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娟娟姐跟我说, 她一直想把师父师娘接过来, 奈何李先生就是不肯, 师娘是夫唱妇随也不来。去年提过给他们做八十双寿,又皆不肯遂娟娟姐的愿意, 今年说给他们按西洋风俗办钻石婚, 亦是不肯。我除了常常寄些时下的学术著作,也不知如何安抚李先生的晚景, 便跟楚应星师兄还有韩清涧师兄联络, 预备给李先生作一个作品合集。现在是收集材料和典故的阶段, 审校注释的工作要慢慢做……
“呃, 本来计划办个小型画展的, 现下闻不得颜料气味, 自然罢了。哈大的钱冀行教授受东部大学委托,要做一个中国白话语法的教参,钱教授觉得我也应当参与,就算不担大梁也可积累经验,这个其实没有那么费事。嗯,还有,彭叔叔他们做汉英四用字典,彭叔叔希望我把‘国学新注’ 放一放,暑假先加入字典编纂工作,我还没有决定好。还有国外带回的敦煌曲子集,我打算跟爸爸作初步的整理。还计划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就是那个画英国自然风光的……”
三哥不置可否地瞪她一会,看胖妈端着药碗出去了,才问她喝了这汤感觉怎么样,珍卿感受一下说“好像好一些”。
三哥无言地凝视她半晌,默默地长叹一声,而后才故作夸张地感叹:“今日才晓得,我竟娶了个三头六臂的老婆——”叹完又摇头莞尔道,“我说错了,你就算真生三头六臂,两个月也做不完这些事。”
有点发虚的珍卿揽着三哥,靠着他低低柔柔地说道:“三哥,我十来岁就晓得,世上只有耕不完的田地,没有一只累不死的老牛,哪里会真的来者不拒?其实我妊娠反应来得早,正好咱们俩可以唱唱双簧,把觉得繁难的事一股脑推掉。不过,真的什么都不做也没意思,可以捡些轻松好玩的来做。这你不反对吧”三哥握着珍卿的手,很温情地亲一亲她:“自然不反对。”
其实,珍卿刚才看似罗列了许多事项,不少事情她早打定主意不掺和的。譬如,彭叔叔叫她参与的《汉英字典》,可谓是中国顶级文人共襄盛举之事,但她一看到编写委员会的名单,面上不露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但凡一个群体一起做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能够求同存异,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而那个编写委员会的三个总负责,在学术见地上早有龃龉,珍卿的学术理念跟他们也有抵牾,贸然加入就要跟人磨尽嘴皮子,编写事务恐怕还是事倍而功半……
她肚子里正孕育着的小生命,是三哥跟她的美好婚恋果实,也是杜太爷期望已久的曾宝孙,她就算把外面人得罪光了,再被人骂作娇惰矫情不堪大任,也不可能拿这小生命开玩笑的。
三哥听闻她如此心有成算,看着她的肚子才放心些。其实他心里也藏着不愿说的事情。其实,岳子璋先生在蜀州的投资建厂计划,把投资大的基础设施也算进去,他在蜀州把这个项目铺排得极大。三哥先时在欧洲包括后来回国内,帮岳先生分担了买机器、督物流、通关系、找专家等不少事,甚至瞒着珍卿给岳先生投了一笔钱,跟岳子璋先生也算合伙人了。而小妹从前一直力劝他别多投资产业。
他不说并非怕小妹担心他乱使钱,她自来不大过问他如何用钱,她自己有钱也不会寻他要钱,倒是他心甘情愿给她花得多。只是他们看待时局的观念有不同,他不想说出来无谓与她起争执,继而叫她孕期平添烦恼。
按理说,他在蜀州投的产业早该去看看,可小妹一直不看好他的投资,后来她人身安全也让他悬心,现在更是怀着他们的孩子。他想答应岳先生去蜀州看看,想到小妹的状态也不敢走开。
七月中旬正式放暑假了,谢公馆阖众跑到花山别墅消夏。
珍卿的妊娠反应一直伴随她,万幸没有严重到做不了事。就这样不算严重的症状,三哥还总觉得过意不去,还总说叫珍卿像吴二姐一样,他们干脆只生一个就算了。
