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骨生迷
也就半个时辰,那些公文都处理完毕。
陆珏将它们随手垒起,转头才发现江月还坐在自己身侧,“怎么还不睡下?”
江月从他左手中拿出自己的发尾,他歉然地笑笑:“太忘我了,没注意到这个。你该早些提醒我的。”
江月摇头说不碍事,眼神还落在公文上。
陆珏便也懂了,她这是确实想知道军中的事宜。
他朝着江月摊摊手,然后在江月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再次拈起她的发尾,才开口道:“军中的主帅叫杜成济,那老头从前是定安侯的老部下,与我素来不对付。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今年年关前,得交上一封令他满意的捷报。杜成济快愁得把头发和胡子都薅光了。”
细软柔顺的黑发,被少年皇子漫不经心地绕在食指之上,拇指轻轻来回摩挲狎玩,莫名得有些轻佻。
江月也顾不上管这个,正色询问道:“我听熊慧他们说,去年本就可以攻下彭城,结束这场战乱。现下你回到军中,那杜主帅和你合作,还需要那般发愁吗?”
陆珏轻嗤一声,“他怎么肯和我合作?去岁我用险招帮他打下邺城,战报传回京城,便已经盖过了他的风头。那会儿我尚是个监察呢,如今我是副帅,再合作一次,军功自然是我的。那老匹夫在前线种了那么久的‘树’,能眼睁睁看着我摘了最后的果?”
“而且你也说了,那是去年的事儿。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更遑论过了一年,时移世易,彭城不是那么好打的。”
陆珏像夫子教授学生一样,很耐心地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语,将战事的始末揉碎了说与江月听——
今上算不得一个明君,但也没有荒淫无度,横征暴敛,只是庸碌贪色了一些。
陆家祖上连着出了好几代明君,前人种好了大树,今上躲在祖宗的庇荫里,也算得上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叛军并不是受到不公待遇的平民起义,原身是一个名为‘极乐教’的教派。
‘极乐’是大乘佛教用语,梵文本意是幸福所在之处。
被蛊惑的教众一心以为死后就能得道成仙,便悍不畏死,且这极乐教还有奇人异士相助,会给教众服下特制的‘圣药’,让人百病全消,不觉疼痛,使得教众越发笃信教主有大神通,越战越勇。
每逢攻城,不等双方的士兵对阵,这些被蛊惑的百姓会先冲在前头,一边口中高呼‘早登极乐’,一边自愿成为叛军的肉盾。
是以,别看叛军现下只有一个彭城,兵卒总共二三万人,但起战事的时候,全城皆兵。一年的时间,也足够其吸纳和培养更多的盲从教众。
今上再昏庸,也不可能不顾普通百姓的性命——真要在史书上留下坑杀上万百姓的记录,那他必然是要遗臭万年的。
“所以,这就是为何这场叛乱经历了数年还不得以平息。一言以蔽之,便是‘投鼠忌器’四个字而已。”
陆珏给了她一个‘孺子可教’的赞赏眼神。
“叛军兵卒二三万,彭城百姓也有数万,他们的供给从何而来?”
陆珏道:“彭城百姓连死都不怕了,自然也不会吝惜身外钱财,据说有人宁愿饿死自己的妻儿,也要把粮食省给叛军。而且那些个会使蛊的能人异士,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都是丘黎族的手段罢了。”
丘黎族,就是早前侵占过三城的异族。
曾经极其煊赫,让陆家那位骁勇善战的圣祖皇帝打得丢盔弃甲,龟缩到了极北之地。
江月便也懂了。叛军既有被蛊惑的百姓供给,又有异族相助,便不用烦心什么供给。
她厌恶地握紧了拳,她作为修士,再知道不过这方世界根本没有灵气,也更不可能有什么得道成仙。百姓信奉什么是各人的自由,可用信仰来欺骗蛊惑百姓为自己所用,那是真的恶心,令人不齿!
