹, 忍不住对着弟弟和丈夫笑, 又扭头跟谢董事长说:“咱们家要论会哄人,还得属小妹, 小孩子一听她说话, 就能美到心坎上去。”四姐就小声嘀咕一句:“巧言令色。”谢董事长就拍四姐的手:“就是做到总统和第一夫人, 会说话也是必须的本事。你呀, 从前在陆家就没学会好好讲, 如今积重难返, 我也不指望你凭嘴上功夫找女婿了,我要找个能说会道的女婿,反过来哄你才是正道。”
吴二姐也在一旁附和:“什么锅就配什么盖儿,你也不要痴想其他。妈妈给你安排的你就处着吧。”眼见终身大事被拿到台面上议论,陆sì姐窘得脸上挂不住,找个借口抬起屁股扭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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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公馆的长子吴祖兴不在,但其他四个儿女算齐全了,这自然是值得大肆庆祝的事。已在花甲之岁的谢董事长,喜欢得叫佣人把外人的电话一律挡开,她打算一天都不理会任何公事,还叫人把培英上课的娇娇接回。
这天中午,餐桌上集齐谢董事长心爱的儿女,大家享用着精心烹饪的丰盛宴席,真是热闹欢喜无限。长辈心疼珍卿三人船上吃不好,不停叫女佣给他们盛汤布菜,说回家就该吃些人吃的好汤饭,叫他们才回来就在家养精蓄锐,后面各处宴请恐怕他们应接不暇。
吃完午饭,归回三子就开始分派礼物,什么丹麦的地毯,法国柏甘地的葡萄酒,德国的香水、照相机、放大镜,法国巴黎的时装,喀希米尔的绒线衫,精装的西方理科社科名著,古典流行民谣的西洋唱片,瑞典的玻璃器皿和银制工艺品,还有Port Said买的红宝石,并锡兰的象牙工艺品……这么多东西分派起来也是项大工程。
他们先在谢公馆家人中间分派,珍卿和三哥给杜太爷送得礼物最多。其实,一楼卧房不必铺太好的地毯,但老爷子想要就给他换了新地毯。放大镜是给他逛画展用的,正宗的德国制造。绒线衫杜太爷试试说不爱穿,珍卿说干脆给杜教授多送一件,杜太爷一听立马反口,又说他儿子长得肥穿不下,还是把绒线衫自己留下来了。余外尚有其他国外的工艺品,并最精贵的锡兰象牙拐杖等。看着向来神情寡淡的杜太爷,得了一座山那么多的礼物,不由喜滋滋地像个小孩样儿。送了杜太爷礼物又帮他收置一番,珍卿高兴地回到楼上房里,跟三哥说总算礼物没有白送。三哥也说老人家高兴就好。
这时候娇娇敲门进来问候长辈,看着房中让人应接不暇的礼物,说了三句闲话就主动帮忙弄礼物。
先送完给最高长辈杜太爷的,又给杜教授和谢董事长分别送礼,杜教授最喜欢珍卿选的那些书,谢董事长喜欢三哥挑的工艺品,试着四姐带回的西洋时装也觉好,就是抱怨人老了穿不好鲜亮颜色。二姐夫妇倒不多在意吃穿摆设,对他们带回的葡萄酒最感兴趣。二姐说有时忙到深夜还神经兴奋,喝点酒整个人熏熏然的才好躺下,珍卿忙说可不兴把酒当安眠药,二姊夫笑言洋酒拿去给人送礼也好,现在凡沾个“洋”字的都受人们青睐。四姐尚在巴黎做时装时,就对女性的简约职业套装感兴趣,在国外推行效果不大理想,带回的存货除了早就分给珍卿的,通通分给谢董事长跟二姐,珍卿笑说给娇娇也预备两套,四姐也大手笔地给娇娇分了。
