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贵不可言 第20章

作者:枝上槑 标签: 穿越重生

  “于书斋之中仰望星空,大雅亦大善,然居于庙堂之上,从政者不能只仰望星空,也要低头找找脚下该走的路。”

  譬如下面侃侃而谈的这些人,满口民生疾苦,又有几个真正知晓稼穑艰辛?

  莫说起一掊土、耘一株苗,怕是几月当下、几月当收都一无所知。

  要命的是,这些不务实的文士中,绝大部分都身居高位,不是名士便是显宦。

  他们一边吟风弄月、追思人生,一边操弄政治、把控朝堂,国政民生就这样或直接或间接地掌握在这群人手中。

  大燕破败,岂可得免。

  裴迆不无赞许地点头:“玄学初兴,时人还只是靠放诞不羁的行径来掩盖与时局不相容的苦痛,借以与名教礼法相抗。今人则多是因放诞而放诞、为叛逆而叛逆,未免有哗众取宠之嫌。”

  “不过。”他话锋一转,“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旷达超脱,不拘礼俗,似乎也颇为世人称许。”

  “既身居重任,何得言不豫世事?既不豫世事,岂非尸位素餐?”姜佛桑侧首反问,“世人指的是世家之人,还是那些饿着肚子的民庶?”

  士人苟全禄位,却竞谈玄理、不习武事,不为家国谋发展,更不为百姓谋福祉,毫无执政者的责任感可言,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误国误民。

  裴迆原本只是随兴一问,倒没想过她会有此番见解。

  “你既如此排玄,那对于儒学又有何高见?”

  臧否人事在时下是一种潮流,是以姜佛桑谈及玄学相关无所顾忌。

  但是论儒……且不说班门弄斧,当着儒宗传人的面,不夸只贬,似乎也不太好。

  裴迆看出她的顾虑,大度一笑:“何必拘俗,愿有一闻。”

  既如此,姜佛桑也不再客气。

  她指了指下方,文士之一正由玄学谈及儒学,他言辞尖锐,猛烈抨击儒学之弊,声调十分高昂。

  “儒学未必真如他所言,只为开荣利之途、舍本逐末。然他亦未全错。凡事都有两面,儒学可修身养性齐家治国,但天地君亲、父父子子……”

  姜佛桑及时打住,换了个更容易被时人接受的说辞。

  “便连穿衣着袜都讲究贵贵尊贤而明别上下之伦,好似不明白上下之分,就治理不好天下。”

  禁锢庶民的思想、捆绑庶民的手脚,这固然为位高者所喜。然倘有一日,位高者沦为上下的下,你看他还喜不喜?

  “是以凡事不可太盛,太盛总不是好事。礼法自有其存在的土壤与必要,而表里不一行为卑鄙却自命为君子的贵胄,就好比言行高度分离的虚假名教,遭人痛骂似乎也无可厚非……”

  “你!”裴迆还未如何,他的侍从倒惊呆了,也气极了。

  这姜家女郎莫不是疯了?安敢当着郎君的面如此贬儒,忒也无礼!

  姜佛桑往他那边看了一眼,又示意他看裴迆。意思是,你家郎君要我说的。

  裴迆沉吟罢,拊掌大笑,玉颜之上无半点羞恼之色:“妙极!妙极!”

  “小郎……”侍从瞠目。

  裴迆并不看他,径自发问,“既然贵玄是错,贵儒亦是错,那依女郎所言,以何治国更为妥当?”

  “妾从旁人处听过一句话,不拘白猫黑猫,能拿硕鼠的便是好猫。还有,”姜佛桑礼节性弯了弯唇,“贵玄是错,贵儒亦错——这话并非出自妾口。凡事过犹不及,万事亦无绝对,还望郎君知晓。”

  裴迆愣了愣,忽而轻笑不止,声音悦耳,若拂面春风。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诚不我欺。”

  他着样说的时候,含笑的眼睛看着姜佛桑,里面似有脉脉情意流转。

  姜佛桑垂下眼帘,连道:“不敢。”

  她可能是最近憋闷得久了,难得出来放放风,遇见个主动说话的人,便不管不顾一抒胸中块垒。

  肆意完不免又有些暗悔,刻意朝亭外看了眼,太阳落至山尖,已是倦鸟归巢时分。

  “天色不早,妾先行一步。”

  礼罢,直接带着菖蒲走人。

  才出凉亭,便被裴迆喊住:“六娘子师从何人?”

  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若非师从名士,实在说不过去。

  当然,他指的是裴家山学以外的师者。

  姜佛桑在裴家山学就读之时并未听闻她在女学那边有何独到见解——也可能是他此前从未关注过此人的缘故,回去后少不得问问十九妹。

  这次姜佛桑没有否认。

  她停步驻足,据实以告:“五仁先生。”

  “五仁……”裴迆怔神,自语,“何方名士?竟是从未听说。”

  寻思良久,也未有头绪。

  人都走了,侍从仍旧忿忿:“亏得先前在云孚山还帮她引开门吏,白糟蹋了一番好意!郎君,她莫不是被许八郎刺激傻了,竟连你也不放在眼里。听闻姜氏要将她送去道观清修,依小的看,她是该清修一下!”

