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日复日日
那是一个杀阵, 若是在这座定向传送阵未启用时,便有人打开房门,来人会被门上的法阵绞杀。
虞意警觉地望过去,指尖上掐着剑诀。
门轴咿呀的响动中,来人又费力地推开了一点门, 抬手挥了挥扑至面前的浮灰, 怔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呢喃道:“怎么没了怎么都成灰了?”
虞意看清了她的面貌。身形佝偻,头发花白, 一身的灰布麻衣,露在外面的皮肤褶皱得如同树皮,手背上生了一大片老年斑,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从她身上, 虞意没有感觉到丝毫灵力,她是一个凡人。
薛沉景这一座定向传送阵的终点,竟设置在一个凡人的家里?
老妇人被浮灰呛得咳嗽,终于反应过来, 对她招手道:“哎哟,这屋子这么多年没打开, 怎么全都变成灰了,小姑娘, 你快点出来,别被灰尘糊了鼻子。”
虞意释放出一点灵力,将满屋的灵石浮灰压下去,快走两步到了门前,询问道:“婆婆,请问这是哪里?”
老妇退开两步,将她引出屋来,拿起帕子将院子里条凳擦干净,转身快步跑进厨房,从一碟子土陶碗里翻出一个雪白的瓷碗,用大缸上搭建的竹筒引来的山泉水洗净,倒上一碗烧好的热水,招呼她过去坐。
虞意连忙道了谢,坐去桌边。
热情地忙活完了,老妇才拍了拍脑门,说道:“你刚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呀?我们这儿叫柳丫庄,因为是三座大山夹成了一个‘丫’字,所以就叫柳丫庄了。”
虞意无奈,“柳丫庄”这个名字太小,即便知道了村子名,也让她判断不出方位。
这一座院子是很普通的农家院,土墙青瓦,瓦片还不全,好些地方都是用茅草垫着芭蕉叶再糊上泥。
呈凹字形,一共四间屋子。虞意出来的那间屋被挡在柴房后边,颇有几分隐蔽。
房屋建在山腰上,院坝里围了栅栏,圈养着一些鸡鸭。从这里望下去,能看到山下聚集的一片屋子,组成了一个村寨,再远处就是一条奔流的大河。
夕阳的余晖从天边照过来,将这一整面山都拢在昏黄的霞光里,是一个很山清水秀的地方。当然,也仅此而已,这里并没有什么灵气。
虞意一边转动眼眸打量着四周,一边继续问道:“婆婆可知柳丫庄属于什么县镇下,什么州郡呢?”
“我们这往上有个奉盛县,再往上老婆子就不知道咯。”老妇抬袖擦了擦眼,原本浑浊的眼睛因为亮起的神光而显得清亮了些许。
她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虞意,似又害怕自己的目光冒犯了她,便显出几分拘谨,只是脸上倒一直挂着笑。
小姑娘唇红齿白,脸颊嫩生生得能掐出水来,一身鲜艳的红裙,瞧着似是嫁衣,乌黑的发髻里还簪着黄金钗,耀眼得不像是凡间人,更和她这座穷山老林中的破落土房不搭。
老妇人见她伸出白得和香葱根一样的手指,端起桌上的瓷碗,小口喝了几口水,老妇拘谨的神色才放松了一些。
小姑娘不嫌弃她。
虞意问起那间柴房后面的屋子,老妇人偏头望向远处那条奔流的大河,说道:“是三十年前一个小伙子来捣鼓的。”
老妇姓李,虞意叫她李婆婆。李婆婆叙述得很慢,但却说得很清晰,显然,三十年过去,她一点也没有忘记当年发生过的事。
柳丫庄的“丫”字来源于三山夹出的那条河,三十年前,那条河河水猛涨,顺河冲来了一条蛇妖,那蛇妖到了柳丫庄盘缠下来,吃了村子里好些人,又卷走了村里幼童做巢,将蛇蛋产在人体内孵化。
三十年前,李婆婆年近三十岁,一家三口人,男人被蛇妖吃了,膝下一个将将满十岁的女儿被蛇妖拖走做了巢。
她一夕之间失夫又失子,四处求人去救自己女儿。只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惧怕蛇妖,柳丫庄没遭殃的人都顾着逃跑,没人敢帮她。
他们这里属于穷乡僻壤,离仙门路途遥远,根本求救无门,就算能找到仙门去,等找到人来救,她的女儿怕是早就化成白骨了。
李婆婆只好自己扛上劈柴的刀,钻入山林里去找那条蛇,她就算救不回女儿,也要和女儿死在一起。
那蛇妖在柳丫庄横行无忌,到处都是它撞翻的林木,满山都是蛇行过之后的道,所以,她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蛇窝。
