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那他这段时间的苦不是白吃了?
气得快炸成河豚的苏衍气冲冲地找到了伙夫营的百夫长,又是塞银子贿赂,又是威逼利诱,终于将他自己调到了步兵的军队之中。
因为是底层的新兵,所以他们的训练并不算严苛,甚至比苏衍自己在家中的训练要更轻松些,每天这些训练,让他心中也不自觉有些骄狂,原来军营里的训练这么简单,要是有战事,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级级升上去———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样骄狂到甚至有些轻慢的态度,在他第一次上战场后,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是苏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戏文里写的“那人挥手之间便斩下一颗头颅”真正的放在眼前,是那样令人惊怖的画面;那“血肉横飞,死伤一片”也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戏文里的主角常“伤痕累累,身后尸山遍野”,那尸山都是闭上眼睛,永远也不会醒来的人……他是底层士卒里基本功学的最好的人,却在真正进入这个残酷的战场后,被吓得几乎举不动刀。
他连杀鸡宰鹅都没有见过,却在仓促间被拉进了你死我活的战场,直面了这世间最残酷、最无情的画面。
别说向人挥刀,他连躲都躲不开,明明看到刀向自己来了,脚却在原地像生了根。
“我不是把你调到伙夫营去了吗!你怎么又到战场上来了!”恍惚间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接着一把破旧的刀架在了他的头顶,是那日给他报名的老疤,他明显是战场上的老手,刀一转便给对面的燕国人当胸来了一刀,血溅在他的脸上,又热又烫。
“傻站着干什么?等着当别人的靶子吗?!”老疤恶狠狠地吼了他一句,再不见报名时的平和,他将苏衍的肩膀使劲向后一推,“谨行,看着点人!”
跟在老疤身后的少年扶住他,又有新的血迹溅在他脸上,一个刚刚偷袭的燕国人被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一击毙命。
“我不可能一直顾得上你。”那个少年生得很好,眉目极其冷锐,“想活,就自己拿稳刀。”
苏衍已经不记得他那天到底有没有杀过人,他只知道这场战事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死相极其恐怖的人,四面八方随时随地都有人给你一刀。
那个带着他的少年早已负了伤,他自己也浑身都痛,根本不知道伤到了多少地方,到了后面,他只是机械地挥着刀,全凭着本能在带动。
鸣金收兵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他活下来了。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告诉他,他活下来了!
仿佛飘荡在半空中的魂魄终于归到了身体里,他在确认自己活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弯腰狂吐,他吐得天昏地暗,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吐完后他直接脱力地瘫在地上,来打扫战场的士卒以为他死了,最后被他睁着眼睛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踹了他两脚。
苏衍在地上躺着,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脱力加上疼痛,直接让他动弹不得。那个之前带着他的少年从他身边经过,苏衍还记得老疤喊那个少年为“谨行”,他张嘴想要喊少年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已经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个少年往鸣金收兵的战场里面走了,天都快黑的时候他才从战场里回来,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他经过苏衍躺着的位置,发现他还躺在里面,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能是爬不起来。
他没做声,伸手将苏衍拉了起来。
苏衍站不住,那少年便将苏衍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往前走。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休息,苏衍终于能发出如蚊蝇般的声音:“你有东西……掉、战场上了吗……”
他看到少年没扶着他的另一只手上攥着个血糊糊的东西,像是个布条。
那少年说:“是老疤的。”
沉默的气氛委实太过尴尬,苏衍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是老疤托你、帮、忙找的吗……”
少年言简意赅:“他死了。”
苏衍身体僵了一瞬,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沉默着回了营地。营地里有很多战死的士卒的遗骸,平时与他们关系相好的同袍若还活着,便也尽力拖着一副残躯来为他们整理残缺的尸骨,力求让他们走的体面些。
名为谨行的少年半抗着苏衍,准确地找到了一具尸骨前,老疤生前是个什长,他带领的人里还有两个人活了下来,已经给他把遗容整理好了,谨行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团血乎乎的布条塞到了他的衣襟里。
