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一阵冗长的静默后,殿内响起悠悠一声长叹:“此事寡人亦不得措意,须其他世族同意方可。卿可前去探问一番,他们若是准许,寡人自无异议。”
“可——”
羸弱的天子突然呛咳起来,“寡人这身子,是、是越来……”一句未完,眼瞧着已喘不上气。
内监宫人立即围拢过来,披衣的披衣,端药的端药。
彭惑再不得开口,关切了两句便告退了出来。
“家主?”管事隔车请示。
彭惑睁开眼,道:“去太宰府。”
这几年京陵看似平静,实际也发生了不少事,主要体现在朝中人事变幻上。而朝中事又必然牵连到几大世家。
凤翔三年春,大将军许晁收归了西南沧州后班师回朝,正该春风得意时,却因妻族而见疑于天子,兵权被收归,自那以后很是低调了些时日。
直到凤翔四年秋,在其叔父大司马许峋的力荐下,天子派许晁率大军出征南州。
谁都清楚,许氏一族能否扳回局面、重回昔日煊赫,全在此一战。
满朝文武翘首以盼,心情却不尽相同,有盼着凯旋的,也有盼着失利的。
总得来说,盼凯旋的少,盼失利的多,终归国朝利益不如家族利益。
真正企盼着这场胜利的大约只有天子一人。
北地六州明面归服实则各自为伍,民间戏称他半阙天子,他何尝不知?可实际上他连半阙天子也算不得。
好在西南叛乱已平,若然能把南州重新纳入大燕版图,届时君威既树,兵力亦壮,便可倾全力向北地开刀……
许晁在南州耗了大半年,搭了无数粮草军饷,最后不负众望——损兵折将无数,无功而返。
消息传回朝中,天子震怒,军报直接砸向大司马许峋。
许峋不敢置信,捡起展开、逐字看完,当场喷了口血,人也倒了下去。
许晁归来后也被问了罪。念他以往军功,并未夺职,杖责罚俸后仅是命其在府中禁闭思过——天子虽不肯再听他那些“山形海势复杂,遍地瘴疫之气”的辩辞,却也还是想保他一保的,毕竟许氏彻底垮掉,于他并无益处。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许峋自大殿上受激晕倒后,再醒来已是口歪眼斜,说不得一句整话。
天子前后派了好几拨医令前去许府救治,大半年过去,病情无丝毫好转迹象。
这可真是一家忧愁百家欢喜!
谁还顾得上朝廷才刚打了败仗,都奔着空出来的大司马之位使力去了。
多方博弈到最后,花落羊氏一族的羊簇身上。
也不算意外。羊氏本就位列四大士族,关键人还有一个好妹子!
天子而立之年,身弱多病的缘故,至今只得了一位皇子,就是羊簇之妹羊妃所出。
天子大约也清楚自己天寿不永,能制衡连氏的许氏如今又肉眼可见地衰落下去,恐自己去后小皇子为连氏把持,这才有意扶持其母族。
而彭惑恰在这上头助了把暗力,今日的赏赐多半也是由此而来。
只可惜,士大夫亦非天子所能任命,彭氏想登士族,难如登天。
但再难,也总要一试!
太宰府中正在宴客。
前太宰连阗年事已高,今春跌了一跤,听闻已起不得榻,权柄正式移交到其子连昶手中。连皇后便是连昶嫡亲的侄女。
连昶其人不比其父老谋深算,行事倒也还算周密妥帖,只有些高自骄大的毛病。
以前有老父压着还不显,如今这座大山倒了,能与连氏平分秋色的许氏也处于将倒未倒之中,连氏现如今说句如日中天也不为过,就连新上任的大司马羊簇也得向他示好,于是连昶的这种倨傲就开始慢慢凸显出来。
连昶好宴饮,每逢聚宴,连府必宾客云集,今日亦不例外。
除了羊氏、裴氏,许氏竟也来了人。曾经分庭抗礼,而今俯首躬身,怎不叫人唏嘘?
此外,江州贺氏、安平崔氏、河阳褚氏等新兴士族也皆在坐中。
彭惑前来拜访,倒也顺利入了门,只是刚一就座,左旁的崔贤就捏鼻大喊:“快快给我移榻!离这位客人远一些!”
堂上响起一阵会意的哄笑,就连四下侍立的婢女从人也掩唇窃笑不止。
而作为这场宴会的主人,连昶只在彭惑方才行礼时稍动了下高贵的头颅,连个余光都未给,这会儿亦未出声阻拦,拈须自顾欣赏着舞伎们曼妙的舞姿,看到兴味处,抚掌大笑。
自然又引得好一阵附和。
看似笑的是舞伎,实则眼睛都往彭惑处瞟,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彭惑一张脸青了又白,再坐不下去,丧气而退。
“寒门之人,还想与我等平起平坐……”
“别人夸他容表有士风,还真当自己是士族了!”