杜教授不免跟珍卿提起来,说她生母云慧怀过四个孩子,每一次的妊娠反应都严重,常常呕到水米难以下咽。提起原配妻子当年的羸弱之态,杜教授真正伤感又遗憾,说他年轻时浑浑噩噩也穷窘,不晓得女人生育的辛苦,自谓对妻子尚还体贴,人过中年才知她担待了太少,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啊。
不过珍卿也许是被照料得好,物质条件优越,家庭生活顺心,事业上也说不上大坎坷,她的妊娠反应一直不似生母严重。只是这种程度她都觉得辛苦,回想生母当年的坎坷情状,想起来不免唏嘘一番……
自从暑假公布怀孕的消息,珍卿陆续收到滕将军许多礼物。除了丝绢棉麻绸纱缎子等好布料,还有燕窝、阿胶、人参等贵重药材,都是用心挑选的上等礼品。他们当兵的私离驻地是大罪,滕将军趁着到应天述职的机会,连夜跑到海宁想瞧一瞧珍卿,来时已是后半夜不便扰她一家,据说他在花山别墅外面等了一夜,到翌日早上才派人悄悄进来通知,珍卿夫妇才晓得滕将军来了。
杜教授和杜太爷同在花山,三哥陪珍卿到别墅区的东边,见了面目上更见风霜的滕将军。珍卿对他已谈不上强烈的厌恶,但是两人坐在凉亭下石桌的一方,简单寒暄后便都没有别的话。
珍卿没办法叫他一声爹或父亲,滕将军看见她就下意识地搓手,默然良久,才欢喜无限地说了一句:“你如今也当娘了。”然后怔怔地看她许久,一个魁梧胖大的军汉忽然就捂着脸哭了。
珍卿心里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想听他说任何他跟她妈的事,任何隐有所指引人联想的话,珍卿听到都会觉得非常不适。可是看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哭到伤心之极难以自禁,也也觉到难以言说的心酸。
滕将军要马上赶回他的驻地冀州,珍卿最终没说一句甜心暖意的话,滕将军依依不舍又很仓促地走了。
三哥扶着珍卿目送车子远去,看她的复杂神情就知道,她对这个所谓的生父情绪复杂。
三哥示意珍卿观赏花山的清晨,珍卿也依着他的引导,借欣赏美景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要说花山之景在海宁郊景中,绝对是属一属二的存在,只见那:
绿树阴外红锦云,关关水鸟动清晨。农人似喜还惆怅,凉风怡人雨祸人。
珍卿挽着三哥慢慢往回走,问道:“三哥想过见见你父亲吗?”三哥看着天边浓密的朝霞:“他的好跟他的不好,糅合一团留在记忆中,恨的时候还想去看,不恨的时候就不想看了。”
珍卿看姹紫嫣红、湿翠迷人的花山,拉着三哥说道:“其实什么都不想,一切烦恼就全消了。可这得先做到一个‘静’字,若能上山顶普贤院上一住,真是再清静没有的了。”三哥无奈看看山上,莞尔一笑道:“你难道想爬山?可你如今不能太劳累。嗯,倒可以坐轿椅子上去。不巧马上就有大雨了,现在上去也不妥。再说佛寺里不能见荤腥,把食材厨师带上去又是不妥。”珍卿耸耸肩也没那么执着。
走到他们家的别墅门口,三哥温柔地跟珍卿说:“你要是真想清静,等你坐胎稳了,我们可到江州的园林小住。不过,年久失修的园子也不好住,在园子里得用上木制的马桶,还要找专门倒夜香的。要住园子得找修缮得当的,最好更衣洗漱也方便,我叫人去江州留心一番,也许今年冬天可去住一住。”
三哥跟珍卿到房里补觉,还没睡着的时候,珍卿忽然坐起来问他一个问题:“三哥,你想没想过卖掉花山别墅的股份?”陆浩云微微惊诧地看着她,暗想她难道察觉了得什么。其实,蜀州岳子璋先生那投资太大,资金已经供应不上,他是在考虑帮岳先生筹措资金。看来看去其他产业不好变卖,也就是在花山别墅旅游区所持的股份,卖出去可以兑出来不少资金。可他不过才动起这个念头,尚且不曾跟母亲商量过,小妹怎么就察觉到了呢?
