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只是,如何见呢。
这次回去,姜七娘再不是姜七娘了,成了姜氏的远亲。以往都无法坦然出现在他面前,以后就更不能了罢?
而且阿母这两年一直在为她挑选婚事,议亲者皆非京陵人,显然是要把她嫁去别地,并不打算让她在京陵久留。
姜佛茵也清楚,这是阿母无奈之举,更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她顶着姜佛茵的脸,即便换个名字,旁人又不是傻子,除非她能一辈子不出姜府,那与在兴平坐监又有何区别?
罢了,或许阿姊说得是对的,本来就是没指望的事……可即便要嫁去外地,也还是想尽可能离他近一些。最好在嫁之前,能再看他一眼。
唉声叹气了一阵,又狠狠摇了摇头。
她在做什么?她只是做不得姜七娘,从今往后这世上却是再无姜六娘了。阿姊一辈子都要顶着她的名头活,她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哀天怨地?
想到阿姊,思念愧疚齐涌上来,姜佛茵心中一酸,眼眶泛起了红。
虽然阿姊信中总说自己这也好那也好,姊夫待她也极好,她总不敢信实。
那萧五公子若真是个好人,又怎会去抢别人家的妻子?最后竟还抢成了。
姜佛茵想不明白缘何会有这样奇怪的风俗,只觉北地实在可怕,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阿姊不仅替自己出嫁,还替自己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这样一想,更是心如刀绞。
可是阿姊什么都不肯跟自己说……她是真得好吗?
将心比心,怎么会好?若是她,怕是早抹脖子了。
“等离开兴平,咱们去趟豳州。”姜佛茵做了决定。
虽然已经习惯了女郎想一出是一出,铃铛还是吓了一跳:“女郎怎么突然要去豳州?”
当然是要亲眼看看阿姊究竟过得如何。
犹记得出嫁前夕,阿姊就说过若是想她了便去北地看她。还再三叮嘱来信中若是写了类似这样的话,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北地一趟。
然而这几年通信无数,阿姊一次也未提过,姜佛茵越想越忧心,认定阿姊的处境必然不好,至少没有她说得那么好。
“我为何不能去?北地又没有认识我的人,我就以姜家远亲的身份去探望,有何不可?”
阿姊若是真好,便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她便、她便……她便如何?
把阿姊换回来?木已成舟,还换得回来吗。
再不然就带阿姊偷跑?
姜佛茵一时半刻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只能先不管了,等见到人再说。
“可,”铃铛提醒,“夫人不会同意你去见七娘子的。”
跟来照看姜佛茵的这些人都是经骆氏敲打过的,即便是在白云观里亦或空山无人处,也不会说错叫错。
姜佛茵不由泄气。
阿母总说她不知世情险恶,一旦出了岔子,不但会害了堂姊,还会给姜家带来灭门之祸。
她虽心有不忿,多少也有些害怕。
阿姊想必也是这般认为的罢?不然不会常在信中叮咛她务必听阿母的话,阿母总不会害她。
说起来,自到兴平以后,沅阳那边每月也都有东西送来,流水一般,吃穿用度无所不包,玩赏之物既贵且奢。
仆妇们先是不肯收,毕竟真正的六娘子从来不收那边的东西。奈何来人以无法交差为由死活不肯走,仆妇怕出纰漏,只好收下。
这一收就收了整三年。
姜佛茵闲来无事也曾翻看过那些精致的礼物,每一件都看得出十足用心,想来都是二伯母亲手备办的。
她在疼爱中长大,阿母为她做的很多事常常被她忽略,但她不是傻子,慈母之心是天生便能感知的。
姜佛茵觉得,或许二伯母也并不如阿母她们说得那样不堪,二伯母心里也是有阿姊的……便让人把吃食之外那些不易毁败之物全部封存起来,打算找个时机送去给阿姊。
期间她于心不忍,让人回了一件小礼物,结果次月沅阳那边又多来了一辆车,足可见二伯母激动的心情。
姜佛茵怕露馅,自那以后再不敢轻举妄动。
主仆俩说着话,转过弯,铃铛忽然一把扯住她,“女郎,下方有人。”说着便要用伞将她掩住。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你——”连玠仰头望着几步开外一脸娇憨纯挚的女郎,难得露出几分愕然,“你怎会在此?!”
有一瞬间,姜佛茵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怔怔回望着他,杏眸闪亮,霞飞双颊。
不过这飞霞并没能在她甜美的面庞上待多久,很快便散了开,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早在看清来人的一刻,裴迆常挂着的那抹笑便已消失无踪。
本应在北地的姜七娘竟然出现在兴平,那么嫁去北地的,是谁?
第334章 其身不正
数个差役一路飞马疾驰进巫雄城,下马后直入衙署,去了二堂回话。
“死了?”