“武吏之家,得幸于上,阶荣至此,竟敢妄想……”
“武吏之家实为抬举,应是拾粪之家,你们方才就没闻到一股余臭?”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移榻?臭不可闻,快把他坐过的用过的物什一并拿去扔了……”
直到回了府上,坐在书房里,那些嘲讽声仍缭绕在耳畔。
其妻严氏放心不下,端了些饭食进来,“夫主,天子他……”
本想问问结果,其实不问也知,单看彭惑的脸色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想必还是因着大司马的事,惹了太宰记恨。”
“天子亲找我说,我又能如何!”
他们彭家能走到今日,靠的终归是天家,而非世家。是先帝想要限制世家之权柄,这才有了彭氏崛起之机会。
可即便彭家三世都为官僚,他如今更是官至吏部尚书,兄弟几人也薄有声名,又如何?
就因祖公出身卑微,入仕非由经学取官而是凭军功获职,在从军立功前又以拾粪为生,就被这些阀阅贵胄嘲笑为身有余臭、学做贵人的啬夫。
第331章 流连忘返
对于身份的分野,彭惑习惯了,又或者说麻木了,以往也不觉如何,尽量不去想也就是了。
小辈们对此却无法忍受。
他们生长于锦绣丛中,仆役环绕,家人疼护,对于外间的残酷见得太少,更不会想到这残酷二字有一天也会与他们挂上钩。
去岁,幺女彭绮就曾哭着跑来问他:“阿父,你也算是朝廷大员,我们家仆从车马并不比别家少,为何那些世家女不肯同我一处说笑玩乐?为何连皇后赏赐的那些锦缎毡毯从来就没有我的份?”
彭惑被问得哑口无言。
自前年起,豳州的锦缎罗绸突然风靡京陵。虽然市中就能买到,家中也从来不缺,但皇后亲赏毕竟不一样。
一来赏赐的都是市面上所没有的珍品;再者这是独一份的恩宠,意味着亲近,也意味着认可,更标识着身份地位有差。
彭绮自幼心高,又正处于爱攀比的年纪,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数月前还因为一块巫雄毡毯与崔氏的女郎起了冲突。
她花了大价钱在市中买了最昂贵的一块毡毯,孰料崔氏女郎听闻后直接拿出了连皇后赏赐的,果然比她那块漂亮耀眼得多。
彭绮回府就把高价买来的那块给扔火盆里烧了,而后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两日不肯出来。
终于把人劝出来,彭琦骄傲的头颅已经低下,双目黯淡无光,“阿父,你不是很得至尊看重么?我想不明白,我们家究竟比他们差在哪,我想不明白。”
差在哪?差在血脉上。
士族生而高贵,他们生而低贱。
即便凭本事坐到官高位显又如何?还是得不到世家地承认。
彭惑看着备受打击的小女,心里滋味难言。
他素日最疼这个女儿,不过促使他最终向天子开口的却并不止这一桩。
三子彭维近来看上了高阳吕氏的女郎。吕氏虽也是士族,跟今日连氏府上宴请的那些比也只能屈居末流。
彭惑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打消儿子的念头。毕竟在那些士族眼里,任是家资再丰官职再大也无用,他们只看重血统与出身的纯正。何况与庶族通婚还可能遭到其他家族的鄙视与排挤。
可彭氏到底也不算一般庶族。彭惑终归有些不甘心,便想试上一试。
倒也没有贸然登门求娶,而是托请旁人先探了探口风。
结果无异于自取其辱。
吕氏家主倨傲道:“我女非冠带辈不嫁!彭氏寒门,异想天开。”
三子因此一句,终日郁郁。
彭惑也实在是胸臆难平。
苦苦攀爬半辈子,在那些士族面前还是要退避三舍,是个人都能踩上一脚,那他这半生图个什么?
太多的不忿不平,所以今日豁出脸面一搏。不想还是铩羽而归,空遭了一番羞辱。
“荒谬!荒谬!天子都决定不了,只能天来决定,”彭惑拍案大笑,指天痛骂,“老天,你瞎了眼!你何其不公呵!”
严氏吓了一跳:“夫主,你切莫动气,先——”
“家主!夫人!不好了!”管事惊呼着跑来,“三、三郎君他……”
严氏手中才将捧起的茶盏轰然坠地,摔得粉碎。
翌日,彭家三子投河而亡,成了京陵城里的时新话题。
彭维求娶吕氏女不成,本就郁结于心,出城散心时又遇到一群世家子,被围堵起来好一顿奚落。
“癞蛤蟆还敢吃天鹅肉!”
“学你祖公回家挑粪去罢哈哈哈哈……”
羞怒交加之下,彭维一时想不开,就这般寻了短见。
彭府里外挂起了白皤,仆役也都换上了麻衣素服,从上到下一片肃穆哀戚。
从治丧到下葬,一应流程从薄从简。
天子谴使慰问,朝中百僚皆来吊祭,酒犊祭奠之具填塞门街,独不见世家踪影。
送葬归来,彭惑心神恍惚摔下了马,天子特准其居家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