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原本,所有人都对这罪名摸不着头脑,还是田秋风跑到袁家院子里矢口卖弄,说他姐夫“焦槐”发现顾钦的要命勾当,跟华界警察局举报的顾钦,袁鸷跟宝荪同顾钦走得近密,自然也是阴谋刺杀华界官员的同谋。
珍卿听闻大感荒谬,别人她不怎么了解,但宝荪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老婆眼见就要临盆了,怎么可能加入这种要命勾当?问白眉学姐细节她也说不清,珍卿叫她把袁太太叫来,袁太太一见珍卿立刻屈膝跪下,请大小姐救救她儿子跟宝荪,又说住在他家东屋的顾钦,也着实是个宅心仁厚青年。但珍卿袁太太的话音,好似也晓得顾钦好像并不冤,只说他是个好人,但详询细节她也说不出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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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0章 浮沉异势有会合
听白眉学姐和袁太太大致讲了事情原委, 珍卿在脑中来回思忖,发现谢公馆或者她本人,在华界都是广有人脉可用, 譬如之前同学会才见过的齐佩瑜,她丈夫是华界财政厅的科长, 她大伯哥据说是华界警察厅二把手。吴二姐曾治好过一个姓欧阳的病人, 那位欧阳先生如今已是华界副市长, 还是管理司法系统的实权副市长。陆三哥有个同学是民政厅高官, 掌管庶政的人各方面也能拿捏。俊俊哥虽然离开海宁到平京驻防, 他留下的人脉谢公馆也可用,海宁警备司令部的徐旅长是他的好友。还有卢君毓自己跟他的家人……
珍卿正斟酌谁的人情好欠,就听身边的彭娟抖机灵:“要不要找卢君毓帮忙?他父亲是华埠的市长, 他如今也是中校团长,这种抓人放人的事,在他们还不就是一句话。”
听到彭娟这没黑没白的话, 珍卿才陡然惊觉, 她也被这个世界同化了啊, 遇到冤屈枉法之事,就算认定道理在自己一方, 也不是找个青天大老爷鸣冤, 最先想到的却是以势压人。自然也是因为青天大老爷不好找,可是……
珍卿不免失神片刻, 见彭娟还在等她拿主意, 珍卿轻轻吁出一口气说:“不要找卢君毓, 他们行伍中人, 最好远离政治, 我找直接管这些事的人。”其实, 珍卿是不情愿欠卢君毓人情。
最后,她还是动了俊俊哥留下的人脉,还有老同学齐佩瑜那一重关系。给这些能帮忙的人打完电话,她才打电话跟三哥讲明原委,三哥本来说叫她赶紧回家,想一想又说亲自来接她。
不料三哥还没有赶过来,珍卿请托的朋友还没回音,彭娟自作主张把卢君毓找来了。
卢君毓大步铿锵地走过来,步履间似乎携着风雷之势,珍卿看这棱角分明的俊朗军汉,一开始竟然没有认出来。卢君毓见珍卿竟似不认得他,豪放地哈哈大笑一阵,笑完又露出珍卿熟悉的公子哥式笑容,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卢君毓把珍卿叫到外头车里说话。他按着珍卿的肩膀叫她别着急,她朋友宋宝荪跟袁鸷确系被污蔑,两个人的释放流程已经在走着,行贿诬告者和受贿渎职者也会处置。但是那个叫顾钦的人很麻烦,他们东洋留学生会有其他人被捕,有三个人已经指证他是策划刺杀的主谋,可这顾钦受尽酷刑却啥也没承认,且不说给他定活罪还是死罪,但他那一身的刑伤,再不好好医治离死也不远了。若是非要救卢君毓说也有办法,然后他开始等待珍卿的答复。
珍卿默默在脑中捋着头绪,这个叫顾钦的热血热肠青年,可宝荪那一院人对他评价都挺高,他愿意帮私奔的袁鸷和田春柳藏匿,又常参加抵制东洋人和东洋货的运动,见袁太太因寻找幼子遭了大难,也能苦口婆心劝袁鸷回来尽孝,还有此番牢狱之灾也是缘于替人打抱不平,又听卢君毓说他受尽酷也不服软,说明此人是有道德底线的硬骨头。
可是从本质上说,此人跟她没有任何渊源,连宝荪都是被他连累进监狱的。若是她就此不管,好像也无道义上的负担,但珍卿总觉得心理上过不去,又想起裴俊瞩骂她惜身爱命。她下意识审视卢君毓的神情,谨慎地说道:“你当兵专心带兵打仗,还是远离政治吧。——”这么大的人情怎么还呢?
