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第526章 人杰鬼雄心昭昭
一夜几乎没有睡的珍卿, 第二天继续为图书馆到处奔走,她才回到谢公馆准备打电话,唐兆云打电话过来支吾地问, 能不能帮她弄点英美船票。说曹汉娜他们的教会也会南迁,但是搬迁的卡车露天又颠簸, 她一家老弱坐着不大相宜。原来唐兆云的婆婆之前死了, 本来唐兆云一家早就能走的, 可是按照她公婆老家的规矩, 怎么着也要停灵三七再出材, 他们想带着寿材南下根本无法可想。全家人只好等到老太太三七入葬,这时才手慌脚忙地准备离开,可惜船票实在太难抢了。珍卿又给美国领事馆打了个电话, 那里有一个参事是她在美国的相识,请对方帮办七八个人的船票还能办。
但珍卿怕别人再托她弄船票,以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托请, 便打算叫保镖黄先生晚点告知唐兆云。此番听唐兆云说曹汉娜也南迁, 珍卿便登门请曹汉娜帮忙, 看他们教会有无余力帮她运运古籍,曹汉娜极力帮她跟上头沟通, 说只能匀出小半个卡车的位置, 按照珍卿形容的箱子体积,最多只能装三四个箱子, 可荀馆长抢出来三四十箱个子。
珍卿又想起《宁报》也在南迁, 没找到裴俊瞩, 赶到《宁报》找到肖如山先生, 肖先生眼下也是焦头烂额。他们的运输工具也很不充足, 到处东挪西凑的连畜力车也用上, 如此还须舍弃许多资料器具,但肖如山先生听说图书馆的惨剧,再者跟葛馆长也是知交好友,调停一下可以空出一辆卡车,挤一挤也许能装七八只箱子。
珍卿思来想去觉得不妥当,三四十只箱子分散各方的车上,东方图书馆的专业押车人员不够用,不用专业的人一旦差错,这么多人的保护经籍的心思都白费了。可是非常时期也只好行非常之法了。
珍卿思来想去没有去找俊俊哥,不然她就变成裴俊瞩嘴里那样的高官,光明正大地公器私用大家都为难。
珍卿这一半天不歇气地奔走,中午抽空去医院看了慕先生。慕先生意识渐渐沉潜下去,已经一半天没说一句话了。他的朋友们得了消息也陆续来告别。容牧师把珍卿叫到一边问她,今天在福州街看见她几回,问她东跑西颠地在干什么呢?
珍卿筋疲力尽到简直不想说话,但看容牧师一脸关切、满面慈祥,竟然莫名生出一点倾诉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他听。容牧师闻言沉吟了一会,却说这件事并不难,若是珍卿信得过他的话,用车的事就交来他来办。珍卿感激容牧师的仗义相助,守着慕先生的病床发了会呆,还是觉得不能就此坐以待毙,或者说不能把宝押在容牧师身上,容牧师应该还要兼顾救他们的党员。
这天下午,本该在昨天夜里坐船离开的秦姨,自己一个人找到圣玛丽医院来,她给珍卿看三哥发来的急电,问她跟吴二姐为何没坐船离开海宁——因三哥打电报到那艘船上,船上人员没找到收报人,三哥他们那边急得火上房。
珍卿满心的焦急伤心都难以发泄,睡觉少吃饭少现在脑子里嗡嗡的,秦姨焦急问她该怎么回复三哥。珍卿听她的声音仿佛天外飘来一样。等珍卿精神不那么飘忽时,她省过味来着急地问秦姨:“你怎么没走?”
秦姨连忙叫珍卿不要着急,她说叫黄大光带着阿兰和阿永走了,胡莲和邓扬和一行人也走了,珍卿的培英同学齐佩瑜一家也走了。
珍卿愣愣又问一句“你为何不走”,秦姨看着眼圈青黑的珍卿说,说一则那么多人挤不下,二则二小姐、五小姐都没走,她怎么可能安心走呢?
