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被她冒犯的这位仙女姐姐宽容地笑了笑:“我姓闵,名池月。”
“闵池月。”唐穗岁重复了一遍,随后又开始化身夸夸精,“真好听!”
“不用再夸我了,我会不好意思的。”闵池月看起来像被唐穗岁可爱到了,她捡起那根棍子递到唐穗岁手里,“我来教你烤吧。”
“姐姐你还会这个啊!”唐穗岁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你好厉害!”
“别贫了,看着点吧。”
“好喔!”
两个脑袋越凑越近,风中带来了淡淡的花香。
“阿尧!阿尧!”
楚尧刚刚摆脱迎春殿里一众大臣,跑到了后殿暂时躲一会儿清闲,就听到唐穗岁呼唤他的声音。
楚尧将脑袋转向窗边,就看到唐穗岁从窗口探出头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给你。”
他接过去打开,油纸包里是一个切好的土豆,上面撒了点盐,看起来相当简陋。
楚尧笑着看向她:“你怎么有心思做这个了?”
唐穗岁叹了一口气:“在前殿里感觉你不高兴,所以想哄你高兴。”
他们都很小的时候,一批资历深厚的宫人仗着自己是先帝生前的老人,处处扯着礼法的大旗说事,什么“帝王用饭不可过饱”,什么“一道菜不能夹两次”,反正一通折腾下来,还在长身体的楚尧基本上是处于吃不饱的状态,当时扶岚整顿朝堂忙得厉害,楚尧也不想用这种小事去打扰他,只得忍饥挨饿,可没挨几天,便被唐穗岁发现了。
唐穗岁年幼时便胆大包天,她悄悄拉着楚尧去了御膳房,两人鬼鬼祟祟地偷拿了御膳房最普通、最常见的食材———好几个大土豆,然后两人抱着土豆去偏僻宫殿的角落挖了个坑,捡了枯枝败叶,开始拿火折子烤土豆吃,托唐穗岁未进宫前爬树翻墙、下河摸鱼等彪悍事迹的福,土豆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好歹还是烤熟了。
两个小孩蹲在坑边,满脸黑灰,每个人捧着一个洒了点盐巴的土豆大快朵颐,看起来应该极其心酸和狼狈———反正被扶岚找到时,他们两人均挨了一顿刻骨铭心的惩罚,一直到现在都记得。
那是楚尧少有的挨揍,扶岚可能是气得狠了,怒斥他道:“受了欺负不反击就算了,连告状也不会吗?”
那时他才知道,那是扶岚给他的考验,而他做得极其糟糕。
从回忆里收回思绪,楚尧听到唐穗岁说———
“阿尧,难受的时候一定要和人说。”
“我知道的。”唐穗岁的脸颊上有道浅浅的灰印,楚尧伸手给她抹去了,“春分宴要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了,你去梳洗一番吧。”
唐穗岁叹了一口气,声音沮丧地像条咸鱼:“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她怏怏不乐地跑了。
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楚尧将油纸包中的土豆拿起一片放到口中,是简陋的做法,却包含着一片真心。
他不担心这土豆会有什么问题,唐穗岁身边,暗处常年跟着人,她在入口的食物上也很警惕,如果不是专人检查过没有问题,她是绝对不会拿来给他吃的。
楚尧吃了几片后将它重新包好,走回了案桌边,开始处理起事物来,案桌旁有一只细长的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枝怒放的桃花。
楚尧处理事物的闲暇过程中,便忍不住看一看那只新摘下来的桃花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傍晚,春分宴开始。
被许青阳拉出去玩了一圈的闵逾明,终于再次见到了姐姐。闵池月换了一身霜雪色的衣衫,闵逾明并不觉得奇怪。很多人去参加宴会都会备下好几套衣衫,以防遇到突发状况。
“姐姐。”闵逾明落座后,小声地询问池月,“你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没有。”闵池月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容,“明儿不用担心我。”
闵池月从来不是喜欢逞能的人,见她这样回答,闵逾明便也放了心,开始认真享受起春分宴上的佳肴来。
待春分宴结束,各位大臣携带家眷陆陆续续离去,闵池月因为动作慢了些,和闵逾明一起成了最后一批。
快要走到马车的位置时,闵池月脸上忽然露出点紧张的神色,她低声道:“糟了。”
闵逾明也瞬间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我的香囊掉了。”她的手在腰间划过,那里空空如也,“上面绣了我的名字。”
———这种私密的物品一旦被他人捡到,对闵池月的名声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
闵逾明当机立断:“我陪你回去找。”
闵池月有些意动,却还是摇摇头:“你陪我回去太过引人注目,那香囊想必还在我所落座的位置,你先去马车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闵逾明作为闵昀之找了十一年才找回来的孩子,自然容易招惹好奇的目光。