卢君毓猜度到她几分心思,笑微微地对她解释:“这个顾钦,跟东洋留学生会的人密谋,欲刺杀海宁鼓吹投降派的官员,警察厅和调查局的人拷打他三天,这小子硬抗着没把同伙卖了,就是得知同伙把他卖了,他也不动颜色,倒是个铮铮铁骨的好汉。这种人与其因为那些汉奸胚子,枉死在狗特务手里,不如跟我上前线跟东洋人厮杀。”
珍卿闻言,一刹间感动而振奋了,卢君毓叫她什么也不必再说,顾钦的事全由他来想办法,他不够分量军中还有人能帮忙,还是珍卿一家子的老熟人呢。说起来,此人为了帮珍卿朋友清除后患,卢君毓来慈惠医院之前,他还派手下去抄罪魁祸首焦槐的家呢。
珍卿正准备详问此人是谁,老同学齐佩瑜亲自赶来慈惠医院,说她大伯哥打电话过问后才得知,珍卿被冤枉的朋友已经被释放,还是卢市长亲自跟警察厅过问,过问完了亲自下命令释放的。
齐佩瑜气喘吁吁地说完,才瞧见珍卿旁边的卢君毓,认出是卢公子才冲珍卿眨眨眼:“珍卿,既然已经托了卢中校,哪还用得着我家里出马?”
珍卿耸耸肩不好解释,只拉着齐佩瑜到一边说:“佩瑜,改天我亲自谢你。”齐佩瑜也爽利地拍她的手,高兴地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就等着吃易先生的请了。”说着别有意味地瞅一眼卢君毓,跟站在路边平地向这边张望的袁太太和白眉母女错身而过,把也在一旁张望的彭娟拉走。
珍卿叫卢君毓在车里稍等,她下车叫白眉学姐跟阿葵说宝荪已无事,转头跟那位眼巴巴的袁太太,说道宝荪跟袁鸷皆是被污蔑,一会儿就能出来,至于那位硬骨头的顾钦,珍卿觉得不宜多说就含糊过去了。
卢君毓见珍卿交代完毕,便叫她上车说送她回去,嘱咐她顾钦这人意味着麻烦,叫她最好沾都别沾,也别跟刚才那些妇女瞎搭话。
珍卿瞅瞅面孔坚毅的卢君毓,似坦然又似不大好意思:“三哥说来接我,你若送我,就跟他错过了。”卢君毓嗫嚅一下,脸上的笑容隐去了:“那我陪你等他。”珍卿讶异地侧过头看他,如今的卢中校七情不上面,不是往日喜怒随心的卢公子了。
两个人都在心里想着话题,珍卿欲问他是否真要结婚,是的话她定给他置办丰厚的结婚贺仪,想想觉得不合适又作罢了。卢君毓也想问珍卿的近况,不过从报刊上的文章新闻,再看眼前人的言态体貌,便知道她过得相当不错。
珍卿看着人流如梭的街市出神,卢君毓默默凝视她一会,问她在想什么,神情如此凝重。珍卿蓦然一叹,感慨道:“我在想,世上特权实在好用,在资格使用者自是幸运儿,设若我也像他们一样——”她指着街上熙攘的布衣行人,“像他们一样只能胼手胝足,辛苦挣命,世界予我可会有公平?”
