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一朝天子一朝臣。◎
卫国一连下了数日的雨,建筑也好,衣裳也好,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潮气。
天气愈发冷了,只要出行,流淌的雨水就会将衣摆弄得半湿,泥泞在地上肆意蔓延,走动时寒气直往骨子里钻。
卫皇后……现在应该称为卫太后,她已经在窗边一连坐了两日,手边摆放着的清茶早已冷却,一丝热气也无。
卫太后问:“晔儿今日还是没来?”
一直小心侍奉在她身边的莫姑姑垂眸:“未曾听闻陛下亲至的消息。”
“两日了……”卫太后抚摸手腕上佛珠的动作一顿,“难不成他还在怨我?”
温润的木质佛珠在她的手腕上一圈圈缠绕,却怎么也暖不了她越来越下沉的心:“我都是为他好,他怎么就是不理解呢!”
“刚登基的时候不是很好吗,晨昏定省……”她说着说着语速慢下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美好的画面,“母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阿莫。”卫太后因为回忆起美好画面而上扬的嘴角顷刻垮下,“你说……是不是晔儿身边有人在挑唆?”
莫姑姑不敢妄议当今陛下,但太后一直盯着她,她沉默了许久,终是说了一句有些僭越的话:“娘娘,太子已经是皇帝了。”
一国之君,哪容得旁人对他指手画脚?
“对,晔儿是皇帝,可他也是我的孩子。”
卫太后目光看向窗外绵延的雨幕,好像回到了几月之前那场流血厮杀———那同样是个下雨天。
“我为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铲除了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他怎么就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卫太后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那是在卫晔登基不久后,她从卫国广乐中最有名的佛寺里求来的,“那个位置谁都想要,因为一时的心软而留情,才是这世间最愚蠢的行为。”
她说:“我都是为他好,他怎么就是不懂?”
“儿女都是债啊……”她叹息。
莫姑姑觉得她从小侍奉到大的娘娘已经走入了迷障里,她想要劝解,但又只是一介仆从,不能、也不敢开口,她的唇张了又合,最后只能牢牢地闭上,像合上的蚌壳。
卫太后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她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雨幕中,那雨幕中一个人也没有,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
往常都是卫晔来她所住的宫殿向她请安,既然他已经两日没来,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只能自己过去看看了。
“如果不是我查到,你们还要瞒我多久?”卫晔坐在高位上,“让一个不知底细,不知来路的商户以栖霞郡为中心,收了数月粮食———”
他的目光沉沉地扫过地上跪伏的臣子:“几千万斤粮!官商勾结,你们好大的胆子!”
近来雨水连绵,不少百姓家中贮藏的粮食都发生了霉变,之前卫国遇到这种情况时均由官府出面,以低价售粮、控制购买量等手段保证百姓所需,不至于因粮食问题造成大面积民变。但现在———不少城池的官仓打开,里面的存粮竟凭空少了四五成,有的城池更夸张,只剩十分之一!
有的官仓在将百姓生活□□之后便所剩无几,有的官仓将存粮全放出去也只能保证百姓半月所需……若将所有的损失聚合到一起,足有六郡粮食总量,几乎是卫国每年储藏粮食的五分之二!
———这还只是报到他面前的明面数额!
若不是亏空损失太大,底下盘根错杂的关系已经罩不住,他恐怕还要被瞒在鼓里。
卫晔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半夜,那一瞬,他心头发冷,从心中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前有卫修竹逼宫造反,后有流言甚嚣尘上,他登位后先要与朝堂上的新旧势力相互试探,谋求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平衡,后要镇压卫修竹残党的反扑,收拾乱成一团的国都广乐……
之前他还未登基时,他是卫帝钦点的、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继承人,无论是礼法还是大义,所有人自然会站在他这一边,但他登基后,那些捕风捉影却又真实的传言流出,朝堂上的勋贵与世家就是闻到了血腥味儿的饿狼,要循着这味儿狠狠地咬下他一块肉。
他们所关心的并非双生子的流言真假,而是他们能借由这流言逼迫他做出多大的让步———主贤臣良往往罕有,一旦君臣不相得,不是主强臣弱,便是臣强欺主。
籍由从龙之功左右皇权……有野心的人怎么会没有这种隐秘的想法呢?