他暂且不动声色地问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想?”珍卿无奈地长叹着:“说起来也是老生长谈,万一有一天海宁不保,谢公馆多少产业都要折在这里,能变现一些就变现一些吧。”三哥又暗暗惊诧地瞅她半天,声音放得很轻柔地试问:“会不会是你杞人忧天?”
珍卿对这个话题真是麻木了,完全没有争论高下的意思:“就算不考量外患,想想内忧也好啊。按照当局的印钱趋势,中国的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与其把一切放着白白贬值,倒不如现在兑现出来做些实益的事,比如说教育、民生、慈善之类……。”
陆浩云听她如此说来,倒自愧瞒着他与岳先生合作的事,便慢慢地告诉她,岳先生在蜀州择一僻地投资铣牙厂,地处偏僻便有许多基础设施要从无到有,譬如交通、水电、卫生所、学校等等,多少事都要从零开始规划。不过这些基础设施建设起来,也能造福当地百姓的生活和工作。忧国忧民的岳先生说是投资商业,也相当于是在变相地做慈善呢。
珍卿见三哥解释时似有愧意,大约觉得这等大事不该瞒她,倒是生不出怪他的心。若是一个贪图逸乐的纨绔子弟,倒巴不得挣的钱都拿来吃喝玩乐,而三哥和岳先生这种饱识忧患之士,正因忧时感世、心怀家国,才做了许多别人觉得吃力不讨好的事。
珍卿见三哥有意在西南投资,倒觉得有些事是殊途同归,便顺势又说起对时局的看衰,认为江越的经济金融中心早晚难保,说三哥不该只想着向西南投资,是否也该考虑将海宁的产业向西南转移一些?
陆三哥一定程度上认同小妹此言,他也认为若江越一带失守,西南腹地是适宜的苟安之地。不说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往西南的先例,从现代战争的攻防形式来看,外国轰炸机要炸气候地形复杂的西南,绝对比轰炸中原腹地艰难得多。
于是三哥便按照珍卿的提议,先卖掉花山别墅旅游区的股份,去填岳子璋先生蜀州铣牙厂的大坑,也打算按照珍卿的提议,把江越和中原投资的产业,先少量地转移一部分到西南。不过这件事,三哥决定就不跟谢董事长商量了,根据从前议论的结果,商量了她也多半不会赞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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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以此名姓还父母
这一天, 珍卿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游完水的娇娇换了衣服坐过来说:“小姑,我想改个名字。”珍卿和她旁边的杜教授, 不约而同地望向她问:“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改名?”
