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花灯的光芒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教他想起许久之前的一桩往事。
同样是花灯节,很多年前的花灯节。
那时将军还在,恰巧与他不期而会。
他还记得那日花灯成片,结网悬在头顶,照亮了一番天地,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他站在那片网下,那时的将军问他:“你喊住我做什么?”
他紧张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不知要怎么回答,最后只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我、我想送将军、送将军一盏花灯。”
“送我花灯?”头顶的花灯网将将军的眉眼照得格外好看,霍元乐记得他当时只呆呆的,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记得那个温和的笑,还有他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若要送我花灯,灯呢?”将军问。
那时的他脑子里像塞了一片浆糊,脸腾地烧起来,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盏灯双手递过去:“灯、灯在这儿。”
他不知道那灯上写了什么,只记得将军看那灯看了许久,然后便在他身旁的灯架上取了一盏灯,丢到他怀里走了。
那灯上也是个字谜,写着“其左善射,其右有辞”。
事后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慌慌忙忙地去找架子的摊主,摊主告诉他,那灯上是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知不知?
那字谜已经说了呀。
知。
第190章 食言
◎生死原来没有预兆,只在须臾之间。◎
“丹阙姐姐~”
祝凌推开窗,随着清晨寒风一起涌进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祝凌的视线略略一扫,便见酒楼对面淡粉色的人影正在向她挥手,斗篷边缘毛茸茸的滚边衬得她比往日看起来更加娇小。
祝凌笑着对她招了招手,对面摊子前的芷兰脸上的笑更明显了些,她回过头来对着店家说了些什么后,便飞快向客栈的方向跑来了。
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咚咚咚的,和本人一样活泼。
祝凌拉开门,门外芷兰俏生生地立在那里,隔得近了再看她,只觉她更加年幼,脸颊圆圆的,透着一种幼态的萌来。
“丹阙姐姐~”芷兰脸颊被寒风吹得红红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早呀!”
“早。”祝凌侧过身让她进来,“吃了吗?”
“还没呢,想和姐姐一起吃!”她进来后小嘴一直叭叭个不停,像只活泼的百灵鸟,“我猜姐姐你这个时候一定醒了,因为和我们一起赶路时你都是在这个点起的!”
“我在客栈对面的羊汤摊子上定了羊汤面,过一会儿就送来!”她说着说着咽了下口水,“他们家的羊汤面,可是这条街上的一绝!”
见她这副馋样,祝凌问:“对面的羊汤面还可以外送?”
“本来是不可以的———”芷兰眉眼弯弯地拍了拍自己的腰侧,有些许金属碰撞的声响,“不过我会加钱,加个几倍就好啦!”
小肥啾在意识空间里发出“啾”的一声响:【这就是钞能力的快乐啊!】
芷·钞能力·兰亳不心痛自己多花的钱,她扯着祝凌的袖子晃荡着:“我听说姐姐昨天在衔梧街救人的事了,可我没有看到———”
她撇了撇嘴:“公子的转述也干巴巴的,还好他不说书,不然没几个人愿意听!”
举世无双的刀法是怎么个无双?天下难寻的刀客是如何难寻?没有气氛,没有场景,没有其他人反应的详细描述,就一句“见过的人都说那是举世无双的刀法,天下难寻的刀客”———这谁能想象的出来当时的场景啊!
“没什么好听的。”祝凌揉了揉她的头,“不过是顺手救了些人罢了。”
“姐姐你这一顺手,可是好几百条人命呢!”芷兰小声道,“出门这街上都传遍了。”
她今早可以说是一路听着传闻过来的,好像每个人都在说,但每个人又说的不大一样,或许是这种侠客一样的人物从来只存在于市井话本间,突然有一日侠客活了,从那话本上走下来,神乎其神又理所应当地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便有种不真实的幻梦感。
“街上……传遍了?”
芷兰忽然听到丹阙姐姐问,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僵硬。
“对呀!”她点点头,语气里带着骄傲,“我在路上不仅听说有人要给姐姐写诗作赋,还听说有人要把姐姐救人的经过编成话本子,在茶楼里讲起来呢!”