若是权力到了一定的顶峰再进一步,或许……改朝换代,取而代之?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让人疯,让人狂,让人变成一个个面目全非的怪物。
如今这帮怪物在朝堂上厮杀,对底下的消息不闻不问到了一种放纵的地步———平民百姓的生死永远无法影响到他们,那只不过是纸上的几个数字,信件中的寥寥数词。所以接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瞒,瞒下这些对于他们不利的东西,等到尘埃落定后再行处理。
卫晔有时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推行有益于百姓改革的人与身陷谋逆大罪的人同出一族;与卫修竹一同起事的人所在之位干系重大,牵连甚广;曾经效忠于他阿兄的人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与曾经大皇子党太子党都交好的中立派在双方决裂后迫不得已站队,又卷入几桩错事中……这里面有的人能特赦却要贬官降级,有的人有罪但又罪不至死,有的人能动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之前卫国朝堂上的局势太过混乱,已至于整个朝堂都因为各种各样的联系被拖下了水,堪称一派乱象。
卫晔学了十几年的为臣之道,做了一年的太子,几月的皇帝,才知道想要做好一个君主———哪怕是守成的君主到底有多难。
他没有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的至亲,没有可以倾诉的友人,没有完全值得信任的盟友……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真切地印证了一个词———孤家寡人。
他在寒凉的夜里站了许久,直到手脚都冻僵后才点了灯火,又让守在身边的侍卫星夜去通传各位大臣进宫,开始处理这件事的后续。
何处问题最严重?又从何处运粮?贩卖粮食中饱私囊的官员要如何处理?派谁去查证?真实损失如何清点?错事的主谋又属于哪一派系?
深夜被叫来的臣子们在大殿里争执到嗓子发哑,人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互相驳斥,待到夜晚早过,白日尽时,才有了一个彼此妥协的结果,呈到了卫晔面前。
卫晔慢慢地翻着这一页又一页的内容———这间大殿的地上,四处都是散落的纸张,之前他们还在争论不休,后来就变成了写,写出来的东西言之有物,才能继续争。
卫晔翻完了最后一页,最后满面疲倦地合上。若在最初就出了这些措施,情况也不至于恶化到如此地步。
“就这样吧。”他叹息,“按着今日的折子去做,若有违背者,一如陈氏。”
陈氏一族曾经繁华灼锦,后因行差踏错,被夷三族。
意识到这位登基的年轻天子语气中的认真,苦熬了一日一夜同样疲惫不堪的臣子心下一惊,所有人明面上恭顺的告退,至于心中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所有人都离开,殿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卫晔从满地废纸堆中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满地白纸上的黑字变成一团团灰黑色的阴影,让他头脑发昏。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入睡,头疼得厉害,天地都在旋转,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跌坐在地。
地上的废纸因为他的动作被扬起,在他周围无力地翻卷了一会儿,在模糊的视线里,像是出殡时漫天飞舞的纸钱。
过了许久,模糊的视线在急促的喘息中终于变得清晰,跳跃的烛火映入他的眼中时他才意识到,已经又是夜晚了。
卫晔极没有形象地靠在御阶旁的柱子上,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周围的废纸中,他看到有张纸上写着“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的空话。
他们写用“礼”来推行道义确实不错,但他们离开民生疾苦已经太久,忘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道理。
视线又开始变得模糊,卫晔的身上有些发冷,或许是这句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曾经学过的东西化成杂乱的画面,一直往他的念头里钻。
他想起曾经念过的“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那是他学过的谦退,却不是为君之道;他想起曾经读过的“函车之兽,离山必毙;绝波之鳞,宕流则枯”,又觉得自己如同那山中兽、水中鳞,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慢慢地死去。