娇娇深呼吸一下,低头垂着眼眸说道:“今天跟小伦在溪边钓鱼, 有个男孩子晓得我叫‘娇娇’, 问我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行动要有佣人服侍, 在外面也须别人侍候着?还说了一通找不到婆家的鬼话。”谢董事长走进来扬声问她:“哪家的孩子?当着人就胡说八道?”娇娇说小伦说是东城开搪瓷厂的孟家。
谢董事长立刻知道是哪一家, 说这孟家太太是妇德典范又重男轻女,把她的独生子惯得很没体统,她便交代娇娇跟孟家人客气一些, 不过也不必十分理会他们。坐下来又问起她要改名的事。
珍卿在一旁觉得有点奇怪了。娇娇是个理智多于感情的孩子,她看书就爱看各种现实主义的,学校的课程也偏爱数理化工, 今天这点闲口角未必值得她发作, 她不爱讲人是非而特意告了状, 此刻也是刻意表现出介意的样子,便晓得这丫头说改名未必是临时起意, 多半是私下思忖已久, 今日不过借个由头提出来。
珍卿想明白这一点,看看笑眯眯在旁吃水果的谢董事长, 说娇娇想改什么名字自己改吧。珍卿收起疑惑笑着问娇娇:“你想改什么名字?”娇娇歪头似乎想了一下, 笑容温细却并不迟疑地说起来:“小姑, 你说天道最重要的创造是‘人’, 我以为, 人所以在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就是人能不断地汲取知识,获得智慧。我觉得人有智慧才是最美的,我若改名,应该改作‘智美’‘慧美’较好。”
珍卿跟谢董事长、杜教授对视,杜教授很捧场地说两个名字都好,天然就比“娇娇”听着响亮大气。谢董事长欣然而怜惜地看着娇娇,递给她一颗剥好的荔枝,冲她温和地笑道:“我也瞧这两个名字都漂亮。”珍卿抚着娇娇半干的秀发道:“吴智美,吴慧美,我也觉得不错。你自家选一个吧。”珍卿说完自己顿了一下,“吴”这姓氏加上这俩名字,其实有一点点怪怪的,不过没说出来扫娇娇的兴。
娇娇稚嫩的脸却一派肃然,看看小姑,又看看奶奶爷爷,慢条斯理地发出惊人之语:“不,我要叫谢智美。若是随了吴姓,再多智慧之美,早晚也涸逝了。”珍卿听得眼神一顿,听娇娇说“智慧之美早晚涸逝”,珍卿第一个想到吴二姐祖怡,然后才想到娇娇之父吴祖兴。
而谢董事长却听得眼睛一亮,没想到孙辈里第一个愿意改姓的,竟是从小放在手心里捧的娇娇,之所以多疼女孩子不过是觉得她早晚嫁出去,倒没想过强逼娇娇改姓。
三哥马上也晓得娇娇欲改名,他自然没有特别的意向情绪。吴二姐听说不免想到亲大哥,心情有点复杂,可是终究对娇娇改姓名没意见,甚至说自己也不妨改个姓。谢董事长颇心动了一瞬间,但想到晋州吴家人怕要闹腾,祖怡改不改姓都没啥妨碍,也就作罢了。小英知道娇娇姐要改姓谢,她暑假里跟小朋友介绍自己,有时说姓谢有时说姓赵,不过是闹着玩呢。
对这件事最有危机感的,反倒是庸人自扰的杜太爷,他有点担心三哥也凑这个热闹。杜太爷怕自己百年归山之后,谢公馆这没章程的改姓活动会再发生,珍卿生的孩子也改姓陆甚至姓谢。珍卿夫妇赌咒发誓说不会改,这杞人忧天的老头儿才勉强放下心。
没有多久,谢公馆十六岁的孙小姐吴娇娇,通过户籍登记的方式,改却了使用十六年的名和姓。改姓名之事告知她从前姓氏的来处——她的父亲吴祖兴,也告知了她从前名字的来处——她的母亲和外婆。而娇娇父母双方的态度出奇一致,连回信说一句“知道了”也没有,似是无奈默然又似自知无法干涉。娇娇从现在开始就叫谢智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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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暑假多数时间在家养胎,妊娠反应适应了以后,陆续帮哈大钱冀行先生做了白话语法教参,这个做完才继续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在这期间,她一直收集李松溪先生作品的背景资料,自然跟李先生和师兄们来信颇多,交流了她从前所知了了的前情旧事。相关资料收集整理得差不多,珍卿才开始审校注释的工作。七月下旬,她去艺专和海大跟同事、学生交流过。当时董时吟跟一些学生跑来道歉,还是为上次《文学史》最后一课拦着她写书单,说不知道易先生身体不适实在抱歉……
