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医官已走,萧元度本打算接过纱布胡乱缠裹两圈了事。
姜佛桑却道:“还是由妾代劳罢。”话落上前半步,挨近他身侧。
垂目,发觉他衣袍上也沾染了血迹,幸而衣料是墨绿色的,不然更骇人。
萧元度接了个空,被迫收回手,僵坐着,任由她施为。
姜女动作轻柔,却又奇怪的利落,像是做惯了的,尤其贴近时身上若有似无的药味……萧元度心下有股异样之感,只是很快压了下去。
缠好后,姜女退后一步,端详片刻,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手法很满意。
还道了句:“大抵妾与夫主今日都有血光之灾,倒也算同病相怜。”
谁要跟她同病相怜?
萧元度被她看得颇有些不甚自在,也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索性起身走到另一边,往榻上一趟,双手枕于脑后,“我累了。”
姜佛桑方才就注意到这屋里多置了一张榻,方婆说他近来常在二堂歇宿,看来是真的。
“那夫主歇着罢,等药熬好,妾再唤夫主起来。”
萧元度以为自己这样说她就会离开,没想到她从书案上抽了卷律书,走到临窗的案几旁坐下捧读起来。
察觉到他的视线,姜女偏转过头,扬了扬书册:“妾借来一观,夫主应当不介意?”
拿都拿了,多余一问!萧元度背过身去,没予理会。
昨夜又未睡好,这会儿头也有些沉,奈何脑中纷杂,即便闭上眼也不得清静。
尤其想到屋里还有个人,莫名就有些浮躁。
他来回翻了几次身,脑中一团乱麻,却又奇异地平静下来……
睁开眼,时近傍晚,外间雷声隆隆,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老百姓盼了许久的雨,早不下晚不下,竟在这时下了。
姜女仍在,发髻松绾,着一袭紫碧绫的深衣,安静跽坐于窗边,目光盯着手中的书卷,偶尔翻动一页,并不为雷声所扰。
萧元度眉心深锁,像是被什么困扰着。
不止一次了。
灵水村那夜,还有今日……姜女在侧,他竟也能睡得着?
盯着姜女的背影看了许久,愈看愈有些恍惚。
为何姜女不经意的一些举动总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甚或,即便她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安静地待在那,也能让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妥帖。
就好比此刻,自己躺于榻上,她坐在不远处,或观书,或碾药,或弹琴……
“你可会弹琴?”
猝不及防的一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萧元度心底暗惊,他为何会这么问?
即便姜女会弹琴又能代表什么?
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夫主醒了。”姜佛桑放下书卷,侧身朝他看来,摇了摇头,“妾不擅调琴。”
萧元度忆起,无论是在棘原的扶风院还是巫雄的内院,确实没见过琴瑟之类物件。
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微梗,讽道:“竟也有你不会的?”
姜佛桑笑:“妾非圣人,岂能面面俱到。”
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萧元度还以为自己把她惹恼了,所以她走了。
走就走,以为他会出声挽留?
方才听着还顺耳的雨声忽然变得惹人厌起来。
萧元度想起一些事,烦乱不已,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和姜女的相处模式与抢婚之前所设想的已经大相径庭,也不知是哪里发生了偏差,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副田地。
本应该各行各道、两不相干,孰料蓦然回神,时时处处都有姜女,就连梦中——
七月间同意她回棘原,并非因为姜女花言巧语,而是恼怒于那个荒唐的梦。
偶尔一回,还能说服自己是个意外,毕竟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可姜女离开之后,并没有就此安宁。偶尔回到内院,面对满院空寂,甚至会有些无法忍受,像是缺了甚么……
萧元度觉得这很荒谬,同时又有些着慌。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极其不妙的感觉,就连本能也在极力排斥,仿佛前面是个巨大的深坑,再往前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理智提醒他不应该这样下去,却又无人告知他究竟该怎么对待姜女。
如果他对姜女的印象还停留在最初,自没什么好犹豫的,姜女凡有过界,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现在,大约是不能了。
不说别的,也不管姜女出于什么目的,她总算是屡次帮了自己。
她也并不如前世传闻中说得那样阴毒、水性杨花、不堪入耳……
在进一步了解过姜女后,萧元度心里其实萌生过另一个想法。
既然他们双方皆心有所属,与其她费尽心机谋求和情郎在一起的机会,不如两人来个君子之约——等他找到琼枝,姜女就与冯颢离开北地——这难道不就是她曾说过的双赢?