卢君毓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片时后嘴角漾开俊朗的笑:“还在想你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其实,你大可不必菲薄自己,以你的才智、韧性,还有相貌、品行,就算没有谢公馆那些人,你凭自己也有资格拥有‘特权’。”
珍卿看着变得深刻的卢君毓,忽觉这是个可以交谈的人,便扯扯嘴角说出盘桓许久的话:“听闻你此番回来结婚,我要给你送厚厚的结婚贺礼——”
卢君毓闻言身板向后一靠,看珍卿的眼神深深淡淡的,肃穆一会忽然解颜一笑:“你要给我送结婚贺礼?我看还是免了吧!珍卿,你结婚既没有邀请我,我结婚自也不会邀请你,结婚贺议也大可不必。”珍卿无语地看着他。把雄辩滔滔的易先生说得语塞,卢君毓面上心里都挺得意。
陆三哥这时终于赶到了,珍卿自然地露出甜美笑意,从卢君毓的车上跑下去,乳燕投林似的奔向熟悉的怀抱。卢君毓看这画面还是微微刺眼,便由着性子继续坐在车里。
三哥见珍卿没什么事,还是忍不住轻声责备:”自作主张揽闲事就算了,怎么事事安排好才告诉我。“珍卿拉着他的手嘀咕一句:”要是什么都叫别人帮我办,早晚不是废人也是傻子。“三哥从兜里拿出蓝格子棉帕,替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一边询问阿葵母子怎么样,珍卿说被宝荪的事吓早产,万幸一切生产事宜早安排好,母子俩有惊无险地挺过来。说到这珍卿才想起忘了一事:”忘记告诉你把妇婴用品带来的。“三哥哼哼笑着敲他的脑门,说他在公事房接到她电话,想也知道他不会拐回谢公馆一趟。
珍卿跟三哥腻歪了片刻,发现三哥停在路旁的车后面又停住一车,里面走出本该驻守平京的俊俊哥,俊俊哥穿着军装身边还跟随着副官,似乎刚从什么公务场合过来的。由三哥的反应看,他已经知道俊俊哥在海宁。
外表朴钝内心圆融嘴皮光溜的俊俊哥,上来就跟珍卿热心地握手寒暄,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说想念表妹啊,还说从平京给姑妈跟表弟妹们都带了礼,正准备亲自送到谢公馆嘞,开完会才听同僚徐旅长说珍卿在华界有麻烦,马上叫人收拾敢欺负珍表妹的坏东西啊,布拉布拉……
俊俊哥口里的同僚徐旅长,就是珍卿请来帮忙搭救宝荪的军中人。大姑娘一样待车里的卢君毓,这时候也下车见人了。珍卿看她跟俊俊哥有说有笑,看来卢说的派属下去抄焦家的人,正是莫名现身海宁的俊俊哥了。珍卿还笑问卢君毓为啥不早说,俊俊哥就乐呵呵地接话:“早说了哪还有啥惊喜嘛,正说想到谢公馆给姑妈惊喜一下,没料准先在这跟表弟表妹见面啦。”
俊俊哥真是个五官热闹、说话喜庆的人,珍卿觉得仅仅听他说话都能感染到他的达观。
俊俊哥说起在平京前线立了功,此番南下应天受了表彰和升擢,之后又接受领袖的私谈重托,成了海宁警备司令部的三把手。迫害珍卿朋友的烟土贩子焦某,刚才已经被他派人端掉老窝了。这种满头小辫子的烟土贩子,俊俊哥只说他给军中士兵卖烟土,走一走手续想抓也就抓了。
珍卿向俊俊哥简单感谢一番,才跟三哥介绍卢君毓出了大力气,三哥发现珍卿倒是情状无异,倒是卢君毓面对他就淡淡的,三哥若无其事地向卢表示感谢。邀请他跟俊俊哥一起去谢公馆,今天必要阖家设宴谢过二人。
卢君毓说他尚有要事也办,改日再亲自登门拜访,俊俊哥也说要回一趟警备司令部,改日再正式拜访姑母谢女士。
卢君毓看着他们的车子远去,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再见,珍卿”。对于珍卿和陆先生的结合,他再次亲眼见到,已经能做到让嫉妒倏忽而过。
陆先生跟珍卿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他也不必固守一方经历枪林弹雨,可共珍卿耳鬓厮磨,长相厮守。最妙的是,珍卿算是从自己家嫁到自己家,不必经历不好开交的公婆妯娌——这却正是他们卢家的特产了。他父亲早年娶了好几房妻妾,后来为了官运前途把姨太太都休了,却不过在形式上走个过场。父亲跟姨太太们的儿女都结婚生子,想断绝关系也是不可能的。
