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船在沅阳县城外码头泊停。
即便早做了准备,临了,还是难免近乡情怯之感。
姜佛桑在舱室踟蹰许久,方才下船。
良媪称女君在船上待得久了,想上岸走走,邵伯也未多言,派了几个府兵随护。
马车已备好,正要行驶入城,突闻一阵喧嚣之声。
着人打听,才知是在举办龙舟竞渡,就在距此不远处。
端午竞渡在南地已成风气,京陵城每年都要赛龙舟祭水神,比这还要盛大,良媪等人并不觉得稀奇。
邵伯、南全等人却是未曾见过这等场面。
极目望去,洪流滂濞,放于百里,龙舟云集,蔚为壮观。
四周的画船比之龙舟更多,首尾相衔、乘潮上下,士女如山、观者云集。
邵伯看着眼前鼓掉争归景象,不禁大发感慨:“江南富庶,膏壤千里,又岂止京陵呢,区区一县竟也不输几分。”
南全不管这些,少年心性,只想凑热闹。
他疾跑几步追上前头马车,揣着小心思殷勤询问:“少夫人可要去看竞渡?”
不拖着少夫人,他怕邵伯不肯放他去。
马车内静了片刻,才有声音传出:“也好。”
岸边搭了高高的看台,十余艘龙舟齐头并列于江面。长十余丈,高七八尺,旗者、盖者、钲鼓者、挥桡击枻者,不下七八十人。
只无龙头,亦无龙尾,要等请龙祭神的仪式之后才能安上。
“听闻裴府君也要来!”
“当真?那赶紧找个高地占着,好看得清楚些……”
“你站得纵使再高,裴府君焉识得你是谁?”
“去去去!许太守与民同乐,就不许民与太守同乐?”
“哈哈王四,浑酒又喝多了罢……”
嬉笑玩闹声中,还夹杂着妇人女郎们的窃窃私语。
“听闻裴府君甚爱重其夫人,太守府中几无后房。”
“我也有此耳闻,不知那太守夫人是何等样人物……”
“我曾远远见过一回,绮丽殊绝,当真是一貌倾城!”
“我也有幸一瞻,确是极有气韵的美人,只不爱笑。”
“岂止呢,还是再醮之身……”
良媪看着女君面无表情的小脸,突然有些后悔:“人太多,如若不然,咱们还是……”
“下车罢。”姜佛桑出声。
良媪顿了顿,叹气,为她戴上了帏帽。
下车的一瞬,人群骚动起来。
“快看,来了!”
第37章 一家三口
“府君至!府君至!”
随着此起彼伏的唱和声,人群自动分至两边,中间留出宽宽的过道,供太守府的马车通行。
场面愈发拥挤,扈家府兵扮做寻常百姓分布四周,不着痕迹将姜佛桑所立之处圈起,闲杂人等接近不得。
良媪见状安心不少,仍叮嘱菖蒲和幽草两个要多加留神,护好女君。
姜佛桑并未注意这些,她的目光随着中间那辆阔大无比的马车移动。
直觉告诉她,她想见的人应当就在那里面。
马车停在了高台前。
身着大袖袍服头戴漆纱笼冠的中年男子当先下来,身躯凛凛、威仪堂堂,极具魅力,据说年轻时也是掷果盈车的风流人物。
面对民众的欢呼声,他先是招手致意,而后转身,向着马车含笑伸手。
两边的侍婢将车帘分挑开,其内走出一妇人来。
似轻云出岫,又如夭桃秾李绽于眼前——果真容色倾城!