而那所谓的‘圣药’则更是无稽之谈,她作为医修,尚要根据病患的不同情况来因症施药,连灵虚界带来的灵泉水也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真要有人能研制出那种东西,违背了天理循环,早就让此间的天道给弄死了,更别说大批量提供给普通教众了。
陆珏见她神色不虞,便松开她的发,改为捉住她一根手指,轻轻捏了捏,“好了,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江月摇头说不是这样,“我只是在想那极乐教所用的‘圣药’……你能弄到吗?我想研究一下。”
若是能解开那‘圣药’的秘密,让被蛊惑的百姓知道,那极乐教并没有什么大神通,加上人性本就是趋利避害,能感觉到疼痛了,百姓便也不会那般悍不畏死地挡在前头了,便也能大大减少伤亡。
少女静静看着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陆珏恍然了一瞬,想起去年这时候二人在荒野山洞中相遇,彼时她同样形容狼狈,气息虚弱,却目光清明肃然,宛如坐于高台的神女。
“好。”他止住了笑,应承下来。
…………
十月末,邺城便已经冷得滴水凝冰。
江月换上了陆珏给她置办的袄裙,依旧和前头一样忙着。
这日熊慧又帮着她把家书送了来。
邺城距离路安县路途遥远,且邺城现下极为特殊,书信进出都需要好几道查验的步骤,江月和许氏一个月也只能通信一次。为了节省时间,每次江月都是当着熊慧的面看完,然后立刻提笔回信,再麻烦熊慧当天送出。
这次的家书上,许氏依然是一如既往地交代离家数月的女儿女婿在外头要照顾好自己,然后说起一些家中的琐碎小事,表明家中一切都好,不需要他们操心,最后询问他们小夫妻回不回家过年。
别的倒还好说,回家过年这一条,江月觉得怕是做不到了,提笔回信的时候,她觉得有些歉然,写的极慢。
一封回信才刚写完,就看熊峰快步进了大宅。
“江娘子,殿下请你入军营一趟。马车已经备好了。”
熊慧立刻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毕竟若是无事,陆珏应该不至于让江月过去军营才是。前头偶有军医束手无策的伤患,也是抬回城寨给江月诊治。
熊峰摇头,讳莫如深。
江月立刻起身,她猜着应当是陆珏弄到那欺名盗世的‘圣药’了。
第六十五章
江月背上药箱, 坐上马车,一个时辰不到,便已经到达了军营。
时值正午, 军士们用过午饭之后,有二三刻钟的休息时间。
有些人在营帐里头小睡,更多的则是就待在操练的空地附近,懒得折腾。
看到江月跟着熊峰进来,成千上百道好奇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绝大多数人当然都是认识江月的,只是没想到她会到军营里来,好奇发生了何事。
“去去去!看什么看?”熊峰拦在江月前头, 赶蚊子似的把他们的视线格挡开。
又走了约半刻钟,两人到达了主帅营帐。
主帐里头,陆珏和齐家兄弟俱在, 连日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老头无名也在内。
几人都是一脸的严阵以待, 不错眼地盯着帐子中间——那处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晕死过去的男子。
陆珏对着熊峰抬抬下巴,熊峰便会意地站到门口守卫。
江月询问道:“这是……”
这等事不需要陆珏开口, 齐战道:“那劳什子‘圣药’不好寻,抓了个长期服用那药的百姓来。”
从长期服药的人身上, 只能大概判断出效果, 具体成分是不大可能分析出来的。就像当初江月判断穆揽芳中了毒, 但研究解药却还得从毒.药本身出发。
但齐战都说‘不好寻’了,想来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齐战接着道:“娘子不知道, 那极乐教的教主极为谨慎,在人前都是身着黑袍、脸覆面具,那‘圣药’只有他一个人经手, 由他亲自主持一月一次的‘圣会’,赐药给信徒, 信徒拿到那‘圣药’之后,第一时间就会服下。从前我们曾几次派探子进入彭城,却也奇怪,每次那‘圣会’结束,咱们的人都会被发现,保命尚且困难,就更别说把药送回来了……”
江月边听边颔首,走到那晕死过去的男子的面前。
陆珏提醒了声‘小心’,而后走到了她身边,也跟着蹲下身,由他帮着解开那百姓的一只手,递到江月眼前。
只见那百姓的手腕上,赫然是数十条深浅不一的血痕。再看他另一只手,则是指甲翻卷,里头全是血肉。
饶是江月,见到此番情景,也有些惊诧,“这是他自己……”
陆珏说‘是’,“彭城的百姓一但被俘,便会千方百计的求死。”
时有死士,一但情况不对,便会咬破藏在牙齿里的毒丸自尽。
这种尚且比较好防备,只需要提前卸掉死士的下巴,再将人手脚捆绑起来即可。
可若是眼前这种疯魔的自毁行为,那可真的是防不胜防。而且到底是无辜百姓,也不好对其施展太过残忍的刑罚。
江月凝神搭脉,“我有多少时间?”