卢君毓这些年多在炮声隆隆的前线,亲历枯燥而残酷的军旅生活,有时忍不住想起珍卿时,也学会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他渐渐地不得不承认,他若是珍卿,也会一样选择她丈夫那样的人,这种选择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他也渐渐地感悟到,能在年轻时跟她有一段交际,已经算是上天恩赐的缘分,他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和欣慰。他的生活不仅有求不得的感情,还有对家庭父母和国家民族的责任啊。
再说,珍卿还说要阖家宴请他呢,出发前还能好好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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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事若关心何谓乱
珍卿回到谢公馆才听三哥说, 俊俊哥之前是驻守冀州的三十六军的中校团长,因在冀州驻防期间作战英勇、保境息民,五年积功不久前升为上校团长, 现作为领袖的嫡系亲信被派驻到海宁。
而卢君毓最近升为中校副团长,正好要去俊俊哥之前在冀州的汛地驻防。在应天时, 卢君毓就跟俊俊哥请教过北边情形, 他们其实早就相识, 为了珍卿的闲事倒重新联络上。
两日后, 为了招待这二位军旅豪杰, 谢董事长叫齐了阖家儿女,隆而重之地以温馨家宴风款待之。因为俊俊哥原是谢家的远亲,谢董事长本家亲戚也来一些, 醉心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来访杜教授父女,恰逢其会也加入了这次宴会。各行各业的英杰会聚一处,不免从时局聊到物价, 从物价聊到民生, 从民生聊到教育, 从教育聊到前程,聊到热火朝天、火花无限。
之后, 卢君毓之父给谢公馆发了请帖, 但珍卿和三哥按他的要求都没去。卢君毓成功将顾钦捞了出来,临走之前, 他带着顾铮悄悄找到珍卿夫妇, 讲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传闻。
这顾钦跟一帮东洋留学生会成员, 成天琢磨跟海宁的东洋人过不去。他们偶然看到一位东洋的大学同学, 跟一些中国人鬼鬼祟祟地密谈, 想到该同学是有名的军国主义分子, 他们误打误撞听到他们筹划刺杀易宣元。
说易宣元先生写《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张开旗帜表明她的仇视东洋态度,她在中国拥趸甚多影响力也大,东洋人确实视她为心腹之患,处心积虑想要除掉她呢。
但他们怕由东洋间谍动手,会更激起中国人的滔天愤怒。所以欲借中国人的手达成目标,顾钦听他们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要利用易先生的亲戚害她。他原想马上找机会通知易先生——当然,他不晓得李宝荪夫妇是易先生朋友。但顾钦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烟土贩子告到警察厅,随后马上被华界警察逮捕了。
听说有人密谋要谋害珍卿,她身边的保镖数量再次增加,外出的次数也尽量减少再减少。
东洋人要利用她的亲戚谋害她,他们最初以为会利用云家人。因为他们从东洋朋友那得到消息,珍卿的便宜舅舅云希宜准备回国,他爹死了要把骨灰带回故里。珍卿暗暗揣测可能性,云希宜万一说打断骨头连着,叫她送送亲外公一程咋办?