死去的士卒太多,埋一个万人坑怕引发瘟疫,只能一把火全烧了,这与萧国殡葬的习俗不符,但眼下也只能接受。
熊熊的火光燃起,一具具同袍的遗骸在火中焦黑,火光倒映在苏衍眼里,他终于深刻地明白老疤所说的“会死人”的含义。
战场上,人命是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东西。就像和他有几面之缘,却照拂过他几次的老疤,就这样死在了燕萧之间的战场上。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比朝露还要脆弱。
烧完遗骸后,苏衍回到了自己住的帐篷里,一闭眼,铺天盖地的血色便向他袭来,教他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或许他并没有活下来,这只是他濒死前的臆梦。
刀光剑影加身,他终于从睡梦中挣脱,发出惨烈的悲鸣。与他一同帐篷的人被他的惊叫声吵醒,却只是见怪不怪地翻了个身闭上了眼———这是每个第一次上战场活下来的新兵必经的流程。
冷汗浸透了苏衍全身,他身上依然剧痛,却再也不敢睡了。
被他吵醒的人酣声已经再次此起彼伏,他披衣起身,走出了帐篷外。
东岭关晚上没什么云,月亮总是高高的挂在天空上,也许是月光太亮,也许是平时读的与月亮有关的诗太多,他忽然开始想家,特别特别想家。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墙边,巡逻的人见他这副模样,大约也知道了是什么情况,稍微好心些的给他指了指路:“去那边的山头,黑灯瞎火的,嚎得震天响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苏衍踉跄着走过去,那片山头树很多,密密地挡住了月光,树林里有好多道影子,黑暗里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轮廓,悲鸣呜咽声听起来,如同误入了书中所说的某处鬼域。
苏衍没有哭,只是有大颗大颗的雨落在他的衣襟上、手背上、鞋前的泥土上。
树林挡住了月光,他想看月亮。
第313章 东岭旧事(下)
◎一人知己,快慰平生。◎
照不进来的月光化成的水流凝结在他脸上。
白日的战争让他明白,战场不是戏文里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不是主角功成名就间后被人提及的几声叹息。它是流得遍地的血,沾着泥土的残肢断臂,死状奇怪的尸骸,活人痛苦的呻吟,一夜频繁惊醒的噩梦。
它是世间绝望和无力的汇集,没有书中光环和荣耀所织成的外衣。
记忆在脑海中再次翻卷,于是伴随着月光化成的水流,苏衍弯腰撕心裂肺地吐起来,吐到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还是因为这树林本就黯得透不进光。
他在这片树林的阴影下呆了很久,身边不断有影子来了又去,一直有高高低低的哭声,永无止境地绵延。
他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踉跄着走出去,月光洒落在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旷野凄清,天地浩然,他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粟,生死在这沉默的山川流水间,似乎也同样不值一提。
他回到了营地中,又在往后的数个夜晚里,频繁地被噩梦惊醒。
他开始变得沉默了,收敛了曾经那身轻慢和骄狂———再好看的招式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累赘,再难看的动作只要能活命,就值得去学习。
但这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漫长噩梦———从他听到第二次要出兵的号角声开始。
曾经战场带给他的阴影还没有消失,他握着刀,感觉魂魄和身体好像分成了两个部分,明明一招一式都已烂熟于心,可身体却像是那台上偶人,控制偶人的线不在他手中。
刀越逼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努力侧过身体,刀擦着他的肩膀,在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血涌出来,浸湿了质地粗劣的布料。
那席卷大脑的痛感终于让魂魄归位,眼中如同隔了一层什么似的的战场变得无比真实,汗从他的掌心沁出,握着的刀柄有些打滑,他用力握得更紧。
横劈、竖砍、上挑、斜撩……那些苦练的动作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甚至快过大脑。
他看到面前的敌人倒下去,原来收割一条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他开始适应这片战场,适应杀戮,适应看不到尽头的厮杀。
什么当大将军,什么建功立业,什么万人传颂,在这一刻都在他脑海中消失,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
他一定要活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刀,只是手中的刀已卷刃,身上的血凝成暗色的垢,如同一个从地府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他好像听到鸣金收兵的号角,但那声音飘到他耳中时,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他疲惫之中所出现的幻觉。
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是刀兵加身的死期———直到有人架住了他的刀。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失控了!”架住他刀的那人说,“严苏,停下来!”