珍卿没有问秦姨怎么知道她们没走,秦姨是临上船觉得有点不对劲,寻隙打电话去问俊俊哥,有没有帮二小姐、五小姐弄飞机位置,俊俊哥正在防线上指挥作战,抽了一分钟答秦姨的话说没有。秦姨就找了个借口下了船,说她一道跟两位小姐一道坐飞机。她早上去众仁医院看了二小姐没走,便晓得珍卿大约还在圣玛丽医院。
当珍卿继续请人帮忙到处弄车,不到俩钟头容牧师竟弄来了六辆卡车,珍卿问他车子是什么来路,会不会走到半道被军方征用。容牧师打包票说叫她放心,这些车子是从海宁□□的货车队找来,但车子登记在美国人的公司名下,没有人敢轻易征用这些车子。多年以后,珍卿才知这竟然帮派分子走私用的车,搭上美国人跟他们分赃的。
珍卿怕再来一次夜长梦多,叫秦副馆长快把经籍装车赶紧运走,罹难的葛馆长等人的家属也可随行。图书馆罹难先生们的丧礼由她来帮忙经办,家属只留一个代表参加就好了。葛先生的妻儿说他们不能走,不看着葛馆长入土为安,他们一家子后半生不能安泰。
一同罹难的彭、茅、庞先生的家属,见状也吵着闹着说现在不能走。珍卿最后大发脾气,说她本不是东方图书馆的管事人,感念葛馆长等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才耽搁行程留下来管这一大摊子事,若谁再罗唣拘礼耽搁行程,之后再想出海宁就都自己想办法去。珍卿如此大发了一顿脾气,他们就晓得公馆的小姐有脾气,样样都依照珍卿说的行事了。
葛馆长他们的丧事这天下午开始,珍卿亲自写的讣告登在各大晚报上,明天瞻仰葛馆长等遗体的流程一结束,就免掉一切旷日持久的流程立刻下葬。非常之时就是需要话事人雷厉风行,不然依着老式人的繁文缛节,不管什么事情都怕是没完没了的。就让葛馆长他们的家人负责给亲人守夜。
慕江南先生那里还在等着珍卿,珍卿安排好这边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她到的时候慕先生真的不行了。他还能勉强拿眼缝看向珍卿,这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慕先生床前多是他的挚友爱徒,因他讲了多遍不要为他太过哀毁,要求他死后一切都要从简赶快,要大家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所有人都各行其职做好本职来救国报国。
第二天凌晨的零点七分,在震耳欲聋的阵阵雷鸣声中,外面下起了泼泼洒洒的大雨。慕先生向世间投出最后的一瞥,告别了他孜孜不倦的事业和眷恋热爱的国家,留下对他感情深挚的人哀悼着他。
珍卿想起初见慕先生的那一天,就从慕先生眼下两只沉重的大眼袋,感到他是一个忧虑多思的人。现在,他那两只沉重的大眼袋,轰轰然地坠入大地的尘埃了。
真是奇怪得很,昨天守着慕先生还能哭出来,可是今日看着白色床单盖过慕先生的头,其他人撵在轮床后面哭泣不停。珍卿只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面看他们,看一会呆呆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反正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实的,脑海里空荡荡的,觉得一切可感知不可感知的事都无聊得很。
珍卿独自一人坐了不知多久,保镖头头黄先生轻声跟她说:“五小姐,你一天脚没沾地,水米不进,铁打的人怕也顶不住,这里自有牧师和唐先生、朱小姐管,你还是回谢公馆吃点饭歇一歇吧。”女保镖毛妮儿和孟筝娘,也一边无声落泪一边左右围护着她。
后来回想这时慕先生离世的情景,珍卿也说不清这个时候想过什么,黄先生说她这时莫名其妙地说:“若是送慕先生一盆极品的九节兰,他会不会一高兴,病也马上就好了?”据黄先生自己后来说的,当时听她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周围一群保镖都骇然地看着她,很怕她伤心过头疯了心,就地让医生快给她瞧一瞧。医院给她一看说疲劳加上伤心,才有这样暂时的意识错乱,一定要叫她马上吃饭睡觉,实在不行可以打一针要她睡。