给胖妈也分了实用的金银首饰,还给花匠老刘送了瑞典的鱼油——老刘这些年眼睛还是不大好。给专门侍候杜太爷的车夫黄大光,也送了金银布料等实用之物。管理后楼的倪七姐一样送首饰穿戴,她丈夫康海儿听说爱养金鱼玩,珍卿夫妇准备送两件玻璃器皿给他玩。秦姨近些年已经不戴首饰,便准备找机会送她两身衣服。至于管家的金妈和封管家,还有不近身服侍的女佣跟听差,以及后楼里并不熟络的亲友们,也掂量着远近亲疏慢慢把礼送出去。是人总要分个亲疏远近的,但是大面上总不好太见出厚薄来,所以后面的礼都要悄悄地送。
珍卿两个钟头到处跟人送礼,送礼的和受礼的都觉兴高采烈,倒是娇娇原本只是受礼的,倒是一直给他们送礼的帮忙。
珍卿去国离乡之时,娇娇还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现在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珍卿给娇娇也买了不少好玩意,娇娇才到他们夫妇房里就给她分好。娇娇却不忙把礼物拿回房间,也不急于拆开包装看视礼物,而是贴心地帮珍卿和三哥分派礼物。珍卿两人说哪些礼是送予谁的,娇娇就默不做声地把东西拣出分好,还知机地给各人的礼物做记录,到时候再给受礼的人抄送一份,免得人多手杂有什么遗失,分拣好礼物到各人房中送礼时,娇娇就主动做个捧盒的丫头。珍卿暗叹这孩子心思细密,由十岁时天真可爱的小囡,长成如今寡言缜密的性情,让人不敢细想她的心路历程。
二姐看见小跟屁虫娇娇,说这孩子常日盼着小姑回来,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早在欧洲时,珍卿通过家信和仲礼的转述,晓得娇娇近年越发内敛寡言,俨然成了温柔端庄的名门淑女,看似省心实则更让人忧心。她若像仲礼那样上天入地的淘气,受害的不过是别人,可她长年累月把杂念沤在心里,折磨的却是自己。
珍卿正说先跟娇娇谈一谈,便接到慕江南先生打的电话,说她给艺专带的教具都是当用的,那些石膏教具并无大的损伤,还有名家手稿、名作复制品和明信片,慕先生说不少亦可作为教具,亦可作为奖励勤学者的奖品。师兄、师姐感念她携带不易,问她跟三哥何时得空出来,艺专的人说要郑重叩谢呢。
珍卿闻言一笑而过,跟慕先生就不客套作假,说身心乏累事务又多,恨不得半年都不必应酬才好。慕先生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名利可是一把双刃剑,他自己这些年深有体会,笑珍卿想躲懒是痴心妄想,除非身败名裂或隐居深山,多少事是想躲也躲不开的。珍卿说能清闲一时是一时。跟慕先生说话时间也不长,珍卿庆幸其他亲友也乖觉,回国的头天少有人打电话相扰。而亲戚们来的电话,就多由谢董事长跟二姐接了。
打完电话见娇娇跟三哥聊天,娇娇问小叔、小姑回来是住谢公馆,还是跟杜祖祖住回楚州路杜宅,或去住小姑摆嫁妆的蜀州路新房?还问小姑学业已经结束,以后三叔出差小姑跟着吗?珍卿看小丫头刨根问底,感叹她终于不再沉默寡言,她问完想问的又重归静默。珍卿跟三哥对视一眼,都看出娇娇是有话要说的。
珍卿见这小小少女螓首微垂,暗合古人仕女画中的美好姿态。娇娇的长相有二姐的端庄俊秀,也有林家一系的妩媚纤细,这两种气质糅合在她脸上,显出与林家人不同的坚毅,又有二姐所没有的含蓄婉约。这样气质卓然的小美人,也难怪小小年纪就有人递情书。