当他们暗戳戳严阵以待时,忽听说便宜舅舅云希宜死了,据说死在从东洋回国的邮轮上,多名乘客看见他从三等舱甲板掉到海里,没有任何人推搡他啥的。海宁报纸上的阴谋论很多,这云希宜早年做过行政院的秘书长,跟公民党的绥靖投降派关系密切,有人怀疑他死于公民□□,也有人怀疑他是被国内的激进分子杀死。在法国跟阮小檀抹黑珍卿一家的童森,也是绥靖投降派头头祈连海的密友。但云希宜之死没有任何人攀扯珍卿,连在海宁的阮小檀都没动静。
不过话说回来,外人很难知道她跟云希宜的血缘关系,这些前尘旧人连睢县老人也未必知道。杜教授跟她妈云慧私奔,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如此,除非云希宜自己说出去,不然东洋人从何得知呢?云希宜这亲戚暂不用提防了。
当珍卿和三哥疑神疑鬼,天天谨小慎微地过日子时,珍卿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广告。她在津城大学念大一的侄孙杜玉琦,公然登报跟父亲杜远堂断绝关系,原因是他娶了小老婆就不赡养原配,不听父母管教还把老人家气病了。杜远堂就是当年陪珍卿来海宁,后来野心太盛跟东洋人搅在一起,还欲将女儿宜椿嫁给东洋商人那个。当年在珍卿和族人的干涉下,杜远堂被清除出杜氏宗族,他女儿宜椿也被亲祖父做主,嫁给了禹州的一户良善人家。
珍卿也想得到,杜玉琦跟父亲断绝了关系,说不好还要赡养他母亲米氏,现在用钱一项肯定艰难,直到写信安抚杜玉琦并寄钱。
杜玉琦之母米氏是个传统妇女,一直夫唱妇随不违拗丈夫之意,之前杜远堂要把女儿推进火坑,她哭哭啼啼直说这是宜椿的命,被公婆骂到狗血淋头也不作为,现在终于被她的无情丈夫抛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六月中旬,杜玉琦忽然写了信来,说侍候他母亲的女佣得痢疾死了,他母亲米氏在海宁孤苦无依,上月玉琦为了家事多次缺课,再胡乱缺课就会被开除的。他便厚颜求珍姑奶奶帮他一个忙,送他母亲投奔星汉市的姨妈。
这倒是没什么难办的,珍卿叫玉琦安心在津城上学,她马上找稳妥的人送其母去星汉市。帮忙经办此事的阿成回来,却说玉琦之母米氏的女佣,原来是得了痢疾死的,奇怪米氏跟这女佣吃喝一样,晚上米氏伤心失眠女佣陪着说话,连夜壶都是共用的一个,女佣染痢两三天内活活拉死,这米氏伤心体弱竟一点事没有。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发现米氏的女佣染上疟疾那天,跟着女主人跑到男主人外宅,堵着男主人小老婆骂了半天,这女佣从外宅回来就开始闹肚子,不过两三天人就活活拉死了。现在海宁正在流利痢疾,那女佣死于痢疾原本不算可疑。
可珍卿夫妇不约而同想起旧事:□□年前,钱明珠从爱莲娜·姚那里偷了一种致痢药,是东洋人献给韩领袖清除异己的。此药流出绝对会危害到领袖的权威,所以让聂梅先这些特务收拾局面,为了找寻其他致痢药的下落,钱明珠被他活活刑虐死了。
米氏那个女佣的死亡症状,跟当年钱明珠药死的人症状太像了。三哥叫蒋菊人探长帮忙查证,发现杜远堂的小老婆失踪了。但谢公馆的人脉势力太大,不说蒋菊人探长在租界势力大,俊俊哥在华界也能做些隐秘事,连潜伏在暗中的社会党都悄悄地帮忙。
所以,杜远堂小老婆失踪没一星期,就被由神秘人提供线索的蒋探长抓住。此女眼见逃走无望服毒自尽,但还是通过给她尸检,断定她是受过特训的东洋间谍,同时俊俊哥也在明暗势力参与下,在华界逮住此女的间谍同伙。说来杜远堂家里也是伏虎藏龙,她小老婆是东洋间谍就算了,连他老婆米氏招的临时女佣也是东洋间谍。杜远堂发现小老婆不见后,就回去找原配老婆米氏求安慰,米氏竟然就轻易地原谅他。珍卿觉得真是啥锅配啥盖儿。