这之后怎么回的谢公馆,怎么吃的饭怎么躺上床,珍卿后来一点也想不起来。她身不由己的昏睡的时候,不晓得三哥在星汉市急得要疯,打电报说要回海宁来接她们,可是楚州星汉也进入暴雨雷电之月,从星汉回海宁的军机也要看天气起才能飞,而从星汉回海宁的船快也三天时间,但陆三哥现在也已经顾不得了。
吴二姐终于从众仁医院回来一趟,看着珍卿睡得昏天暗地,眼下两团青黑太明显了,她这些日子没一刻歇下,整个人忽然之间瘦得吓人了。能把身体作成这个样子,不外是劳累少食加焦急伤心,吴二姐自己就能感同身受。
她给弟弟浩云打了一封电报,告诉他慕江南先生逝世了,小妹终究要等到慕先生下葬才走,她会陪着小妹把这些事料理完毕。并且力劝弟弟现在千万不要回来,现在他从星汉回海宁太艰难不说,丢下星汉那一大摊事怕马上就得乱起来。现在海宁几乎每一日都有雷雨,进来和出去的飞机现在都不敢乱飞了。浩云若乘船返回这天气少说要三天,若是恰巧跟已经离开的她们错过,两下里恐怕都是悔之莫及。吴二姐叫弟弟安心在星汉等候,慕先生的葬礼一旦结束,她们总有办法迅速脱离的。这天夜里,吴二姐连发三封电报叫他不要回来。
吴二姐转头又跟妹夫翟俊商量好,务必留意离开海宁的船和飞机,待慕江南先生葬礼一结束,她无论如何得带着小妹迅速离开。公民党在海宁的防御力量也在收缩,那些留下来准备与贼寇决以死战的,是真正愿意杀身报国的血性男儿,贪生怕死只想捞军功的人见势不对,能申请调走的早把自己活动走了,调不走装个绝症也要从前线下来。
珍卿难得睡了一个绵长的觉,一大早还是被隆隆的炮声惊醒了。唐兆云特意来谢公馆道歉,说他们在报上看到慕先生的讣闻,不知道珍卿正在伤心难过时,她代表全家表示对慕先生哀悼,也劝珍卿务必珍重节哀,尽量快点 离开。
送走赶着登船的唐兆云一家,谢公馆的电话不歇气地一直响着。多是在报纸上看到慕先生讣闻,看见珍卿也在治丧委员会之列,一面询问她为何还未离埠,一面也同珍卿表达诚挚哀悼,并劝她节哀顺便,不要过分哀毁。那些身在外省的故旧相识们,也纷纷致电表达同样的意思。
先时珍卿还自己接听电话,克制得体地回应大家的问候关怀,后来又看到不少类似主题的电报,她就发展到电话也不想听,电报也不想看。
慕先生的遗体陈列在万邦殡仪馆,珍卿吃了早饭去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她睡了一觉又勉力吃了不少东西,也并没有显得精力充沛一些,反而憔悴羸弱得让人惊心。
朱书琴师姐帮珍卿别小黄花时,珍卿惊讶于不过一夜半天的时间,海宁社会各界送来的挽联,就挂满了大礼堂目力能及的地方,花圈更是多得挤占走路的空间,来的人不但包括文人雅士、达官贵人,还包括青年学生、普通民众,来往吊唁的人一直络绎不绝。
慕先生的灵柩会在此停放三天,珍卿在万邦殡仪馆只待了一个钟头,又赶着去操持葛馆长等人的葬礼。
当珍卿十点半钟赶到松山殡仪馆时,葛馆长等人的家属已经等候多时。商事印书馆来了不少吊唁代表,跟葛馆长等有交情的《宁报》肖如山先生也派人吊唁,难免有人怨珍卿姗姗来迟不敬死者,但看她形容憔悴、面色惨淡,想人家正儿八经的先生仙逝了,中途跑过来帮你家的人主持丧仪,而且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在帮忙,即使心中衔怨也不敢太过无礼。
“葛馆长经营的古籍经卷事业,是赓续民族文脉、利在千秋万代的伟业,也是一项静水流深、难见功名的事业,葛馆长、彭先生、茅先生、庞先生,就是这样默默无闻、甘于奉献的伟大学者,是炎黄列祖忠义节烈的优秀子孙。为使中华民族的文化遗萃免于炮火涂炭,四位先生甘将血肉之躯勇敢蹈于火海,是因为他们心怀强烈的爱国主义,并为五千年民族文化感到自豪自信,相信五千年的文化定能带着劫难中的伟大民族重生,他们才毅然决然以一身热血投入火海。