祝凌:“……?”
小肥啾在意识空间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随后笑得“啾啾”乱鸣,满空间打滚。
“韩国的百姓都这般……”祝凌突然有种尴尬得脚趾抓地的冲动,“……热情?”
“平时不是的。”芷兰完全没有注意到祝凌的社死,“但姐姐花灯节救人实在太厉害了,被大家传颂也正常啊!”
她摇头晃脑地说:“我今天在路上听到有人形容姐姐的刀‘指海海腾沸,指山山动摇。蛟鳄潜形百怪伏,虎豹战服万鬼号。时———”
她背着背着开始卡壳:“时———时什么来着?”
祝凌:“……”
“别背了。”她说,“真的。”
在三室一厅已经无法满足祝凌,祝凌的脚趾即将建造出一栋别墅来时,门口再次传来了敲门声,打断了这要命的工程。
———芷兰叫的羊汤面送上来了。
热气腾腾的羊汤面肆无忌惮地散发着浓烈的香气,白色的雾气在空中翻卷着,雾气之下隐约露出一点绿、一片红、一团白———绿的是葱花蒜叶,红的是摆成扇形的薄片羊肉,白的是卧在淡黄汤水中的雪白面条。色香俱全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口舌生津,恨不得一品其味才好。
芷兰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笑来,她将其中一碗向前一推:“姐姐尝尝吧!”
祝凌拿了著在那碗里一搅,翻腾的香味就更明显了,入口的面条吸饱了汤汁,劲道中带着咸香,羊肉韧性十足,口感上佳却没有腥膻,确实一绝。
隔着两碗羊汤面的热气,芷兰问:“姐姐觉得好吃吗?”
毫不意外地,芷兰听到了“好吃”的回答。
羊汤面确实好吃,不然她也不会隔三差五就过来吃一次,只是……芷兰拿着著,思绪却飘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将军在长垣关的边境抓了一伙穷凶极恶、擅长造畜的拍花子,那伙拍花子抓了十几个孩子,有一半已经被他们的造畜之术害过了,她也是被抓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只是她刚刚落到那些拍花子手里时就发了一场高烧,病得厉害,那些拍花子怕造畜之术在她身上用到一半人便死了不划算,才暂时放过了她。
她被抓之前的记忆已经在那场高烧里模糊了,只对被抓后的记忆刻骨铭心,在那似乎永远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她缩在孩子堆中,亲眼看见那些拍花子是如何残忍地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变成一只血淋淋的“熊”,“熊”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他们却熟视无睹,只逼着那只“熊”写字念诗,然后没过多久,那只“熊”就死了。于是他们又抓走了她身旁的一个女孩。时隔多年,她已经不记得那个女孩的模样,只记得有双挣扎的手胡乱地挥舞着,还有可以冲破屋顶的、濒死的悲鸣,那个女孩最后变成了一条“人面蛇”,同样是血淋淋的,同样没过多久也死去了。
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她有时候看着那些拍花子的脸,恍惚觉得他们好像并不是人,而是头角峥嵘披了人皮的怪物。她好一点后就开始计划逃跑,只是她年纪太小,跑不过那些正值壮年的拍花子,半个晚上便被捉了回来,她永远都记得那时的恐惧,好像有个怪物掐着她的脖子在狞笑:“既然都能逃跑了,想必也好了,明天就拿你试试吧!”