娇娇现在十六岁在念高二,跟珍卿和四姐算是培英校友。未免陡然说跟她单独聊太突兀,珍卿笑着问娇娇,今天请假会耽误多少功课,要不要紧。娇娇现在虽然寡言少语,对学校功课倒是果于自信,说老师讲的她早就学在前头,半天根本耽误不了什么。珍卿叫三哥干脆歇个午觉,她说帮娇娇把礼物送到她房中。
帮娇娇把礼物送到她房中,先简单帮她归了一下类。见娇娇摸着小姑送的红宝石,问贵重的红宝石能否转送好友,珍卿想到仲礼,觉得再懂事的孩子也不该一味优纵容,便警告她说财不可以露白,不然恐会招惹意想不到的祸事。
说到祸事,珍卿便讲起她哥哥仲礼的事,说到德国疯狂扩军和清除异己的情形,说到她三叔到德国帮仲礼周旋,差点被抢劫犯害死在寒冬的马路上,珍卿还说自己应酬的那些人,多数人手里沾了许多人的鲜血,若非通过驻德使馆搭了个飞机,若是陷在德国天晓得还有什么灾殃。
娇娇听得面唇青白,哆嗦着手问珍卿:“那小姑跟小叔,怨不怨我小哥害人呢?”珍卿笑了一笑,无意把他们夫妇伪装成圣人,拍着她的手叹息道:“人非圣贤,岂能时时是圣贤之心?当时,看你三叔伤重,往日七窍玲珑的厉害人,变得那么衰弱笨拙,我还在那人地生疏的所在,跟一些杀人魔虚与委蛇。焉能无动于衷呢?若你小哥从此谨慎自制,三思而行,我们这番苦倒算没白吃。”
娇娇闻言半晌无言,良久是凝重忧郁的样子。珍卿叹息着摸着娇娇的脑袋:“你也要记住,只要不是祸国殃民,叛国背祖,再或者无底线地损人利己,亲人永远还是亲人。你小小年纪,不要心思这么沉重。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来试试给你带的衣服鞋子。”
娇娇从善如流地去试衣裳,片刻后又在屏风后面问:“小姑,今天上午上了排球课,我冲个凉再试新衣裳,不然弄脏了。”珍卿站到窗前感受一下,对娇娇说道:“气温还是低,你擦一擦就出来。”
娇娇冲完凉穿着旧睡裙出来,见小姑把衣裙鞋子摆了一片,拉她先试带回来的皮鞋:“你瞧,咱们家除你四姑爱俏,没谁在穿戴打扮上太用心,所以啊,皮鞋每人只带了两双,这是西班牙的柏威克皮鞋,别看模样丑,穿着倒也跟脚。”
娇娇坐在床边试着丑皮鞋,珍卿选出一件淡蓝色针织衫,看娇娇把两只鞋子蹬好,叫她起来换一条葱色裙子,再把淡蓝针织衫套在裙子外头。
娇娇依言一一穿好,见小姑打量完一脸满意,抚手笑道:“跟我和四姑想得一样,年轻女孩不必穿戴招摇,穿什么都有青春的光彩。你自己照照镜子,干净又爽利!”娇娇照了镜子也说喜欢,果然还是小姑跟她心有灵犀,祖母和二姑给她订的衣服,有时候她嫌太花艳了,只是不愿意给长辈添麻烦。
如此,她们兴势势又试三套衣服,珍卿教娇娇把衣服按颜色、质料放置,让她交代女佣把哪些衣服分开洗,哪些绝对不要随便洗。她跟娇娇说四姑比她还讲究,这两年听她念叨多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试完平常穿的衣服,珍卿兴致起来,叫娇娇把职业套装也试试。娇娇身高体型跟珍卿差不多,她的神情也比同龄人冷静疏离,穿着职业套装竟然挺有派头。珍卿夸她漂亮还有气质,穿什么衣服都相得益彰。
娇娇听着心里暖融融的,眼眶里也莫名有些发热,她忽然拉住小姑乞求道:“小姑,我明年就要考大学,我们家的孩子都要留洋,可是,可是,小姑,我不想出去,我就想待在国内,待在家里,跟家人在一处。”
珍卿见她原本温婉内敛的态度,变成不愿掩饰的迫切和惶急,想她不愿出洋许有难言之隐,心里已经心疼起来,面上还是冷静地问她:“为什么呢?你怕国外人生地不熟,饮食住处不习惯,还是怕洋同学种族歧视?”