“世上汲汲营营之辈死如鸿毛者,何其多也,葛、彭、茅、庞四位先生之死,却比泰山还要重得多。我想,若是我们把民族的敌人击退的时候,我们应该在胜利的土地上建一座纪念碑,纪念为民族独立自由而牺牲的人,这些人包括包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军人,在救助和医治民族未来栋梁的善人和医者,在教育阵线上传递星星之火的教学家,还有奋力保存民族文化遗脉的学者……而东方图书馆的葛、彭、茅、庞四位君子,应当名列这座写满民族英雄的纪念碑之上,世世代代受到世人的瞻仰和追慕……”
四位死者的家属原是有怨言的。他们既有对丈夫父亲总做无用功,全然不顾家里揭不开锅的怨气,也有对亲人无辜枉死于东洋炮火的怨恨,可这杜小姐一番慷慨激昂的祭词,不但将他们亲人的死无限升华,其实也纾解了这些家属们的悲痛和茫然。连商事印书馆和《宁报》来吊唁的人也面面相觑,暗暗惊讶这位易先生的演说功力,仅这一番简单的讲演之后,所有家属都围绕着她来倾诉悲痛,并表达对她的感激孺慕之情,连她之后要仓促将亡者们下葬,他们也再无一丝一毫的怨言了。
东方图书馆位于租界的境内,原本东洋人不是往这里打炮的,可是最近海宁守军已同东洋人开战,战斗起来一发狠想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了,租界的洋老爷对此已经发出抗议了。
中午,珍卿全程参与四位死者的下葬仪式,硝烟弥漫的海宁上空应景地阴晦起来,珍卿趁着还未开始下大暴雨,吩咐人把四位先生的家属也送走。商事印书馆和《宁报》派来的吊唁人员,征求了珍卿的允许之后,决定报道东方图书馆四位先生的葬礼,并全文刊发珍卿对他们的悼念词。
这天傍晚时候,一阵骇人的惊雷与闪电过后,海宁又下起这个季节不算常见的暴雨。俊俊哥打电话到谢公馆,说雷雨天气飞机还是不敢乱飞,说还是给他们弄太古怡和的船票,叫她们二人随时准备离开海宁。
在给慕江南先生治理丧事期间,珍卿的各种闲务杂事一直没中断,求到谢公馆请她帮忙的人很多,有求她弄船票有找她借钱有托她带人的,还有华界的学校、协会、公司、社团等,请她帮办场地和经费预备搬入租界,还有口气大到要请她包军机离开海宁的。珍卿也不会傻到人人都相助,而视远近亲疏选择性地接受求助。
期间姚铃儿从应天打电话来,说阮小檀之前在越州等坏名声淡化,本来海宁再乱也跟她无关的。可是阮小檀夫家叔叔王步钦将军出事了,她丈夫公婆都在为这王将军奔走,阮小檀便只身回海宁取贵重物品,现在却找不到英国和美国的船也没有飞机。姚铃儿说她在应天都知道,说阮小檀正在海宁到处求人帮忙。还问有没有求到珍卿的头上,珍卿告诉她暂时还没有。
在星汉给谢公馆使绊子的王步钦将军,正是阮小檀的夫家叔叔,姚铃儿跟珍卿贬损阮小檀,倒无意间跟珍卿透露她从应天上层贵妇那得的消息,王将军贪腐吃空饷自然是事实,但说他跟东洋人暗通款曲好像有隐情,只是应天举一城之力在大迁徙,现在顾不上审判他处决他,而他又是韩领袖爱将不会说杀就杀。
珍卿心里自然是有些失望的,若这王步钦将军以贪腐吃空饷和通敌罪就地处决,对他们谢公馆一众人无疑是最好的。可是现在也没法争持这个,王步钦解除军职送到西都恭州听候发落,谢公馆在星汉的危机也有望迅即解除。
在海宁打得昏天暗地的情况下,还有北方沦陷省份的亲友说要过来,珍卿不惜钱财地打电报骂阻他们,说别人现在出不去傻子才朝这里跑。还有不懂情势者把财物寄到海宁,希望珍卿暂时帮忙保管或转移的,尚没有寄来的珍卿叫他们绝不许再寄过来,已经寄到的小件金银细软也只勉为其难帮忙处理,至于如书籍、古董、工艺品、皮料,无法随时携带走的就不勉强了。
珍卿充分说明海宁的凶险情形,并充分征求这部分寄东西亲友的意见,大件箱裹愿意就地寄存外国银行就帮她寄存,或者有别的目的地也可以帮他们邮寄,到时候由他们自己南下后取出。战时邮路有什么问题她不负责。