太守夫人露面的刹那,民众的欢呼声到达了顶峰,直有沸反盈天之感。
而对此情此景,美妇人仅是略一颔首,容颜清冷,当真一点笑貌也无。
即便如此也引得百姓好一阵欢腾。
裴府君携着夫人的手下了马车,走上高台,期间呵护小心,关爱备至。
两人于高台落座。
裴府君跽座首位,府吏似是在与他讲述稍后的祭神流程,他点了点头,目光却不曾稍离坐于身侧的夫人,还附耳过去与她说了句什么。
夫人黛眉轻蹙,也瞧了他一眼,似有嗔意。
裴府君抚了抚短髭,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龙舟所在,面容带笑。
默契的互动中藏着无形的亲密,看来沅阳民众所言非虚,府君果然极其爱重夫人。
姜佛桑垂下眼睫,片刻后复又抬起。
人流如织,她的目光只看向高台上华服雍容的美妇。
良媪常夸她阿母是何等艳绝人物,祖亲偶尔也说她长相肖母。
今日一见,才知并非如此。
她哪有眼前人貌美,即便有相像处,顶多也只像了五成。
耳边传来议论声——
“太守夫人今年也三十有余了吧,竟还如此……”似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只好一劲儿感慨,“年轻时不知又当如何绝色。”
旁边人掩唇笑:“不是绝色,又岂能将咱们裴府君勾魂摄魄?”
“听说两人是在南迁路上认识的?英雄救美,又逢美人孀寡,水到渠成啊!”
“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裴府君为了求娶干等了好几年呢!”
“哟!难道是美人心系亡夫?”
“这可说不准,许是还有孩子……”
“没听说太守夫人前头有孩子呀,倒是给咱们裴府君生了个小郎君。瞧,那呢!”
高台上,点香烛、烧纸钱、供牺牲、祭龙头,一应流程眼看即将走完。
裴府君一改先前和煦,面容端肃起来,带着一干府吏,擎香祝祷——祈五谷丰登,祷风调雨顺,也保佑等会儿赛舟的健儿们平安。
祭罢,梢歌乱响,喧振水陆。
插着锦旗彩竿的龙舟均已安上龙头龙尾,随着一声令下,数舟并发,迅楫齐驱!
霎时间,棹如飞剑,鼓声如雷,似惊涛涌起、雷雨交击。
随着龙舟的飞驰,呐喊助阵声、拍掌高呼声,几欲震破耳膜。
高台下的马车里突然传出一阵哭闹。
两个青衣女婢从里抱出个锦衣小郎君,约摸五岁光景,生得粉雕玉琢,直若观音座下金童。
小郎君方才应是在车里睡着了,眼下受了惊,胖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抽噎着要寻阿母。
女婢只能将她抱往高台。
小郎君见了母亲,挣脱下地,扑抱过去。
太守夫人半起身,将他稳稳接住,清冷容颜添了一抹暖色,霎时变得生动起来。
她将小郎君揽进怀里,轻拍脊背,柔声安抚,低眉垂眼间似有股无形的光辉萦绕,就好似那救苦的观音一般。
小郎君偎在她怀里,不一会儿就停了哭声,大眼睛咕噜噜转着,好奇地指向江面,显然是想去看热闹。
太守夫人伸指点了点他的额,虽显无奈,仍是依了他,起身将人抱去了高台边。
府君已忙完,走到妻儿身旁,似不欲累到爱妻,叉手将儿子抱了过来。
一家三口,皆眉眼带笑,或喁喁私语,或凭栏远眺,有种温馨在三人间脉脉流动,美好得似一副画卷。
民众无不称羡。
人群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仓皇转身,逆着人潮疾步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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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怎地回来了?可是身体不适?”
因姜佛桑匆匆折返,邵伯和良媪等人也回到了船上。
面对邵伯询问,良媪含糊敷衍了几句,跟着便进了三层女君舱室。
良媪进去时,姜佛桑侧卧于榻上,背对着她。
良媪跪坐榻前,一声长叹:“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
她就不该说那番话,就不该让女君来沅阳。
这些年都过去了,女君心伤已愈,见这一眼又能如何?不过徒揭伤疤。
躺着的人无言,良久,缓慢摇了下头:“与你无关。”
是她自己的问题。
徒活两世,曾经耿耿于怀的人和事,自以为再见完全可以做到云淡风轻。
却原来有些心结已成了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