他显然也知道这点,在权衡了几息后,迅速做出了决断:“那我先去车上等你。”
他的目光里含着忧虑:“姐姐,万事小心。”
闵池月对着他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闵逾明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可刚走到马车边,他就开始担心起来———万一姐姐的香囊被别人捡到了,万一捡到的那个人不怀好心……他越想越担心,终于忍不住回头,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了闵池月的踪影。
他在马车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和马夫含混地交代了一下,便随着来时的方向追去了。
闵池月、或者说秋微,目标明确地返回。
她之前所谓的“香囊掉了”,不过是忽悠闵逾明那个傻弟弟的话罢了,这段时间的相处,终究让她心软了,闵逾明在这事里本就无辜,她不打算把他再牵扯进来。
她返回了举行春分宴的见春台,唐穗岁正守在台下,满脸复杂:“你要我带给阿尧的香囊里,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当时池月说是一些楚国王室的密事,所以她就没有打开,只将香囊交给了吴大伴,吴大伴检查过后没有问题,才在春分宴后,转交给了楚尧。
只是……她没想到阿尧看完后,竟然会出现那样令人不安的反应。
“如果陛下愿意,他已经告诉你了。”池月光明正大地挑拨离间,“有些东西不知道,反倒是件好事。”
毕竟那纸条上的内容对于楚尧而言,近乎诛心之语。
她写的是———
[陛下,您知道先帝真正的死因吗?]
第231章 瘗玉埋香
◎“所以这次,是你输了。”◎
顶着唐穗岁复杂的目光,池月走上了见春台,见春台是一栋木质的高楼,春分宴时,按着官员品阶,座位从高往低,从上往下,闵昀之作为楚国的丞相,他们一家的座位,自然在见春台第一层,如今春分宴结束,见春台里的大臣及其家眷都散去,只有宫人在收拾残羹剩菜,给这场宴会收尾。
池月慢慢地往上走,她看到每一层的扶手角落里都摆放着铜制大瓶,瓶里插着高低不一的桃花枝,桃花的香气在高台里弥漫,灯笼的照耀下,鲜妍的桃花花瓣微微耷拉,显出一种萎败的颓靡来。
她唇边的笑不由自主地深了些。
———楚国的春分宴,绝少不了桃花。
越往上走人越少,到了第六层,已经见不到一个宫人了,但池月知道,楚尧就在顶层等她。
风里的桃花香越来越浓郁,池月从角落的铜瓶里抽了一只,斜抱在怀中。她走到最顶层,木质围栏的边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她。
———是楚尧。
他的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五官已经有了俊逸的风采,也有了为君者的气度,只是那双黑沉的眸子里翻涌着无边的怒色,像是暴雨欲来前的乌云与雷霆。
池月抬眼与他对视,不卑不亢:“见过楚王。”
楚尧向前几步,他的手按在腰侧,那里有一把归鞘的剑:“你该知道我想听什么。”
楚尧已经遣散了顶层以及下一层值守着的宫人与侍卫,盖因那纸条上所述的内容牵涉的秘辛,实在是太让人心头发冷。
“陛下的胆子真的很大。”池月上前一步,夜风吹动她的衣摆,桃花香夹杂着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在高台中弥漫,池月在心中默默地记着时,脸上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陛下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楚尧眨了眨眼睛,压下从春分宴开始时便有些暴虐的情绪,“愚弄我的下场,你应该不想知道。”
大臣及其家眷到迎春殿里时,守卫检查得稍微松懈些,但想要入见春台,一层会有专人带各位大臣及家眷去整理仪容———即解器入台,不得携带伤人之物。
楚尧从小便习武艺,即使比不得那些见过血的将军,却也不是只好看的花架子,对付一个毫无功夫在身的弱女子,他丝毫无惧。
池月看出了他的底气,也看出了他的防备,她往旁边走了几步,靠在了围栏上,那只有些打蔫的桃花从她的手臂伸展到肩头,散发出肆无忌惮的香气。
“陛下有怀疑过身边的人吗?”她慢慢地拖长了音调,声音中有种漫不经心的蛊惑意味,“———怀疑是身边的人害死了先帝。”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仿佛是将暗示变成了明示,带着某种不祥的指向。
“秋微姑娘———”楚尧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愈发显得深沉压抑,“这里可不是萧国。”
闵昀之身份举足轻重,他收池月为义女,自然将她的情况都调查得透彻,同时也毫无保留地告知了楚尧,楚尧知晓池月的真实身份———被焚成残骸的朱颜楼里逃出来的花魁秋微。
“闵丞相待你如亲女,闵逾明视你为亲姐,皆对你赤诚而不加掩饰。”楚尧说,“你这样辜负他们的心意,可是铁石做的心肠?”