蛇窝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那山洞中四处都是蛇妖吐出的白骨,骨头上还带着血淋淋的肉。山洞深处是用人体垒起来的巢穴,垫在最下面的人都被压扁了,血水流了一地。
李婆婆趁着蛇妖外出觅食钻进山洞,跳进蛇巢里找自己女儿,她在人堆里翻找许久,终于从那一层一层白花花的躯体里,找到了自己的女儿。
只可惜,她来得太晚,她的女儿已经被蛇妖产了一肚子的蛇卵,蛇毒侵入她的肺腑,人已经气绝身亡。
即便女儿已经死去,李婆婆也不想让她的尸身留在蛇巢里腐坏,她将大腹便便的女儿拖出蛇巢,沾了一身的蛇腥气。
她那时候又慌又怕,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从蛇巢出来后,便想背着女儿往县城方向逃。
结果走出去没多久,就被蛇妖追上来。她慌乱逃跑的时候跌倒了,抱着女儿一起滚进一个山沟里,刚好砸进一团白色的像是泥浆一样的东西里面。
李婆婆差点在那东西里面窒息而死,是一个少年将她们从泥浆里扯出来。
虞意听她说起“白色的泥浆”,大概能猜出来,那东西应该是薛沉景的地浊。
李婆婆抚摸着手肘上一条深刻的疤痕,继续道:“这个时候,那条蛇妖也追上来了,他们打到一起,不到一会儿,那么厉害的蛇妖就被砍成好几截,死掉了。”
那少年杀了妖,走过来踹了踹地上被烤成黑炭的几条鱼,问她,会不会做饭,会不会烧鱼。
李婆婆看了一眼旁边被蛇血浇得熄灭的火堆边,躺着的两条烧焦的鱼,鱼鳞都没刮,内脏也没有破开去掉,外皮被烧焦了,里面的肉还是生的。
她当时怕得厉害,脑袋都是懵的,点了点头
然后,少年就跟她回了家。
“那小伙子重新抓了几条大鱼来,要我给他烧翡翠白玉鱼汤,鲜闷龙鳞鱼,黄金脆鱼片,玲珑四鲜煲。这些菜名儿我听都没听过,哪里会做,最后还是只按照我平时的做法,用缸子里腌的酸菜,烧了一锅鱼汤。”
当天的记忆太过深刻,她现在说起,甚至都能想起当时所有细节,包括他报上的那些,她以前从未听过的菜名。
李婆婆说,她把一大盆酸菜鱼汤端上去时,那少年满脸的嫌弃,她当时慌得汗都下来了。不过他最后还是一脸嫌弃地将一大盆鱼全都吃光了。
李婆婆双手环抱,比划了下,“这么大一盆。”
虞意看她比划的大小,比脸盆都还大,难怪她这么吃惊。
李婆婆给他煮好饭,自己却没吃,她一点也吃不下。她洗了把刀,想要剖开女儿肚子,把塞满她肚子的蛇蛋掏出来,好让女儿能干干净净地入土下葬。
可是她将刀悬在那里许久,却始终不敢下手。最后是那少年出手,在她女儿腹上点了几下,让她把肚子里的蛇蛋全都吐了出来。
婆婆当时感激涕零,跪地上一个劲儿拜他,举手发誓愿意来生为他做牛做马。
少年便盯着她笑了一会儿,说道:“不用来生了,我身上正有一些宝物,不好随身携带,你若是感激我,我便将宝物藏在这里,你帮我守着。”
婆婆本已无心在活下去,打算葬了女儿后,便随女儿和丈夫一同去了,但是见他只有这么一个要求,便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她抬起苍老的手,指向那见掩藏起来的屋子说道:“就是那间屋。”
李婆婆连夜腾出一间屋,将窗户全都封死,让他把宝物放进去,又陆续在外加厚了一层土泥,盖上柴房遮掩。
“我看他放进去很多金银珠宝,又在门角上挂上一个铃铛,让我锁上门,说只有铃铛响了,便是他回来取了宝物,我就可以打开屋子,铃铛不响,就不能开。”
这些年,李婆婆一个人过得很艰难,守着一屋子金银,夜里连觉也睡不好。
有无数次困难得过不下去时,她都想抛弃当年的承诺,一了百了。后来,柳丫庄重新热闹起来,她也从悲痛中走出来,又遇上一个想要和她搭伙过日子的老伴。
两人穷困潦倒之时,她也曾无数次徘徊在那间藏宝的屋子门口,想要打开门,进去拿一点钱渡过难关,等日子好起来再还回去。
有时候,她的钥匙都插在了锁孔上,最终还是咬咬牙挺过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婆婆说着,双肩都耷拉下去,似乎终于卸下一身重担,“三十多年了,老婆子总算是等到铃铛响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刚开门时,震惊于满屋子的金银都变作了灰,现在想想,定是眼前的小姑娘将它们收起来了,铃铛响了,她的任务也算圆满。
虞意想到那悬在门上的杀阵,若是李婆婆当真开了门,这会儿怕是早就已经化成白骨。屋子里没有什么金银,只有一座传送阵,和堆砌在传送阵旁的灵石。
他是故意将灵石幻化成金银,让李婆婆看见。