这两个间谍还有一个女同伙,是住在华界白马街道的一个女速记员,跟宝荪夫妇住同一条大街。可惜这些东洋间谍个个不惜死,被抓后想方设法弄死自己,不及再问出更多讯息。
珍卿由这些线索断定,东洋人确实处心积虑要害她,若这些人真试图以致痢药加害他,只要她出现在她们身处的场合,他们可以找到太多的机会了。
珍卿为这一桩桩事心惊肉跳,可稍后也无不庆幸地自我安慰,她能一直安然无恙活到现在,除了身边有重重保护,她与家人也一直加着小心,也跟冥冥中的运气有关。那个叫顾钦对她的示警很及时,她感谢当时难以割舍的恻隐之心。凡此种种,她真正遭人毒害的机率,没有那些间谍想象得那么高。
首先,她其实很看不上杜远堂夫妇,杜远堂跟东洋人不清不楚,而米氏又一心夫唱妇随,连亲生女儿的福祸她也不在乎,这算什么好人呢?珍卿对这两口子戒心很深,同住海宁却完全没有来往。他们夫妇闹家变她也没掺和,甚至寄钱也直接寄给津城的玉琦,玉琦要不要给他妈由他自己。玉琦托付她送米氏去星汉市,她也没想过见不着调的米氏,她甚至没想叫阿成亲自护送她,从外面找个可靠的人送就行。
若那个住在白马街道的女间谍,如珍卿猜想的,或许会设法租住宝荪院里空出的房子,事先跟宝荪夫妇交好,趁珍卿去恭贺宝荪之子的满月周岁加害她。这种设想看似不错,成功的机率也不高。首先,珍卿见宝荪院里邻居老出事,已在着手跟他们寻找新的住处。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不想搬到新住处,他们院里有什么新入住的邻居,她绝对会派人查新邻居的底细,晓得有人处心积虑要谋害自己,她不会踏足人物底细不明的院子。
再退一步说,黄皕跟他的手下可不是吃干饭的。先不说别人了,黄皕在军中就是做保卫工作出身,张三哥、张四喜兄弟是一直跟他的。他手下的孟荣贵跟毛妞儿夫妇,自幼习武后来为生活学古彩戏法,变魔术靠的就是快手利眼,还有一个孟筝娘原也是给人做保镖的……
所以,珍卿心惊肉跳一阵就释然了,她早就有做人“眼中钉肉中刺”的觉悟。若是周身这么多防御还会被害,只有可能是老天爷要收她了。可她也很怕自己真死了,她一死,她的爱人、亲人怎么办呢?
有天晚上珍卿正胡思乱想,三哥到楼下见了来访的俊俊哥,回来微微欣悦地告诉珍卿:“致痢药陡然再现世,特务厅的聂梅已经插手,此事事关韩领袖声雀,聂梅先一贯辣手无情,俊俊哥作为军人,不便插手侦缉审讯,不过,他把所有他知道的线索,通通告诉了聂梅先。俊俊哥说聂梅先会有大动作。”
珍卿闻言忽然紧张一下:“那社会党会被他察觉吗?”三哥抚着她忧虑的脸:“他们这些人长期潜伏,他们提供的线索,都可以当成帮派朋友提供,聂梅先再厉害,他在海宁最多处理这一件事。而今领袖坐着飞机到处飞,常常要他这特务厅长保驾的。”
珍卿抚着胸口轻轻松口气,忽然抱着三哥极感性地说:“三哥,我不后悔写《东洋人的民族性格》,我是一介女子文人,尔虞我诈的官场,我没兴趣也混不来,叫我扛着枪炮上阵杀敌,听起来像是儿戏战场。以故事观点为刻刀,去雕琢混沌又热血的国人,以文章书画为武器,去攻击祸世愚民的败类,是我可以做还擅长做的。若因惜命畏死连这也不做,真想不出我的存在意义,恐也无法面对自己。可是我有时候害怕死去,爸爸至少还有母亲,其他人也都有陪伴,祖父也差不多活够本了,可是三哥你怎么办呢?如果真的有下一辈子,我们还能相遇于茫茫人海吗?”