若前两种方法都不愿意用,非叫珍卿代为保管和携带大件箱裹的,她不可能将风险和责任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明讲她们家剩余的人现在想出海宁都难出,不会帮任何人额外携带大件贵重物品,最多能帮忙把东西寄存在暂时不走的朋友那。但朋友在战争形势恶化时也可能离开,战乱时人心易变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总之,海宁的情形和可能后果都给这些人说清楚,采用哪种办法最终由他们自己选择,有什么后果也是他们自己承担。有任何丑话都必须讲在前头,不然以后有的掰扯——毕竟这些人寄东西事先也没跟她商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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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易宣元先生亲自主持葬礼,并给予往生者非常高的评价,东方图书馆的葛、彭、茅、庞四先生,通过报纸宣传成为保护文脉的民族英雄,他们蹈火救书的壮举连官媒也转载了,成为了官方宣传爱国主义的正面榜样。
而坊间民众得知了易先生竟还居守海宁,易先生战事未起即随谢公馆南奔的谣言,就这样不攻而破了。
淫雨霏霏的八月海宁,坊间大小报纸报道了珍卿主持的两次葬礼——其实慕先生葬礼并非是她在主持,但媒体和民众很愿意把光环都加诸其身。
有知情的报刊把谢公馆众人的各种事迹,一件件挖掘出来登于报刊。譬如珍卿帮海宁艺专南迁学校,帮华界的中小学校迁到相对安全的租界内,帮北方沦陷省份的亲戚朋友转移人员物资,还一直帮东方图书馆南迁经籍。
吴二姐的事迹也紧随其后被曝于报端和电台,譬如她带领众仁医院加入红十字会的义救行动,一直守在众仁医院救助被炸伤的伤患,一个礼拜做了近三十台外科手术。为了救助被东洋炮火重创的普通伤患,她跟自己的弟妹易宣元先生一样,多次放弃离开烽火连天的海宁……还有陆浩云先生帮助商界朋友搬迁物料和机器,以及令兴华教育基金会给寒门学子发路费……连率先离开的谢董事长一行人,都是带着自己产业下面的员工,还有她收助的许多孤儿贫儿一起南迁,赵姐夫更跟慈善组织合作为难民看病和赠药等……
海宁第一名门谢公馆的形象,借助珍卿参与的两个葬礼,由之前的急转直下又恢复了高大伟岸,即便在逃难途中也成不少人的精神图腾了。民众此时正痛恨狂轰滥炸的东洋鬼子,经过易先生和谢公馆形象的扭转,对于权贵富豪的仇恨厌恶,也全都转化成对东洋人的同仇敌忾。
慕先生在殡仪馆停灵及三天后下葬,珍卿一直是寡言镇定的低沉状态,每天带着郭寿康回谢公馆照顾。
期间,珍卿又帮助别人又求别人帮助,近来打交道最多的竟然是三一教堂容牧师。因为容牧师横跨黑白两道,吃透僧俗二界,任何需要勾连八方、打通上下的事,到他那里似乎就易如反掌轻松解决。
在海宁有迹可寻的社会党□□,由他们两党经过谈判释放出来一些,也仅仅是他们确定被关在某地的那些,但比他们原本预计的少得多,其中不能确定踪迹的失踪地下人员,说不清被他们杀害还是转移了。就包括珍卿早年认识的铁通大学的郜家俊,海宁文理大学的微琴南,他们早年在租界被捕然后引渡到华界,后来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华界教育局的相识者来找她,说实在没办法才找到易先生,他们华界教育局职员南下队伍的车子被炸坏,原本要一起带走的教师学生也带不走,所以才厚颜来找易先生帮着周旋一下,最低限度把教师和学生运出海宁去,出了炮火连天的海宁战争区,他们步行向东或向南走也可以啊。