严苏……应该是在叫他?
大脑接收到这信号,却迟钝地做不出反应,只有身体在做着那一整套本能的动作,一整套完整的、杀人的动作。
然后———
他手中的刀被挑飞。
失去了武器后他终于停下,疲惫感山呼浪涌,顷刻间吞没了他。
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
等他再次醒来后,他已经回到了营地之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耳边是伤兵此起彼伏的哀嚎。
他活着。
他还活着。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这几个月所流的眼泪,比他前十四年人生总和还要多。
哭泣间,他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是那个他曾经见过的、名为谨行的少年。
“多谢你。”苏衍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梗咽,他向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诚恳地道谢,“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那个少年神色淡漠,没有因为苏衍向他道谢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以后在战场上自己注意点,不是每次都正好有人能救你。”
他似乎只是过来确认苏衍醒没醒,见他醒了就再也不挂心,转头就走,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苏衍看着这个一连救了他两次的少年的背影,终是忍不住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没有停,也没有理他,在这人命转瞬即逝的战场上,人和人之间没必要结下羁绊,因为羁绊太浅,只会徒增伤心。
苏衍伤势还未完全养好,燕萧之间又爆发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冲突,他学得很快,生死的压迫下,他越来越适应这片战场。
因为身边同袍的死亡,他所在的队伍不断被编到另一支队伍中,他也从一个小小的军卒渐渐升到了什长的位置,手下有了十来人的小队。
又一次从战场上下来后,几只残缺的什长队伍被合并到同一个百夫长手下,疲惫到甚至有些麻木的苏衍发现,新任的百夫长,就是那个连救了他两次的少年。
比起上一次见面,那少年更沉默了,在两场战争的间隙间,苏衍遇到他有史以来的、最严苛的训练。
如果换成一开始进入军营的苏衍,他可能还会抱怨这冷酷的训练,这不近人情的上司,但现在他深刻地明白,战场之外越是流汗,战场上才不会流血。
他年轻聪明肯吃苦,底子打得又好,渐渐在这百人小队里脱颖而出,也逐渐与少年熟悉起来,他终于弄清楚了少年的名字———
萧谨行。
萧谨行是个很特别的人,明明只比他大几岁,却比他要沉稳许多,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军事才能,至少在他的手下,他们的百人小队虽然也常常进新人,但却是他所知道的队伍里伤亡率最低的一只。
在这一场又一场接连不断的战争里,军功不断累积,萧谨行升到了千夫长,而苏衍则升到了百夫长,生死不定的战场上来来去去,两人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终于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时深夜巡防边塞,确认没什么危险时他们也会闲聊,这是白骨横城的战场上难得的轻松时光。
苏衍知道了萧谨行家中有一份很大的家业,他顶头上有一个据说样样都好、与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他并不是在期待中降生的孩子,他的出现,不过是他父亲酒后的一个错误。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这些污糟又悲哀的往事磨平了他的少年意气,将他的骨头一寸寸打碎重组,力图去掉他所有的棱角。
“主母一直在担心我和大哥相争。”他记得那时萧谨言看着天空中高悬的月轮,语气平淡,“那本就不是属于我的,我没想和他争。”
边塞夜晚风的很冷,萧谨行摊开自己的手,那手上有厚茧有伤痕,皮肤龟裂粗糙,一点都不像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我想要的,我会自己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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