虞意现在已经多少能猜到他当时抱有的想法,测试人性,大概让他觉得很好玩儿。但是,当时这一间屋子,也确实是李婆婆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太阳落山,李婆婆点亮了油灯,留她过夜。又从水缸里捞出一条鱼,在昏暗的光线下宰杀了,说要她也尝尝她做的酸菜鱼。
虞意不好拒绝,端起油灯给她照明。
李婆婆大概许久没能跟人这么畅快地聊过天了,忙活的时候,一直都笑眯眯地说着话。
说她和后来的老伴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女儿长大嫁人,夫妻俩一起去了县城做买卖,本想将她也接去的,可她得守着屋子。
所以,两母女经常好几个月都见不上面,女儿怀孕生孩子的时候,她都没能去照顾。
现下,她终于不用再守在这里了,打算明天就收拾行李,往县城去。
虞意坐在灶前烧火,在摇曳的火光中,笑着仰头道:“婆婆,那我明日同你一起去县城吧。”
第57章 秋月祭(2)
李婆婆的手艺很好, 薛沉景能一个人就吃完一大盆的酸菜鱼,果然很香。再配上用竹篦子蒸出来的米饭,即便是糙米, 虞意也吃了两大碗。
她揭掉鹤师兄身上的符,将它放出来,也给它喂了一些。鹤师兄没吃饱的, 她储物袋里也还有备的干粮。
李婆婆看着在月色下,羽毛能发光的丹顶鹤,眼睛瞪得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又围着丹顶鹤一个劲儿打转, 惊叹个不停。
鹤师兄很享受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 脖子扬得老高,展开阔大的翅膀,好不得意。就算它将院子里的鸡鸭吓得四处乱窜, 李婆婆也没怪它,反而笑得前俯后仰。
李婆婆明日便打算去投奔女儿,所以今夜将她储存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饭饱之后,又端上一坛子自己酿的果酒要与她喝两杯。
虞意见她高兴, 便也陪着她喝。
眼下快到中秋时节,天上的月大而明亮,已经显出了浑圆的轮廓。山村当中,地面的灯火稀疏, 便越发衬得月色皎洁,远处奔流的大河如银河闪耀。
山风清冽, 虫鸣如织,月色配美酒, 是前所未有的闲适。
沉花海那一大堆的麻烦事都暂时从她脑子里淡去,虞意一不小心喝得多了点,快半夜时,才浑浑噩噩地上了床。
李婆婆让她住进了女儿的房间,虽然女儿嫁人后不常回来住,但她平时都有打理这间房,被褥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常拿出来晾晒,被面也用的是好布料。
现下夜深,也不方便烧水沐浴,虞意还记得自己之前跟薛沉景打得昏天暗地,她给自己施了好几遍清洁术,才爬上床,窝进温暖的被子里。
鹤师兄也闹腾累了,站在鸡窝里将脑袋埋进了翅膀里。
也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恶欲珠的作用还没有从她身体里彻底消逝,虞意闭上眼后便坠入了梦境。
窒息感再次漫上她的意识,继而是舌尖上被吸吮的麻意,身体被柔软而坚韧的触足裹缠住,她一直想要躲,却怎么也躲不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虞意在清醒与沉沦之间反复挣扎,听到耳边委屈的叹息,“在梦里,你也要躲着我吗?”
她的心绪松动下来,原来这是梦,她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指尖摸到湿漉漉的眼睫,唇上被人紧贴着厮磨,热情地勾缠,虞意彻底陷入到这个黏糊而窒息的梦境里。
情正浓时,她忽而听到他贴在耳边,餍足地笑道:“这下,你没什么用了。”
虞意一下惊醒过来,意识深处隐秘缠绵的画面霎时如摔碎的琉璃,四分五裂,梦里面的喘丨息和呜咽都从她耳边消失。
嘹亮的鸡鸣声穿透入耳中,她怔怔地偏头往窗外看了一眼,透过窗上的缝隙,看见晨曦的光洒落下来,丹顶鹤被鸡鸣吓得一抖,从翅膀里抽出脑袋,狠狠地啄了一口打鸣的公鸡。
鸡鸣声骤停。
虞意呆愣地躺了一会儿,才揉揉眉心坐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被眼泪濡湿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手心里。
在沉花海中没有继续下去的事,她竟然在梦里把它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