陆浩云无论怎样也难料到,她这样堂而皇之地讨论死亡,且有种令人惊心的无所畏惧,好像死亡对她不那么沉重。他掰开她的肩膀紧紧钳住她,鹰隼似的目光锁定她,一双铁钳似的大手一直在收紧着,珍卿急促呼痛他也没松开,忽见她肃穆沉声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生命,对每一个人只有一次,你是个唯物主义者,怎么会轻言死亡,侈谈来生?小妹,你不该这样让吓唬我,若你不重视可能的死亡,你会尽百分之一百的力量,来警戒危险保护自己吗?你会让我——”
接下来的话似让他难以承受,他莫名悲怆地急出一口气,眼圈一瞬间红了,眼眶里沁出散碎的泪花。
珍卿也没料到三哥如此惊恐悲伤,连忙向他解释道:“三哥,我没有不重视可能的死亡,我也一直珍视我的生命,就是为了你为了祖父,我也一直珍视我的生命。只是想到他们密谋加害,我心惊肉跳,害怕之极,可是努力安慰自己不要怕,我想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能让惊恐压倒我自己。我就去想唐小娥他们的死,我亲身经历他们的死,还有阿青,他的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拿手想努力帮他按住,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他的生命从我手底下流走了。我后来很长时间都在想,他们的死仿佛就是我的死,我已经死过多次还怕什么。别人可以像飞蛾扑火一样,从容奔赴那样惨烈的死亡,难道我比别人更金贵更不该死吗……”
珍卿谈起压抑心间的悲怆旧事,不觉间像当初在死亡现场一样泪流满面。她看着三哥惊痛难言的眼神,意识到她在试图安抚三哥期间,不由把心间最隐秘的心事曝光了,她不由想起在德国与狼共舞,好像也不像常人那样惧死。
三哥拿手指揩拭她的满面泪水,低沉良久方才哑然问道:“你是在告诉我,若有一个场合和时机,需要你慷慨从容地赴死,你就能狠心舍下我去死吗?”
珍卿怔忪片刻连忙摇头,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我不是,我没有。三哥,你为什么一直小题大做,把我当成一个罪人一样质问?”三哥把她紧紧镶嵌在怀里,由颈部轻轻摩挲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因旧事激动的情绪。
他在她的背后,无声流下一行清泪。别人以为他整天风风火火,好像内外都是铁打的一样。可是这次得知东洋人要谋害她,他比她更加心惊肉跳,设想真的被这些人得逞,他有没有勇气面对她的死亡?他再三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他没有这个勇气,一想到或许在世上独自活着,那种活法何啻是十八层地狱呢?她是镶在他身上的另一半自己,就像她说的《山海经》里的半体人。
他们相拥到两人都不再哭了,心里澎湃的情绪也平息下来,他轻巧地抱起她放到床上,一边俯身去漫天遮地地亲吻她,一边熟稔解开她睡衣的扣子……
陆浩云忽然有一强烈的念想,他想如果现在有一个孩子,他的妻子不会说出不惧死的话,让本就心惊肉跳的他,不由自主地更加惊疑不安。就算是他小题大作了吧,他必须想方设法地确定什么。以前觉得生孩子要顺其自然,现在觉得早点来是救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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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2章 坐论教学论短长
聂梅先在海宁的动静果然挺大, 他以各种名义在租界华界抓人,据俊俊哥说,聂梅先雷厉风行且心狠手辣, 最近在华界全蕉监狱秘密处决不少人,几乎全是跟那致痢药有关的人, 连珍卿的便宜侄子杜远堂, 也被逮到全蕉监狱打个半死, 要不是他老婆赔送大半家当, 这人恐怕也会死得无声无息。三哥初时还勒令珍卿少出门, 要出门也几乎如影如形,随着聂梅先杀得风生水起,他的情绪渐渐也松弛了。到他开始不陪珍卿出门时, 珍卿知道她的处境安全多了。不过她身边的保镖又增加了,珍卿也从此落下一个毛病,在外面吃饭喝水都留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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