……
第482章 芳草有情映春阳
娇娇说她不愿意留学美国, 珍卿询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娇娇克制地抿一抿嘴唇,卷曲的睫毛在秀气鼻梁上投下阴影,更显得她娴静而脆弱, 珍卿轻叹一声,揽着她劝抚道:“咱们家的孩子惯例要留学, 可你若真有难言之隐, 也未必要逼着你非去出洋。现在时局越发扑朔迷离, 叫你一个小囡孤身在外, 我们也不那么放心。不过即便不出洋, 也得有合情合理的说辞,不能只是意气用事。”
好一会听不见娇娇回应,直到听见她的抽泣声, 珍卿才抚着她的肩膀再次柔声询问,娇娇对着小姑且泣且诉:“小姑,我不想跟元礼一起。我想跟小姑、三叔一起, 跟二姑和祖母一起, 这样我才会快乐, 不然,我会早早就去死的。元礼跟爸爸……”
珍卿闻言立刻了悟。家里叫孩子留学必到美利坚, 除了仲礼这个逆风而动的家伙, 小庄和元礼都择善而从去了美国。可元礼把母亲婚外情的暴露,和他们小家庭的分崩离析, 全都怪在年幼无知的娇娇身上, 娇娇的心理阴影可想而知。自然还有吴祖兴、林玉馨这对渣父母, 也在娇娇的成长过程中, 在她心灵上造成一层层的阴翳创伤。不成熟的孩子摆不脱亲人的影响, 有些挫折会自我合理化, 有的痛苦会拼命地压抑。但只要你还将他们视作亲人,他们带来的挫败和痛苦就难以根除。天长日久若不自救,不但挫败和痛苦根除不了,你试图跟别人描述,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既已明白娇娇的阴影,珍卿就没把她的心事摊开说破,而说她会去帮忙跟祖母和二姑说,说这并非决对不可更改之事,犯不上背负这么重的心理包袱。又问娇娇为何不跟奶奶、爷爷说,再不然,跟二姑说一说不也挺好吗?
娇娇说,她也尝试过跟奶奶和二姑说,可是他们工作太忙。奶奶常日里早出晚归,花仙子的事她要忙,赈济会的事她要忙,近来又跟救国会参加民主活动,还跟慈济会的方先生合办育婴堂、孤儿院和贫儿工艺院。奶奶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不说多数时候她早就睡了,即便没睡,怎么忍心拿些小事打扰她?
二姑更不会日日到谢公馆,这两年二姑常跑到西南梁州,听说她在梁州办了个实验室,还在梁州当地筹建防疫委员会,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待在外省。娇娇想向她倾诉也得见得着啊。
娇娇说最信任亲近的是小姑,许多无法与人吐露的心事,今日一见面都愿意吐露,心中块垒不觉去了一半。又说起偶尔奶奶白天在家休息,往往是因为爷爷也在家。娇娇说有次寻机谈起不想留学的事,才刚提了个话头,爷爷就问她是不是怕吃苦受罪,还是怕在异国他乡受人冷落,然后就讲起引以为傲的女儿珍卿。杜教授说正是他这个做爹的,督着女儿去外头世界闯一闯,她才能挣得今日的成就地位,不然成就再大也止于国内。杜教授得意扬扬地一抢白,娇娇想起自己不想留洋的缘故,确实出于畏葸怯懦、不愿面对,就不好意思再跟奶奶开腔了。
珍卿一听着实无语,这个杜教授呀杜教授,还是万年如一日地不着调,家里养了个青春期的女孩,做长辈的不会察微知著、防微杜渐就算了,连闭嘴做个倾心者的觉悟都没有。珍卿在心里想,幸亏小时候没有长在他手里。
珍卿耐心安抚完娇娇,下来时遇见个陌生女佣,捧着洗叠好的衣裳看来要送给娇娇。她低眉顺眼地跟珍卿问好,珍卿问了一下方知此女叫红莲,记起胖妈说过有个叫红莲的,是封管家的远房亲戚,不时给秦姨软钉子碰的那个。
珍卿瞧红莲生的中人之姿,脸上抢眼的雀斑颇损颜色,言语举动倒是挑不出来错。回想今日自从入了谢公馆,在客厅餐厅走廊几处都看到她,又不见她出头多话,想来此女该是能干得力的。又想起从前才来谢公馆,胖妈说年轻女佣不叫到楼里侍候,是为防对大少爷跟三少爷有妨碍,这个叫红莲的不知是否算破例。
珍卿把红莲的事先抛开,下去见谢董事长,吴二姐此时也在,就把娇娇的心病转告他们。早年的家变给第三代留下梦魇,忙过顾不得小儿女的谢董事长母女,也不免唏嘘感叹、回忆自省。没过两日,还是谢董事长明确发了话,说娇娇一个女孩不出去也好,孩子既然愿意待在家里,明年叫她就近选个大学也好,左右家里两个大学者,也不怕孩子长歪了。
娇娇的事解决得很轻松,之后珍卿本想点一点杜教授,然而真到了杜教授跟前,责备之语一句也说不出。杜教授被娇惯得不通人情世故,但他不是只破坏没建树的人,他在文学、教育、校勘、考古和妇女解放上,多年用心戮力有不少实益之举,也是学界举足轻重的高明学者。她老婆谢董事长都没要他内外兼修、八面见光,珍卿又何必贸然出口伤人呢?