然后她被单独地捆在角落,那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破洞,她睁着眼睛从深夜到天亮,到一束光从那个破洞里透进来,到她身上捆得紧紧的绳子被解开,到她被抱进一个冰冷的怀抱……光照在那围着她的甲衣上,刺得她眼睛生痛,怎么也睁不开。穿过破洞的光太耀眼,以至于她只剩下了哭的本能。
“姐姐———”升腾的雾气中,芷兰轻声问,“你听说过被造……”
话说到一半便被她咽了下去:“算了。”
“听说过什么?”她听到关切的询问。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活着很好,笑很好,羊汤也很好。”
就像后来她和那些孩子一起获救,那伙拍花子被斩首,血洒在地上时,她忽然发现,原来那些怪物也不是无坚不摧,他们也会死。而那个下令斩掉怪物的人将她抱在怀里去观刑,却在最后一刻捂住了她的眼睛。那双手并不柔软,带着许多茧子,却无比地让她安心。
“其他孩子的家人我已经有些眉目,只有你……”将军叹息着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将军。”她记得自己说,“我想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那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抱着她离开行刑的地方,一直走到那城墙的高处,她搂着将军的脖子,看她视角下所能看到的一切,是边塞的清苦,是城墙的破败,“你还太小,边关太苦。”
“我想跟着你。”她固执地重复,她想跟着那个在她哭着惊醒的夜里,将她搂到怀里拍着背,给她哼唱歌谣的人。
然后她感觉到她靠着的胸膛在振动,将军在笑,所以她的声音也柔和:“我有个妹妹,比你大很多,也像你一样粘我。”
那双令她安心的手搂着她,虎口的地方有丑陋的疤,据说是因为一次次开裂又愈合造成的:“我把你送回去和她做个伴,等你长大了,要是还没有改变想法,就来我身边,好不好?”
那么那么好的将军……那么那么温柔的将军……她羡慕将军的妹妹,于是她闷闷地答了一声“好”。
只是她不舍得,所以将军将她送上离开的马车时,她即使答了“好”,却还是不愿意松开手。
后来呀……
将军耐心哄了她许久,和她定下一个约定———
等将军回九重,就请她去吃十全巷街头那家羊汤面。
那是她们的约定,拉过勾勾的。
所以她勇敢地进入陌生的国都,认真地学习医术,等待着长大的那一天。
只是最后……她还是独自一人来吃了这家羊汤面,热气腾腾的时候,恍惚似有人坐在她对面。她记得那日天光正好,街上欢声笑语,祥和安乐,只可惜她唤将军时,将军不在身边。
将军曾说她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竟也会失约。
她忽然明白,生死原来没有预兆,只在须臾之间。
第191章 珍惜眼前
◎这条路走到现在,举目四望,竟只剩他一人了。◎
“在想什么呢?面都要凉了。”
忽然有道声音,将芷兰从遥远的回忆中唤回。
“在想……一个曾经想过的问题。”隔着腾腾的雾气,芷兰用箸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姐姐,你会害怕生离死别吗?”
“生离死别?”祝凌隔着碗上的雾气看她,两人的面容都罩在白色的水汽里,看不太分明,“谁都会害怕吧,毕竟生离与死别,都不是什么令人舒坦的滋味。”
她们坐在窗边的桌子旁,窗早早被支了起来,带着些许寒意的空气涌进来,铺洒一室清新,祝凌垂眼看街道上渐渐多出来的行人,柔声道:“不过,也不用太害怕。”
“因为都是天命注定的,不可更改的。”芷兰低着头吃面,面汤里倒映出她的脸,又被箸搅开涟漪,“对吗?”
“你看楼下那条街。”祝凌没有回答她对或不对,只是伸手将窗撑得更高了些,“街上是不是不断有人来?又不断有人走?”
芷兰顺着她话里的意思看过去,临近客栈窗边的这条街道本就是九重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虽然时辰尚早,但也有不少行人来来往往。
“这条街慢慢热闹起来了。可它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这样热闹,你看,有的人会经常在这条街上出现,有的人只是偶尔,有的人也许一辈子只来这一次。”祝凌说,“但也有时候,本来只打算来一次的人被街上的什么东西所吸引,决定多来几次,而有的人则因为街上的某样事物决定再也不来第二次。这些事情随时都在发生,而每天又不重样。”
人生就像是这条街,有的人来,有的人走,有的人停留的时间长,有的人停留的时间短,所以人生也是有时热闹,有时冷清,有生离,也有死别。
祝凌伸手一指:“你看街道东边那个人。”
———祝凌指的那个人是一个小偷,正鬼鬼祟祟地站在一个人身后,手往那人腰间勾去。
芷兰也看见了,她脸上露出点急色,作势欲起:“是市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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