八月初财政次长来海宁公干,娟娟姐也带孩子们来游海宁,珍卿阖家在花山盛情招待他们。珍卿还为裴俊瞩麻烦韩容亭一事,认真跟娟娟姐夫妇致歉反省,娟娟姐自然不说怪罪她,只再三叮嘱珍卿交友做事都小心些。其实,应天有大人物对谢公馆态度不友善,他们阖家都该谨慎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抓着什么大把柄。谢公馆众人自然奉为至言听进去。
珍卿说要给李松溪先生攒个作品集,她还把从李先生跟师兄们那得来的资料,都拿出来给娟娟姐夫妇看过。娟娟姐也是瞅一眼不想瞅第二眼,说那些长篇大论、佶屈聱牙的故文,在这白话大行其道的世上本来就难流通,还要添加许多解说旧事的注释,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花钱买了看。韩姐夫苦笑着说他如今也看不了这些,不过他倒是开明豁达得很,说书印出来于老人已是老怀大慰,卖不出他们多领一些送人也好。珍卿听得嘴皮子直想抽抽,还没做出来你们可真会塌台,要叫李先生听见这话非气死不可。
不过他们两口子倒是大方得很,说必定给珍卿留足编书出书的经费,到时书印出来也算上他们的功劳。
面对小师妹珍卿,娟娟姐不免跟她抱怨自己父母,说老两口子死活不愿意离开禹州,生了什么病给他们看治也不方便,想带孩子到二老膝下尽孝承欢,奈何路途遥远、琐事缠身,哪能想起来就转换舟车回去呢?娟娟姐感叹人越老就越古怪了,有她在老两口在哪里不舒坦呢?像杜太爷跟着珍卿过活不就挺好。
珍卿只能说李师父也曾身居高位,也曾做过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可惜政局跌宕一切都沦落成空,人事国势都无从关顾插手,他人到晚年不过图个清静,也还有个叶落归根的念想吧。
娟娟姐在海宁待了一个礼拜,终究带孩子回禹州探望外祖父母,珍卿让她帮忙带了好多礼物,代她转告李师父李师娘,明年生了孩子必定回去拜见二老。
随着珍卿怀孕的日子愈深,她不但容易疲累还添了嗜睡毛病,为李师父做的作品集难以速成,只好劝说自己更耐心从容些。期间也未必一本正经地工作,她闲暇有兴致的时候,便跟家人一块研究敦煌曲子词集。
最初,珍卿跟杜教授边整理资料边讨论,论的是曲子词所展现的唐代文风民气。他们父女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指望一个夏天抱着这些敦煌曲了词,就能得出啥学术创见,马上造成新一轮的学术浪潮。这只算半学术学兴趣的事,他们在这似是枯燥繁复的工作中,得到属于文化人的恬淡趣味。
后来,珍卿又跟三哥、娇娇、四姐研究乐谱,尝试用现代乐器和编曲的方式,对曲谱中的文化信息进行整理保存,也尝试用创造性方式添补曲谱缺漏,再用大家熟悉的乐器试着演奏出来,这又是另一种快乐了。
八月中旬,《康斯太勃尔传》的印发流程开始,珍卿把之前积累的一些旧作,放进慕先生的艺专联合画展。这画展自然不用她天天去招呼着,珍卿只偶尔去展厅走走看看。
有一回去展厅,遇见上过她《文学史》的董时吟,当时小董正盯着珍卿的一幅展画出神,陡然听见易先生唤她,脸上尚有明显的忧愤痕迹,看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珍卿过去跟小董一起看那幅画。那是珍卿在丹麦看日食之后作的画。这幅画上,被遮住的太阳戴着一圈日冕,只右下角剩下一点点明光。董时吟虔诚地问她崇拜的易先生:“先生,这是太阳即将恢复光明的一瞬,还是即将被全部遮蔽前的一瞬?”珍卿因这一语双关的提问,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告诉她这个情景跟画名一样叫做“生光”,是日食中太阳经历至暗时刻,光明即将全面来临的时候。董时吟就悚然受了震动似的,深深对珍卿鞠了一躬,说感谢先生对她的教诲,她会一直铭记在心的。珍卿倒不大适应她夸张的仪式感。
以后,董时吟特意写了一篇文章,讲她从易先生的那幅《生光》中,获得了直面黑暗向光明冲锋的力量。再晚些珍卿才听董时吟自己跟她说,支持她跟未婚夫一块上学的公公,因为诅骂当局的黑暗统治方式,不明不白地让人害死了。开明通达的公公一死,食古不化的婆婆和太婆婆,逼着她再上一年就要结婚生子。她父母竟跟夫家两重婆婆一样,觉得她未婚夫是独生子,是该早点结婚替人家延续香火,她的未婚夫也不想让长辈们伤心。然而,这些又是从前对她不坏的至亲,董时吟反抗不反抗好像都不对,所以才觉得人生在至暗时刻。