而且,同十年前谢公馆重逢时相比,杜教授现在显得颓唐老相不少。他自入郑余周先生的中华研究院,除了承当教学研究任务、参与社会活动,一有闲暇总是天南海北地跑,未必年年叫他去刨坟掘墓,但他也考察现存的历史遗址,在它们湮灭风化得无可挽救前,做些抢救性的发掘保存工作。
长年累月的野外工作,把杜教授的白脸吹黑了,因为舍不下他钟爱的各种甜食,他牙齿拔了一颗又一颗,义齿装了一颗又一颗,但依然嗜甜如命不愿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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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归来的三个谢公馆“娇客”,在家中舒泰休养近一个礼拜,一日三餐只吃正宗的中国菜,啥意面、法排、莎拉、面包、西洋点心一律不吃,中国天南海北的各菜系名肴,家里大厨天天轮换着给他们做:西北风味的大味牛羊肉,中原腹地的多油多盐风,精致鲜甜的江州格调,五滋六味的粤菜佳肴,三个人每天在美食圣殿徜徉,肠胃装入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心情一好身体也舒泰起来,身体舒泰心情也更加愉悦。
四姐也不天天嚷嚷着减肥了,二姐笑她圆胖不少她也不在乎,珍卿和三哥回来时瘦得厉害,一个礼拜内也肉眼可见地胖了。当然了,他们除了享用丰富的正餐,胖妈还每日精心熬煮滋补汤水,天天督着他们夫妻两人进补。杜太爷想起来就跟珍卿两人絮叨,隔壁的夫妻跟他们年纪仿佛,最小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这天,珍卿才睡足午觉起来,胖妈就端着猪肺汤走进来,她放下托着汤盏的盘子,见一大蚊子绕着床上醒神的珍卿飞,胖妈稳准狠地拿两手打死,又打开窗户点了蚊香。她一边絮叨着海宁天候暖和得早,过冬不像北方难熬是好事,只是四季蚊虫多得打杀不尽也恼人,问珍卿国外的蚊虫多不多,有像指甲盖那么大的蚊子吗?
珍卿答说不同地方气候不同,美利坚也有地方湿热同期,别说指甲盖大的蚊子,拳头大的蚊子也不是没有。珍卿到卫生间洗了把脸,走过来坐下,喝一口味道独特的猪肺汤,不由感叹道:“小时候精干寡瘦底子薄,喝些猪肝猪肺汤也罢了,如今还摆不脱大啖腥膻,哎,天天跟猪下水摽上了。”
胖妈圆扁的胖脸露出微笑,抚着珍卿剪短不少的头发说:“想当初五小姐才到谢公馆,瘦得浑身揪不出三斤肉,头发也是一把干草,我天天煲猪肝汤、鸽子汤给你喝,榨了专养头发的黑米黑豆浆水,天天不晓得几费事,才养到你小脸红扑扑,头发黑酥酥,眼瞅着结了婚就能养孩子,却跑到洋鬼子的地界受罪。五小姐,瞅你这腊腊黄的脸色,头发捋着都刮手哒,就该进补好了再养孩子,不然大人孩子都受老罪。”
珍卿尽量不咂摸猪肺汤的滋味,一口一口把汤水生咽下去。他们回来快一个礼拜了,对周围人猝不及防的催生,已经见怪不怪心无挂碍。她也由孩子想起一事:“胖妈,你跟花匠不老说过继吗?还没遇到中意的男伢?”