珍卿信以为真,颠颠找容牧师给一辆拉货的火车加车厢,结果教育局职员带着家眷和师生赶到火车站,发现给他们的加车被华界官僚的亲戚佣役占住。华界高官的亲戚佣役有不少挤不进飞机和洋船,加上主人们离开时还有带不走的大宗行李,正好易先生给教育线上的人弄了洋人货车,华界的权力人士就如此这般暗箱操作,把华界教育局有良心的官员给教师学生及其家眷争取来的车厢,全都抢过去给权力人士运亲戚佣役和大件行李了。
慕江南先生终于下葬之后,这个多雨时候飞机还是不敢飞,珍卿勉力弄来船票叫唐人礼、朱书琴,还有郭寿康的姨姥姥、姨妈一家先走了,叫秦姨和女佣阿兰和听差黄大光先走。珍卿和吴二姐身边带的保镖太多,实在不行可以先让俊俊哥把他们送出城,只要到达徽州从水陆或陆路到星汉都可以。
俊俊哥却说气象台报告马上会晴,只要不是大雷雨天飞机随时可以起飞。现在东洋人对海宁的包围圈在缩小,贸然出城遇到外围的东洋军就太险了。
正在犹疑的时候,被抢了车厢的教育局人士打来电话,请求易先生务必帮他们主持公道,珍卿知道要离开的队伍中有她一些熟人,她犹疑斟酌了一番,还是在终日不息的炮声中赶到租界火车站,中途听见防空警报也顾不得。
珍卿进了火车站来到加车所在的月台上,看着原该上车的人被甩了一地的包袱藤箱,还有跟官家亲戚豪奴挣扯很得狼狈,又极端愤怒屈辱的教育阵线上的人们,当中有人哭喊知识分子尚不如奴才。
珍卿在来路上已经权衡好得失利弊,看车拥着皮箱在火车厢内桀骜下视的“豪奴们”,珍卿先拿个喇叭好声好气地说,这三节加车是为教育线上相关人士准备的,请不相干者立刻下车,不然耽误了教育阵线的队伍南迁,让国家损失传承知识的知识分子和读书种子,到时上头追究起来恐怕无以对答。
那些高官亲戚和佣役真是嚣张得很,公然说他们主家或亲戚都是谁谁谁,那可是响当当执人生死的大人物。那些华界的教师学生有绷不住的,大声哭喊着说“没有公理欺人太甚”云云。
眼见对峙的双方又要嘶吵起来,珍卿便赶紧告诉那些抢车的贵戚豪奴,说这三节车厢是她辛苦争取来的,是为国家保存薪火相传的力量的,设若达不到这个正义的目的,她一发恼三节加车重新减下来也行,或者干脆把三节车厢让出来运兵运武器,现在当兵的要撤退也要绞尽脑汁找工具呢。
珍卿给这些贵戚豪奴五分钟时间考虑,那些人先时还以为这个小妞不过虚张声势,反正火车总要开动,就看两方人谁抻得过谁。没想到,这小妞竟使唤得动火车站的人,就见她跟车站的调度人员耳语,就有人把加上去的三节车厢退下来。其他车厢的客人都在看热闹,车厢加了又退下也算一桩奇闻,不久引来本在车站蹲新闻的记者。
华界教育局的职员跟那些师生,看见加车真的被退下来了,先时还真有一阵不安的骚动,以为这位易先生不会管他们。但知识分子博古通今还是聪明镇定的多,觉得易先生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而且他们还有一种信念,觉得易先生不会随便放弃他们。
在记者的镜头跟看客的视线下,珍卿跟针对这帮高官亲戚佣役的计策奏效了。眼看着发车的时间就要到了,跟这些人争扯一番,珍卿最终采取了折中的解决办法,让高官亲戚佣役们带的寻常行李扔掉,或者暂时寄存在海宁租界的火车站,只给这些趾高气扬的人一个车厢,剩下两节车厢分给教育局职员跟华界师生,剩下走不完的师生她会再想办法。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珍卿若有条件任性由情,自然想把这些无耻霸道的高官贵戚和奴才扔下,可是他们谢公馆一家全是学者和商人之类。有个俊俊哥还是在前线拼命的军人,她若把达官贵人的佣役全都得罪光,那些身居高位的小人想给他们穿小鞋就太容易。可就算她因此退了一步,那些高官跟他们的佣役也未必领情。
所以恰好火车站里有不少记者,她杜珍卿做了好事自然要留名,刚才那些高官亲戚和佣役报出的主家官职,珍卿在接受记者们的采访时,特意暗示记者朋友们留意一番,夸赞当局不少官员高风亮节,并不讲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离开海宁的时候叫一个干净利落,即没有所贵重财物全都带上,还留下一些亲戚跟佣役叫他们自己找出路云云。