所谓才说太阳底下无新事,珍卿从前反抗过的早婚风俗,到现在她的学生也还得继续反抗。
其实看了娟娟姐的经历就知道,在这个避孕技术不发达的社会,男方若无意配合你一直避孕,结了婚难免要一直生孩子的。而董时吟不肯妥协早婚,家里威胁要断她的学费,她只好趁着暑假拼命做速记工挣钱,才不过半个月人都差不多瘦干了。
珍卿其实不喜欢干涉别人家务,也许是怀孕的人母性变强了,正巧她有孕做很多事不方便,为了帮助倔强的董时吟继续求学,便雇她当个帮忙做杂事的临时秘书。
暑假快结束了,珍卿三个月的保胎期也过去了。因为初期持续的妊娠反应,她虽然一直吃好睡好玩好,人也只稍稍胖了一点点而已,不像别的孕妇胖得那么夸张。
秋季的新学期开始了,她在两校带课的时数没增加,在艺专上的是接触颜料较少的美术理论,在海宁国大还是继续开《文学史》——若非赶上她怀孕家里又看得娇,两边校领导都预备给她加课时的。
她除了承担两校的教学任务,偶尔去其他大学做特邀讲座,讲文学、美术、外语、哲学、历史各种题目。各种名目的社团协会却是去得极少了,难以推掉的邀请三哥也跟着去,到地方大马金刀地坐着全程观摩,周围绕着一圈的女佣和保镖,别人也不好意思老揪着珍卿不放。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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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9章 锦瑟华年与谁共
从清末到民国的如许多年, 战争阴云早笼罩在国人头上,但只要枪炮没落到自己的家门口,各阶层人都颓唐而笃定地认为, 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日子,还可以无限期地拖沓下去。
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里, 珍卿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
谢公馆近来最悬而未决的一件大事, 就是恨嫁的四姐没有答应俊俊哥的求婚, 明明天天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纠结不已的四姐就是不松口, 把俊俊哥一张黑脸急得天天焦红的。
谢董事长亲自劝了不少好话,连懒得干涉人家婚姻的吴二姐,也觉得俊俊哥是踏实又真心的有情郎, 从梁州回来后劝了四姐几回回,竟也没劝动耳根子偏软的四姐,问她为什么不答应她又扭捏不言, 把亲妈亲姐都整得没脾气了。珍卿终于受了谢董事长和吴二姐的委托, 去探听当事人陆女士的心路历程。
某个礼拜天午睡起来, 珍卿敲响了陆女士的房门,随便说几句话就找了本书, 好像没有肩负任何重大使命。正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自己的陆女士, 见珍卿进来就坐在一旁看书,不像母姐急着敲定她的终身大事, 聊不了几句就直接切换到她的婚事, 并且对她有先入为主的不满意, 总觉得她又犯了老毛病, 故意折腾翟团长。
陆女士没有面对母姐的精神压力, 倒没好气地问珍卿是不是来做说客, 珍卿摊摊手很是无所谓的态度:“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来的,哪里会干说和的事?俊俊哥对我们一直好,你跟他结不结婚他也对我们好,其实于我有什么要紧呢?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好歹告诉我为何不愿意,若真讲得出服人的道理,我倒不必苦心婆心劝你,反能帮你劝母亲和二姐呢?”说着珍卿低头把书又往前翻一页,似是真的不会强劝她。
陆女士便秘似的憋了半天,对着镜中秾李夭桃的大美人,似幽怨似委屈地跟珍卿说:“其实,翟团长一点不讨厌,他温柔细心,办事周全,拿着一点点薪水津贴,全都舍得用在我身上,对我,可谓是千依百顺,无不应从。可他就是,就是长得太难看了!”