“最多三五日。”陆珏说,“从彭城离开后他就一口水都不肯喝了,强灌下去一些,他也会想办法吐出来。且也不能将他口中的布团取出,他会咬舌。”
江月颔首说知道了。
几息的工夫,江月便诊出了一些信息。
这人的脉象磅礴有力,而且满是生气,还真是极为康健的脉象。
可这种康健自然是不正常的,这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听着陆珏的意思,一路上更是极尽可能的求死,如何也不该这般才是。而且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一点小病小痛没有?连江月自己,日常喝着灵泉水养生的,尚且有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毛病。
可眼前这人的脉象,简直康健到令人咋舌。
江月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怪异之事,沉吟半晌。
就在这时,那男子忽然醒了,电光火石之间,他以一股极大的力道,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腕抽回,然后按向满是沙石的地面。
江月被那股力道带倒,陆珏没顾得上扶她,而是将那男子的手按住。
须臾之间,陆珏额头已经起了细密的汗珠,可见那男子的力道之大。
突然,就听‘啪啪’几声轻响,只见捆在男子身上的十几道粗壮麻绳开始断裂,无名和齐家兄弟一道压了上来,才勉强把人给制住,再次打晕过去。
“没事吧?”陆珏伸手把江月扶起。
江月的手擦在了沙石地上,擦出了数道血痕,她却顾不上管这个,只说没事,然后愕然道:“他的力气……”
说着话,陆珏又把那男子的手腕翻转,上头的皮肉越发血肉模糊,且还混入了极多的沙石。
江月取出了药箱中的灵泉水,给他简单地冲洗了一番,期间这男子又醒了一回,又是一通折腾,才让他安静下来。
之后江月又给那人把了一次脉,再把不出更多信息后,无名和齐家兄弟、熊峰一起把人带了下去。要看守这样一个人,等闲士兵自然是不够的,还得他们四人齐齐把关。
大帐之内只剩下陆珏和江月二人,他牵起兀自沉思的江月坐到桌前,打开她的药箱,先用她前头用过的、装灵泉水的小瓶子给她冲洗伤口,再用镊子一点点挑出血痕里的沙石,最后用纱布包扎。
江月回过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被包扎好了,她说:“抱歉。”
她摔倒的时候,发髻也散乱了一些,陆珏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挽到耳后,“为何致歉?”
“合你们几人之力才能压制住那人。那前头为了抓捕他……”
陆珏没瞒她,“是,死了一人,伤了九人。”
“那我先去看看受伤的那几人。”
陆珏起身领着她去伤兵所在的营帐。
营帐里头,九名士兵已经经过了军医诊治,有的包着头,有的吊着胳膊,形容狼狈。
不少人围在他们身边,关切地询问他们受伤的始末。
有个口舌最伶俐的伤兵正绘声绘色道:“我们去了十个人,本以为随便抓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那不是轻轻松松?没想到那小子力大如牛,拍了老子一下,就把老子的胳膊拍断了!”
众人哈哈大笑,“老李你别是年纪大了,骨头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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