教育局职员和师生们对珍卿就满怀感激,排队上车的时候一一过来跟珍卿鞠躬致谢,珍卿大多只简单地说“珍重”二字。若无珍卿帮助,这些人可能连两个车厢也保不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怨言。
大家都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珍卿他们一行人大步铿锵向外走着,那些中外的记者围着珍卿拍照,保镖们正在拦阻着护送珍卿向外走。却陡然听见极近的一连串枪响,保镖头头黄先生警觉异常,跟属下的保镖立刻围住珍卿,按着珍卿蹲下积极寻找遮蔽物。
珍卿从小时候就不止一次遇险,晓得现下最重要的是听话,不要给保护她的人添任何麻烦。他们立刻寻到了一辆汽车做遮挡。珍卿也感觉枪声来自车站的西面,所以保镖们拉着珍卿躲在汽车东面,他们都对着西面开枪防守。而珍卿被按在保镖中间,身体不得不面向东面蜷缩着。可她忽然看见车站东南角的路沿上,莫名也有一个倒毙在血泊的人——这个人不可能是她的保镖们打死的。珍卿蓦然感到一种灭顶似的危险,全副知觉高速运转之间,看见火车站售票处斜对对的商铺外面有辆车,有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人,正从车窗里举着黑洞洞的枪管指着她。
珍卿一边大喊一边向那个方向指,说售票处斜对面商铺外的汽车中有枪手,身边保镖多是背对或斜对珍卿说的那个位置,转身反应的功夫对面的枪已射出,保镖们狠狠把珍卿按压在地上。珍卿身体和脸被紧紧按在地上,就听见又是一阵惊悚的连续枪击,街上满是男女老少的尖叫奔跑声。
等到火车站前的街面恢复安静,珍卿看见拿枪指着珍卿的人,已经被滕将军派来暗中保护她的人扯出来,保镖们却莫名看向枪手所在汽车相反的方向。珍卿下意识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见一个穿长衫的人仆卧于地,殷红的血从他身体下面流出来,他的头朝着瞄准珍卿的枪手所在的汽车。
珍卿来不及探清原委,滕将军留的暗保镖把车子开来,黄皕这些保镖护着珍卿冲上车,珍卿想看一眼疑似帮了她的长衫死者,在车内却被黄先生死死按住上半身。
被捉住的袭击者还没有接受审问,半路上就偷偷服毒自杀了,租界巡捕房的蒋探长跟应天的特务合作,通过法医检测最终断定,这次袭击易先生的是训练有素的东洋间谍,后来听说是从已经沦陷的冀州过来的东洋间谍。
他们若要刺杀珍卿其实机会很多,可是偏偏挨到这个时节才在人流众多的火车站动手。也许是因为珍卿一直留在海宁没走,东洋人深恨她借自身影响煽动群情,让本来惶惶无措的海宁军民重振士气,连其他地方的军民也被煽动起斗志,誓死抵抗的口号又重新喊起来。自然了,珍卿那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其实也算是多年前埋下的祸根。
要问珍卿是否后悔以身涉险,她一遍遍地扪心自问,她虽然是被时代潮流推到如今地位,很多事也算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国家民族沦落至此,既然做了到死也不必后悔。
这一天晚些时候,暌违多年的特务头子聂梅先,跟着俊俊哥一起来到谢公馆。俊俊哥告诉珍卿今天无雷雨,凌晨时分会有离开海宁的飞机,叫她跟二姐务必尽速离开海宁。海宁现在遍布东洋特务,着实着实不能再待了。中国的名流人物一旦为倭寇所挟,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身败名裂,陷在平津的一些社会名流已被迫“下海”,人家拿枪指着你跟你的亲友,不下海也得下海了。
说完此事,俊俊哥把特别证件留给珍卿,说可以把她的那些保镖也都带上,他跟飞机上的人已经接洽好。