四姐说着懊恼地揉脸又揉头,然后晃着小妹的肩膀烦恼地说:“小五,你嫁得三哥这样的美男子,不晓得我心里的苦恼,就是翟团长跟我求婚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确凿是嫁给翟团长了,没多久,好些小娃娃跟着我叫妈妈,奶声奶气,又嗲又甜的,瞧着比小英还可爱呢!不晓得怎地嘛,翟团长忽然就也来了,小娃娃们的脸一下都变了,变出跟翟团长如出一辙的柿饼子脸,我就,我就活活被他们吓醒了。”
说到这里四姐歪在梳妆台上,梨花带雨地跟珍卿哭诉:“翟团长人材这样好,为甚不长得气派一些?想到要跟个大柿饼子结婚,生他一串小柿饼子。将来孩子丑得没法带不说,也不敢带他们出去社交叫人来笑我。小妹你不晓得,我跟翟团长在外头吃饭碰见我从前的熟人,他们一背着我嘀嘀咕咕的,我就难过得吃不下饭。”
四姐这等大美人伤心垂泪,按理珍卿作为妹妹或嫂子,都应该感同身受、婉转劝慰。可是她发现自己怀孕变迟钝后,三叉神经也有点不受中枢神经指挥。等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她的笑意已经布满脸庞冲出喉咙,她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四姐恼羞成怒怎么都不依了,上去对珍卿又是揉脸又咯吱腋窝,要不是珍卿有孕她就要追着打了。可是珍卿被四姐挠得嘎嘎笑不停,四姐又恼又气后来也莫名笑了。
她跟珍卿推心置腹,她不敢把心事说给母姐一听,她们这二位出名成熟理智的人,必会觉得她孩子气加无理取闹,说出来不过叫她们批评和说教,骂她既然不够喜欢翟团长,或者早先就不要招他,或者发现不对早该丢开手的,折腾到现在不上不下的,弄得俊俊哥也凄风苦雨度日如年的。所以,她倒跟珍卿这无意评判她的能说一说。
两个人好容易笑闹完了,珍卿也跟四姐推心置腹了:
“四姐,若不遇到三哥这样的,我也不能跟你打包票,一定会选俊俊哥这等才德兼备,可相貌体态不尽人意者。但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要事事求全也是贪心,毕竟针无两头利啊……我当初同三哥在一起,还遭着一重年龄的考验,三哥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他生活跟事业上甚至思想上的麻烦,我也未尝不曾帮他担待许多,只是旁人不知道不觉得而已……
“谢公馆一直由母亲坐镇着,算是海宁比较开明的人家。长辈不会逼迫女儿联姻取利。你自幼也是吃穿不愁过来的,贫家女儿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条件,跟绝多女性享受不到的教育权利,你天生就拥有了。你我比大多数女性幸运得多。可幸运的人生能否长久,日子过得如何,除了出身家境,也还在乎选择跟经营的。
“你不要总想着俊俊哥貌拙,想你当初那位电力工程师胡先生,快结婚还害得你几乎身败名裂,还有在法国遇到的流水似的青年才俊,怎么个个都同你没缘分做成佳偶呢?四姐,你要问问自己的心,你想同一个什么人相守,过什么样的过日子。他的种种条件摆在一起,哪些是非计较不可的,而哪些可以不必过分计较。”
四姐愁烦地捞着珍卿的手,问若是珍卿会怎么选,珍卿捧着脸跟她叹了口气:“各人殊遇,心境也不同,我能站在你的角度设想,但代替不了你的心境感受,更代替不了你居家过日。四姐,你也是有阅历有思想的人,道理也并非不明白,关于终身大事,你还是自己做决定吧。”四姐就抱怨珍卿跟她也耍码头,就是不肯明明白白地回答她。
珍卿自己嫁了相貌上乘的三哥,说多了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未免四姐今日选了俊俊哥,日后日子过得不如意找珍卿事。所以,珍卿来之前就决定点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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