  “清修。”裴迆长眉微蹙,“哪家道观?”

  侍从想了想,“应是姜家供奉的棠棣观。”

  裴迆眉心舒展开。

  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那封散发着淡香的信笺。

  从云孚山回去小奴就找与他看了,字如其人,秀雅端方。

  其内倒也没有逾越之言,仅仅是邀他一见。但看得出字斟句酌,甚是用心。

  见惯了市井间奔放的女郎,对于女儿家婉转的情思也不算陌生。但正因见得太多,也不觉有何特别之处,裴迆看过之后便置之一旁,丝毫未萦于心。

  今日山中相遇实属偶然,而她侃侃谈之,眉眼之间一派从容,全无忸怩之态。

  似乎已将那封信抛诸脑后的不仅是他,还有她。

  裴迆望向石阶,那道渐去渐远的身影忽又浮现,不蔓不枝,亭亭秀秀,像开在山间的玉兰,又像隔着湖海飘在隔岸的青莲。

  “棠棣观。”他念着,忽而一笑。

第26章 恩断债消

  登山乏累,姜佛桑用过夕食不久,于小园中散了会儿步,便想早些休息。

  正由梳头女侍吉莲卸去头上钗环,皎杏哭着闯了进来。

  “女郎,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她跪地膝行上前,抓住姜佛桑的裙角,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女郎为何要赶奴婢走?”

  姜佛桑对着铜镜静默良久,侧身,亲扶她起来。

  “并非赶你走,我得罪许氏,家族不容,棠棣观也去不得了,不日就要离开京陵,远赴兴平的道观清修,没个十年八年且回不来。你已到了待嫁年岁,我不忍拖累你。”

  皎杏愕然:“不是棠棣观,怎地改了?”

  佛茵性格纯稚,行事又跳脱,连皇后怕她留于京陵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会出纰漏,是以“姜佛桑”清修之地便改为了兴平。

  这些自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皎杏见她沉默,忙就说:“兴平也好,奴婢不怕路远。”

  姜佛桑仍旧不语。

  皎杏知道女郎这是拿定了主意,看了看菖蒲,又看了看吉莲,泣声相问:“因何她们能去,婢子就不能?!”

  “她们都是失了父母双亲才入府为奴,皎杏你不同,你忘了,你是有家人在的。”

  皎杏愣住。

  她爷娘确实都还活着,当初卖她只是因为家贫,又遇洪涝……但这些年过去,音信杳无,她根本不知家人飘零何处。

  “良媪着人打听到了,你阿父就在距京陵不远的怀石县,家中耕着几亩薄田,日子还算过得去。”

  说着,姜佛桑看了眼菖蒲。

  菖蒲托着个硕大的木盒上前,递给皎杏。

  “这里面有你的身契,还有我给你准备的一些财帛首饰,权做你将来的嫁资罢。”

  皎杏正处于亲人得寻的狂喜之中,乍听此言,怔愣良久,伸手接过时百味杂陈。

  她一直都想找到父母家人,如今真地找到了,而且女郎还给了她释奴书……她以后再不用为奴了!

  可、可她自幼伴随女郎,真要她离开女郎,她又……皎杏的心很乱,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

  “相伴再久,你我终有一别。”姜佛桑没有给她权衡轻重的时间,一锤定音,“明日我让人送你还家。”

  菖蒲送皎杏出屋。

  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开口相劝:“你该开心才是,似我们这些人,活在世上孤苦伶仃,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哪像你,马上就要阖家团聚了。女郎待你也是真好,还你自由之身,还给了那许多赏赐。”

  菖蒲这才知道自己先前那些猜测纯属胡思,女郎哪里是疏远皎杏啊!分明是都替她打算好了。

  皎杏有些茫然:“菖蒲,若换作是你,你会作何选择?”

  菖蒲抿了抿嘴,摇头:“爷娘死时我已记事,皎杏姐姐,我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说不艳羡是假,不过纵有亲人在世,也未必就比跟着女郎好。如此一想,刚升起的些许愁绪也就散了。

  “老话说,福无双至。咱们这种贱命更不可贪多,选了一头,总要放另一头。兴平距离京陵甚远,你才寻到家人,能忍心就此别过?与家人在一处永不分离,不是你长久以来的期盼么。”

  是啊,这明明是她最盼望的事,女郎也成全了。

  可为何,她心里还空落落的呢。

  屋内,姜佛桑接过吉莲手中梳篦,“我自己来。”

  镜中人,面庞鲜姘如春月花,眸底却似一潭死水,哪怕刚谴走了贴身女侍,也不见有丝毫伤情。

  皎杏或许会怪她凉薄。

  她也想把皎杏的背叛遗忘,毕竟这一世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但……又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人心啊,一旦有了缝隙,任你如何补救也再难弥合。

  她很难再全然相信什么人了,尤其是一个曾背叛过她的人。

  不过皎杏也算拿命偿了她,至此恩断债消,也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