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脑中忽而想起先生曾自嘲过的话:“有时候就是这样,任你再怎么挣扎也无用……几千年后的人要清醒现实的多,他们会告诉你,大环境如此,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我当初也是这般想的,后来,我就变成了这样。”
偶尔会觉得先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
毫无疑问,先生教了她很多惊世骇俗的东西。可先生自己似乎也困在一个笼子里,除了看得见的那个,还有看不见的一个……
关于这两份告示,民众褒贬参半,但这场风波总算是暂时得以平息了。
萧元度甚至等不及回到萧府,脸色铁青地将姜佛桑拽进州衙一间空置的廊屋,命休屠把守院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你的主意?”重重甩上房门,萧元度咬牙质问。
“安身钱?并非我的提议,不过我也并无异议,自古利益动人心——”
“我说的是和离书!”
姜佛桑顿了顿,颔首:“是。”
萧元度笑,大笑。
“姜六娘!姜六娘!”
笑声既悲且愤,仿佛被人往心口狠狠捅了一刀,痛楚又不甘。
姜佛桑则云淡风轻得多。
她问:“夫主做下决定时,难道猜不到会有这般后果?”
萧元度猜到会有人拿此说事,但他绝不会松口就是了!
年前下达的那份废除劫夺婚之令中特意没有触及已经劫夺成婚者,除了实际上的考量,不能说没有他的私心。
他看了那份新增丁口的簿册,清楚洪襄一直以来的盘算,他也料定了萧琥不会坐视不理。
治乱当用重典,举州衙之力,就没有贯彻不了的政令,何况只是废除一个劫夺婚。
铁腕强权若还不够,大不了就见点血,不信还真有人不怕死。
若到最后非要推一个人出来给百姓一个交代,了不起再将他贬到某个犄角旮旯待几年。
想让他放妻,断不能够!
去江州之前他就已经想得很清楚,经了扈长蘅的事,更不会放手。
从秦州回棘原的路上确有过心灰意冷之时。
那时虽觉愤懑、无望,更多还是怕自己做出不理智的事伤害了姜女。
但若真让他放手,只有两个字,不放!
即便她永远看不上他,即便她一直疏离冷漠相对,那又如何?
总比放手之后再也见不到她的好。
诸般谋划,万没料到她会手捧和离书出现。
萧元度做好了应对一切困境的准备,却被这份和离书轻易击垮了防线。
他折腾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赎罪也好,将功补过也好,本意还不是为了解开两人之间的心结。
若是因此反而失去了她,那他、那他……
“六娘,”萧元度忍着怒气,握住她的肩膀,“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劫夺婚之俗残酷、荒诞且丑陋,夫主可怜那些被掠婚的女子……”
“不是!”萧元度否认,“我是意识到劫夺婚不该存在,被掠婚的女子之惨状我也同情,但我终归是自私的,若无足够好处,我才不愿引火烧身。促使我最终做下决定,不计代价也要——”
“论迹不论心。”姜佛桑抬首相望。
这句话她曾经说给扈长蘅,而今也同样说给萧元度。
“不管夫主心里怎么想的,夫主所行确是英雄之举。此举既能正风俗,也必将救无数女子于水火,会挨一时骂名,也会受万世景仰。”
“我不要万世敬仰!”萧元度打断她的话,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隐隐透出哀肯,“我只希望和你能有将来。”
将来?姜佛桑失笑,摇头,“不,没有将来。”
抢婚者和被抢者,不应当有将来。
即便如今解除了这种关系,也还是没有将来。
早在她向萧琥投诚的那天,她就已经断送了他们的将来。
她的神情是如此平静,态度又是如此决绝。决绝到让萧元度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
或许她一直就在等这一天。
摆脱了自己,自这段婚姻中彻底解脱。
她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第423章 水尽鹅飞
“这份和离书,其实正合你心意,是这样罢?”萧元度低低问。
姜佛桑垂眸不语。
萧元度松开握住她双肩的手,缓缓直起身,语气又低了些:“是不是你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
虽然这话有自取其辱之嫌……
毕竟去江州前她就曾亲口承认过,对他的种种好,引他上进、为他排疑解难,皆是与萧琥的交易。再有就是她身为一个妻子而不得不尽的本分。
从来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可,萧元度还是忍不住怀有一丝侥幸。
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她心里其实也是有他的位置的?即便所占不多,也总是有的。
或者某个时候、某个瞬间,她也曾为自己动心过……
萧元度曾经很笃定。
早在巫雄时,早在他决定放弃樊琼枝而选择姜女起。
哪怕知道姜女多数时候都是在与自己虚与委蛇,哪怕当时心里还存着她会与情郎私奔的疑影,他也始终笃定。觉得姜女早晚能感受到他的真心,早晚是他的,身与心皆是她的。
至于那个前世里与她私奔的情郎,萧元度压根就没当回事。那人不露面则罢了,但凡敢往北地来,准叫他找不到埋骨处。
正因这份笃定,才会做出傻等着她主动向自己敞开心扉的蠢事。
然而,自从知道了她是姜六娘,这份心态不知不觉中就发生了变化。
不安加重了,不确定更大了。
尤其后面又经了那些事……愈是不知所从,愈想将人抓牢。
可若没有了这段婚姻,没有了这个名分,他还怎么抓得住她?