“说‘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他靠在那柱子上,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孤寂且长,“我无爽口物,无快心事……为何还是这般……”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与无力:“……真像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各色的光影融成混乱的色调,卫晔眨了眨眼睛,儿时的、过去的、现在的、不舍的、欢喜的、难过的、绝望的……所有的画面纷沓而来,几乎要占据他所有的心神。
然后他听到了尖利的声音。
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好像有人起了争执,他依稀听到了熟悉的语调。
那些争吵声忽远忽近,内容他听不清,最后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门或许是被撞开了。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晔儿!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那道熟悉的人影斥责他,她好像说了些其他的东西,他捕捉到了几个隐约的词,什么“干涉政事”、“不许”、“皇后”一类的。
或许是在质问为什么大事要严防着她,又或许是催促他尽早选立皇后,安定人心。
一开始栖霞郡出事时要见他,他分身乏术便推却了,如今议事的臣子才走,她便迫不及待地闯进来,翻来覆去,无外乎这几件事。
她还在说着什么,但卫晔已经全然听不清了。
“闭嘴。”
已经分辨不清的话语停顿了一瞬。
可卫晔还是觉得吵。
他想过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演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母慈子孝”,可现在他发现———
太吵了,吵得他做不到,无论是谁向他要求,他都做不到。
“逐东流。”即使现在已经看不见,也听不清,卫晔依旧冷静,“将她送走,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好像有人冲过来扼住他的肩膀,又在下一刻被人抓住手腕。
卫晔用力地眨了眨眼,指甲刺破了掌心,从恍惚中挣扎着清醒了片刻。
他看到因为手腕上疼痛而面色有些扭曲的卫太后———那眼神不像在看孩子,反倒像在看仇人。
她涂着口脂的唇一张一合,卫晔又开始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也许是她现在在说话,也许是卫晔记忆中的对话被再次想起———
“晔儿,我是为你好,你怎么就是不懂!”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卫晔仰头看着她,他现在头晕得厉害,浑身发冷,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绚烂混乱的色彩中开始出现大块大块的黑斑,“那让我觉得恶心。”
……
卫太后被卫琇生前唯一的影卫强硬地带走,塞回到她自己的宫殿中,卫太后快要被气疯了。
“逐东流!你只不过是我给我儿豢养的一条狗!现在已经忘了主上是谁了吗!”
“不是、狗。”逐东流的声音很平很稳,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我是、人。”
他顶着一张木然的脸,一字一句:“我是、人。”
卫太后没能理解这个脑子有病却身手高绝的影卫,这个影卫在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完她的问题后,就我行我素地消失了。
卫太后冷着脸奔到殿门口,冰冷的利刃忽然从旁横出,她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刃面上反射出她因为受惊而有点煞白的脸。
她的目光如刀般一寸寸扫过挡住她去路的守卫:“以利刃向我———你们这是要谋逆不成?!”
门口的守卫不说话,像是聋子与哑巴,只沉默地以利刃交叉横在她身前。
卫太后脸上的冷色尽皆化作怒意:“方焰呢?让他过来见我!”
新任赤翎军首领方焰到来后,便收到了卫太后让他撤掉守卫的命令。
“请太后恕卑职难以从命。”方焰行了一礼,态度良好,话里的内容却不近人情,“在陛下的禁足令未解除前,您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即使他她是当今生母,即使她贵为太后。
属于先帝的时代,早已结束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逐东流回到议事的大殿里时,卫晔仍旧坐在地面上,四周是散开的、写满了字的纸,纸上有点点晕开的暗红。没有他的命令,守在殿门外的人不敢进来,这时候能进来的人,只有被他派出去的逐东流。
卫晔抬起头,他的唇边也沾着血迹,但脸上却好看了许多,吐出心口的瘀血后,他反而畅快。
“送、走了。”逐东流说。
卫晔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神色倦怠:“嗯。”
“要、看病。”逐东流蹲下身,木然的脸对着他,“吃、药。”
他说话说得极其费劲,字句倒是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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