聂梅先来了以后却一直沉默,他踱着步在谢公馆逡巡一阵,对珍卿感叹当年初次来谢公馆,这里是多么繁华温柔的地方,也被烽烟炮火提前毁灭了。
感叹一番聂梅先又踱步回来,掏出一张照片戳在珍卿的面前,问珍卿认不认得照片中的人。珍卿看着照片中张嘴闭眼、看起来已经死去的人,他身上穿着跟火车站暗中相救者一样的长衫。
珍卿怔忪地凝视了照片许久,惊诧地看向聂梅先和俊俊哥道:“我念培英女中时,一二年级的国文先生施家和。”聂梅先鹰隼似的眼睛,不错过珍卿的一点反应,一会才不辩喜怒地试探珍卿:“你是社会党的人。”俊俊哥不满地上来推挡聂梅先。
珍卿错愕又滑稽地嗤笑:“国难当头,古人尚知‘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你们还作党派渊隔、自相残杀吗?别说我不是社会党,我就算是社会党,你们敢把我当□□抓起来吗?”
聂梅先抿着嘴瞪了她一会,忽然转身看向门外低声道:“你送走的教育局职员有人出卖你,东洋间谍这一次刺杀计划严密,若非有你这个施家和先生,你这一回不可能全身而退。社会党一向组织严密,他为了救你也许是违背上命,若是违背上命把命弄丢了,他的组织不会因此褒奖他,反而会把他当成反面的典型。易宣元先生,你说他是违背上命来救你,还是遵奉上命来救你?”珍卿抿着嘴一言不发了,表情上也不让人看出端倪。
聂梅先阴沉地审视珍卿许久,冷笑一声说道:“易宣元先生,一个人聪明过头就喜欢自作聪明,你必须要自省在禹州、鲁州,是否讲过对当局不利的话。若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胡言乱语自取其祸,何建昌可不是你的保命符。”
珍卿看着聂梅先扬长而去了,心细的俊俊哥留下来交代不少事,给吴二姐打电话叫她回来,俊俊哥也仓促地离开了谢公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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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7章 千山万水至此间
这天晚上, 聂梅先跟俊俊哥先后离开谢公馆,珍卿一人在游廊上呆坐许久,由施先生之死想到慕先生之死, 由慕先生之死想到李师父之死,偏偏在这国破家散、内心彷徨的时候, 她的先生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她蓦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异时空的弃儿,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都无所归属似的。
连续数日一滴泪哭不出的她, 先是把头埋在膝间无声地哭, 后来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此时此刻, 她真希望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救世主,带领大家涤除人间的一切痛苦劫难,让中国人获得平常稳定的幸福生活。
不知哭了多久, 珍卿省过神才觉身边站满她的保镖。院中的希腊式凉亭不远处,有一个神情倔强的模糊少年,怀抱包袱直楞楞盯着珍卿看。黄先生大约搜过那少年的身, 把少年的身份证明拿过来给珍卿看。珍卿先看了来自少年的两张合照, 揩揩泪抬头瞅那少年一眼, 没说话,又打开少年的家信和入学通知书——入学通知书是平京大学的, 说明这孩子学业非常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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