“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楚尧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在努力和那股越来越暴虐的情绪做抗争,“你这一次大逆不道,我不和你计较,全当没发生过。但再有下一次,纵使他们伤心,我也要让你人头落地,绝不轻饶。”
“以父皇的死因来挑拨离间的手段,我这些年里见了不知道多少次。”楚尧的嘴从来都是很毒的,只在亲近的人身旁收敛,“你这一招……可真是恶心又下作。”
被骂恶心又下作的池月,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动一下,她从小到大,听到的比这骂得更难听的多了去了,她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有搭在臂弯间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桃枝的花瓣。
“陛下的嘴可毒啊……”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声音里竟然还带着笑,“我可不是借先帝的死因来挑拨离间。”
她将被风吹散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先帝逝世后的第二年,便再也没有勤政殿女史这个官职了吧?国师应该不会告诉您原因,难道陛下……就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历来楚国的勤政殿都设有女史的官职,唯有楚尧继位时,这个官职被从官位体系里彻底抹去。
“国师不告诉我,自有他的考量。”
楚尧冷笑一声,顶层放的桃花枝太多,馥郁而浓烈的香气包裹着他,让他渐渐处于失控的边缘,他按在腰侧剑柄上的手因为用力紧握而爆出青筋,苦苦忍耐下,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状况有些不对,很有可能是遭了算计。
“如果你还是要说这种恶心又挑拨的废话———”楚尧的目光盯着她,剑已经被他抽出,横在池月颈边,带出一缕极淡的血色,“滚下去!”
“我为什么要滚下去?我可是来告诉陛下真相的。”池月没有管那横在颈边的森冷剑锋,她似乎是感觉不到流血,也感觉不到痛,只是抱着那枝桃花更进一步,红唇微启,“国师心口向右三指的位置,有道一寸长的伤口,那是先帝在死前亲手捅的———”
她话里的内容让人不寒而栗:“陛下不可能没见过那道伤口,只要让一个精通武器的人来看看———”
“就知道那样的伤势———那样的角度———”她轻轻地笑着,血顺着她的脖颈落下,染红身上霜雪色的白裙,“只有面对面隔得极近,并且捅刀的人半躺着的时候,才能做得出———唔!”
血光四溅,池月未说完的话被刺入肩中的那一剑阻绝,她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随后又笑起来,她能看到那柄拔出的剑在颤抖———楚尧身上那没有彻底祛除的毒性,终于在多番夹击之下彻底爆发!
那少年模样的帝王终于失去了冷静,他的眼瞳中泛起一种可怖的赤色,神色也逐渐染上暴虐,理智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他迫切地、想要阻止接下来的话:“……闭嘴!”
记忆在脑海中翻腾着,楚尧心里很清楚,扶岚哥哥身上那道突兀又凶险的伤疤,他确实见过。扶岚哥哥武艺高强又小心谨慎,按理来说,绝不会被人伤到那么重要的要害,他曾经也问过原因,却只得到了一个奇怪的答案———
“这是我犯错的证据。”
可他追问是什么错的时候,却只得到一片沉默。
“陛下还在自欺欺人吗?”
鲜血没能阻止接下来的答案,于是楚尧充斥着嗡鸣声的脑海里,清楚地听到了一句话———
“是扶岚、是国师……亲手杀了先帝啊!”
不是的……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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