程平咦了一声,“怎就这般巧?”才要去拿人,人就死了。
为首的衙差将走访来的情况逐一回禀,“那二人早先称兄道弟处得还算和睦,近来却因银钱起了龃龉……”
起因还在于牛胜得的那个银饼。
牛二咬定那银饼应当有他一份,若非他抢亲,压根就没有后来的事,又哪来牛胜的赏?
牛胜自是不肯。两人几次三番大打出手,多亏邻里劝阻才未酿成大祸。
牛二眼见牛胜一夕暴富本就眼馋,又见他不停买酒买肉,从上到下焕然一新,还往家里添置了无数好物,歹心欲炽,便趁市日牛二再次赴乡集之机埋伏在半途。
牛二生得牛高马大,牛胜则瘦小干瘪得多,两人对上本没什么悬念,结果不仅被伏的牛胜死了,连伏击的牛二也一并送了命。
“却是为何?”程平追问。
“牛二设伏之地较为荒僻,常有野犬出没,等人发现,他二人已经……”等同于尸骨无存了,靠着零碎的衣角布料才勉强辨认出。
程平还是觉得有些蹊跷。
常理来说,牛二既择地设伏,应当选择自己熟悉之处;就算不熟悉,也该提前摸查一下四围情况才是,怎就专设在了野犬出没之地?
回身看向书案后耷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的上官:“卑职认为还该查上一查,上官以为如何?”
等了一会儿没回音,程平疑惑:“上官?”
萧元度回神,将笔抛向一边,双手交扣仰靠在圈椅中,语气不甚在意:“两个地痞无赖,死不足惜,没甚可查的。”
程平不敢苟同:“依上官之言,他二人为恶乡里、欺压老弱,且还聚众斗殴、屡犯衙署禁令,该抓,也该罚,却还不至于判为死罪。卑职——”
“我说!”萧元度手掌往案上一拍,沉沉盯着他,“此案到此为止,不必再查。”
程平顿了顿,只好拱手应诺。
回话的衙差并未察觉气氛古怪,接着道:“不仅这两桩命案,围塔村近来颇多怪事,里吏请了阴阳师来堪舆,说是他们村抢婚太过,造孽太多,如今是恶有恶报。”
牛胜牛二可不都是抢过婚的?照那阴阳师的话,葬身犬腹是罪有应得。
“村中其他抢婚人户如今家家自危,对抢回的新妇打骂也少了……”只不知能管多久。
他们离开时仍有人在谋划下月抢亲之事,可见鬼神虽可惧,终究敌不过骨子里对断子绝孙的恐惧。
萧元度重新问了牛二设伏之地周边的大致景况,便让他们退下了。
而后紧锁眉宇,手指轮番敲击着书案。
程平也不催促,静候一旁,等他发话。
半盏茶过去,敲击的手指停下,萧元度终于开口:“我欲废止劫夺婚,你如何看?”
程平大惊,“上官缘何突发此想?”
当然不是突发此想。
围塔村那夜,姜女想要什么回应,他很清楚。姜女眼中的失望,他也看得明白。
那件事似乎就那么过去了,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返程的一路上两人都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
可真得过去了吗?
心里不是不懊恼。原指望这次出行能与姜女更进一步,结果倒好,差点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然而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萧元度隐约觉得,若是任由这个结系着,他与姜女之间也就如此了。
所以近些天,他翻来覆去地想,一直想。
“你只告诉我,究竟有几分可行?”萧元度抬眼看他。
“劫夺婚之俗由来已久,造成的恶果与后患超乎想象,上官有这个心是好的。不瞒上官,卑职也深恨之……上官稍待。”
程平离开片刻,再回来,怀里抱着许多卷宗。
“上官请看,这上头所记,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全是人命。死者多是不堪受辱的新妇,也有围殴中死去的新郎以及助力抢亲的乡民,就因发生在抢婚当日,只作录入,不能入刑……过后双方陷入互相报复的循环,所引发的刑案更是不计其数。”
程平重重一叹。
乱世生乱象,如今难得安泰几年,却远算不上太平盛世,诸多乱象仍有其生存的土壤。
谁不知治乱当用重典?然那需要非一般的魄力。
程平摇了摇头,坦言道:“自古推行变革者,无有不付出巨大代价的。移风易俗,所费之力不亚于此,五公子千万要想好。”
为何劫夺婚之俗为害如此之深仍能持续至今?固然有北凉人带来的影响,还因为早些年的遭际让北地生民习惯了抢掠而活,更因为不靠抢不靠掠多数男子根本无法娶妻成家。
所以即便有些人家的女儿被抢,为了儿子的婚事考虑,仍会一边痛骂劫夺婚一边忠实地奉行。
一旦上官决心去吞这块热炭,那便是与整个巫雄县半数以上的人为敌,数年聚拢来的民心可能一朝尽散。
是,他是刺史之子,自有翻江倒海的底气。
也正因他是刺史之子,一个不好,这件事就会成为别人攻向他的利器。
据程平所知,刺史府的几位公子可不是一团和气,又有种马贩运案在前,他们岂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更何况,上官本身也是劫夺婚的践行者,其身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