说起这个,胖妈就感慨一直不成事,前年在老家相看好多村里的男伢,花匠看中个模样合眼缘的,胖妈嫌那家人名堂多不消停,胖妈看中一个健壮老实的,老刘又说跟他家几辈子有仇,那一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便转托胖妈村里的人帮忙寻,去年有个大人孩子都省事的,老刘嫌人家木樗樗的像痴呆,胖妈看了也觉得傻乎乎的……
珍卿听得只摇头,普通人过继孩子也不易,想选个五角俱全合心意的,不比皇帝老儿选太子简单。杜太爷当年在杜家庄,杜教授没有音讯的年月,他背地也被人骂成老绝户,甚至想过叫珍卿招赘,却没怎么动过继的念头,就是方方面面的隐患太多了。
喝下一碗味道浓郁的猪肺汤,珍卿坐在室中思考一会,跟胖妈说明天要吃猪肝汤,叫她琢磨配啥食材口感好些。又问秦姨的病情怎么样了。
胖妈此刻听她提起秦姨,倒不再撇嘴瞪眼的,反倒心生怜悯,道:“天天东想西想,前怕后怕,病好得慢人倒瘦得快呢,你说当初多神气的大管家,落到今天的地步,我看她就是命不好,倒霉事全叫她赶上了。头前儿才见她跟红莲吵了一架,她跟太太不知讲了红莲什么,太太转头就把红莲给辞了哦。红莲这个两面三刀的坏种,明明是她哥哥把她卖到那地方,咱们家不过把她辞了。有刁钻的非说秦姨方害人,避鬼一样避着她。下人都不好好听她讲话,内管家还怎么做哦!唉,太太跟二小姐忙得不着家,家里那些个爱嚼蛆的坏种,早该打发他们走,叫荐头行再送老实的来。五小姐,秦姨到底跟太太说了红莲啥事情啊?”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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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3章 因缘际会察隐情
这天午后, 珍卿喝完例行的补养汤水,胖妈旁敲侧击地问起被辞退的女佣红莲,珍卿随便找个话题岔开了。
她自然知道其间的内情, 但这内情不便广而告之,便叫秦姨白白担了谗害红莲的冤屈名声, 被家内女佣和听差指点议论, 心力交瘁之下闭门养病, 既是秦姨在真养病, 也是未免打草惊蛇叫她先不出来。这两天, 谢董事长跟儿女们一起,跟前后的管事把家佣筛一遍,把不妥当不安份的都打发了, 再看看怎么安置好封管家,最后要问过秦姨的想法,再论如何奖励她弥补她。
说起那个叫红莲的年轻女佣, 此时际遇也不能说完全冤害她。她原本只是封管家的远亲, 烂赌的哥哥要卖她还赌债, 封管家也是看她可怜,也着实心灵手巧能做事, 才叫她进谢公馆挣个活命钱。可是此女看似乖巧安份, 暗地却在凿谢公馆的墙角了,一个不好就能害得谢公馆家破人亡。
还是心细如发、办事老道的秦姨, 因跟表面乖觉内里张狂的红莲有龃龉, 下意识留心此女言行, 才惊觉她竟然行事不轨。但碍于红莲是封管家远亲, 秦姨先时跟封管家已有龃龉, 她怕没有证据贸然告状会有反噬, 因此暗中使钱调查红莲,所以一直隐忍着,准备有确凿证据再一击制敌。所以,珍卿和三哥初回国还曾议论过,秦姨看起来心事重重,感觉她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珍卿三人回谢公馆第四天,秦姨偶见红莲看带颜色的连环画,还发现她藏着男人的打火匣,秦姨倒没打算作声呢,红莲就做贼心虚地倒打一耙,反诬秦姨看小黄书并藏男人东西,一通嚷嚷让针对秦姨的闲言碎语更多,更有不知所谓的男听差,想起来就对秦姨污言秽语地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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