然而施行起来却有诸多顾虑。
首要一条,人心难测且多变,在把人找到之前,他不想让萧家任何人知道琼枝的存在,以防横生枝节。
其次,姜女曾有机会私奔,但是她和冯颢又回来了,不管是因为不想担上私奔恶名从而牵连家族,还是旁得什么原因,总之私奔定然不会是她的首选。
再者,姜女又是开铺又是做织锦生意,也实在不像两三年就会落跑的样子……
是了,姜女前世之所以那般做为,是因为扈长蘅病恹恹命不久长,三年之期大约也是他的大限——即便如此萧元度也仍然认为,若无她那个堂姊耳提面授,姜女当不会行此毒辣手段。
反观自己,身康体健,且有得活,姜女许是没那个胆子。
若果是这样,姜女不肯离开了、决定“忍辱负重”把萧家儿妇做下去,又当如何?
这样一想,就更不能告诉她琼枝的存在了,不然谁知她会不会……萧元度及时打住,竟是不愿再以恶意去揣测姜女。
其实即便知道琼枝的存在,她大抵也不会做什么。这上上下下谁不夸她大度?她的心又不在自己身上,无心自可以做到万事不计较。
说不定还会同意让自己纳琼枝进府……
萧元度呵笑一声,姜女愿意展现她的贤德,他还不愿意琼枝受屈呢。最终还是无解。
不知是不是天气原因,心口有些憋闷,总也不得舒缓。
萧元度皱了皱眉,扪心自问,他也并不想轻易成全姜女与冯颢。
原因他没有深思,大抵是自己还在苦等,所以见不得人好……
出神间,听到脚步声。
偏首看去,竟是姜女去而复返。
第233章 声声入耳
姜女手里端着一个漆盘,其上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药。
“夫主起来把药喝了罢。方才就煎好了,妾见夫主睡得沉,又闻夫主近来都未歇息好,便没让叫醒你,一直在灶上温到现在。”
漆盘搁在窗边的长案上,她端起碗走到塌边,侧身坐下,右手执着调羹轻轻搅动,偶尔吹拂两下。
萧元度有的没的想了一箩筐,到底也没能理清。
而扰乱他心思的姜女眼下又到了近前,瞧架势好似要亲喂自己喝药,就像当初在船上,他喂她喝药那般。
萧元度心底一惊,便什么也不及想了,挺腰坐起,一把夺过姜女手中的药碗仰头喝下。
“当——”当心烫。
提醒的话才说一半,漆黑的药汁已全部入腹。
连烫带苦,就见萧元度眉心纠起,整张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偏又要装作若无其事,把空碗递给她,“喝个药也用得着如此麻烦!”
姜佛桑接过碗起身,斟了盏茶过来,“夫主既不怕烫也不怕苦,寻常人自是比不得,但药汁终归涩口,还是喝盏茶罢。”
萧元度本不想接,奈何嘴里一股苦味,苦到了嗓子眼。
反正药也喝了,也不差这盏茶了,遂接过一饮而尽。
姜女又递上干净的葛巾。
接葛布时抬眼看了下姜女,发现她似在忍笑。与他视线对上,表情又恢复如常。
萧元度不由气闷,收手环臂,重新躺了回去。
屋外雨势滂沱,地面已有不少积水,这时候回内院必要打湿衣衫鞋袜,姜佛桑便没急着走,重新走到窗边坐下。
屋室内突然静了下去,萧元度盯着房梁,尽量不往那边看,耳朵却是前所未有的灵敏。风雨声、翻书声,还有姜女轻匀的呼吸声,声声入耳,想遮蔽都遮蔽不了。
不欲再胡思乱想,索性没话找话,“何时到的。”
姜佛桑停下翻书的动作,回:“辰正二刻。”
萧元度是辰正初刻离的府,两人刚好前后脚错开了。
“萧彰大婚可还热闹?”
“宾客盈门,甚是热闹。”
姜佛桑将大婚当日的情形娓娓道来,摘除了翟氏当众予她难堪那部分。
萧元度听罢哼笑:“这么大的阵仗,也就娶了一个,我还当他娶了十个八个,以至于忙活不完了。”
姜佛桑暗忖,这莫非是在怪她晚归?
“倒不止彰堂弟大婚这一桩事,妾的缭作和西市令共同筹办了一个织锦会,虽有几位管事负责,妾也想留下来一睹盛况。织锦会于上月中收尾,就要动身返程时阿家又不慎摔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