萧元度枯脑焦心之时,姜佛桑也在想一些事。
说实话,她很佩服萧元度这种……百折不挠?算是百折不挠吧。
明知不可能也义无反顾、不撞南墙不肯回头的劲头,她很是羡慕。只可惜,这种如火的热情与执着她不可能有。
她和他,本质就不是一类人。
和离已成定局,又有从秦州到棘原这一路上的铺垫,原指望平平淡淡一别两宽。看他这样子,显然是不能了。
也好,什么一别两宽?水尽鹅飞、鱼沉雁杳,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喉中泛着苦意,内心像被雪媚娘锋利的爪子抓挠着,眸底隐有几缕薄伤。
再抬眼却只余一片凉意:“有些事何必说得太直白。”
“我偏要问个明白!”萧元度死死盯着她,“不要再拿假话糊弄我,我要听实话。”
“那好!”短暂的沉默后,姜佛桑声音变得冰冷,音量也蓦地提高,双目灼灼回视着他,“你要听实话,我就跟你说实话。”
“咱们的开始,你将我掳来,虽为你妻,但我与那些被掠去欢楼、被掠去为奴作婢的女子又有何异?
“你以一个强匪的面貌闯进我的世界,我却必须要恭恭敬敬、视你为天、呼你为夫主。夫主、夫主!你知道每喊一句我心里有多恶心?没有任何一个人将自己置于奴的位置还能真正开怀。
“你让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死物!恨只恨你为男我为女,倘有一日情势倒转,定让你也尝尝自由被禁锢尊严被践踏命运也由人摆布的苦楚,那时你才知我恨有多深——知道我是如何对待许晏的吗?我对你的恨可一点不比他少啊。
“婚后三年,憎也是你,爱也是你,怎么,我就必须迎和你,必须给你回应才行?更可笑的是,这般开局,你竟还希图能有个美满结果。告诉我,错误的因,如何结出正确的果?
“从来就只是一场虚情假意的游戏而已,彼此心知肚明,倒也省心。现在再来谈真心、谈在意,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字字如刀,直戳心肺,听得人肝胆欲碎。
即便是上回那场争吵,她也没有表露出如此浓重的恨意。一时间,萧元度竟不知如何开口。
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所以,全都是假的?一直以来,你全都是装的?”
“我告诉过你的。你喜欢柔弱,我便可柔弱;你喜欢善良,我便可善良;你喜欢笑,我便笑靥如花;你喜欢眼泪,我便有流不尽的泪——你喜欢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话落,不去看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姜佛桑低眉轻笑。
“你惯喜游猎,当知高明的猎人偶尔也会以猎物的面貌出现。嫁进萧家以后,我无时不在装,每一步皆在赌。你何尝不也是在赌?你赌你会驯服我,就像格日山脚下驯服的那匹烈马。你以为终有一天我会在你的情网中迷失,变成温驯的绵羊……”
“我不信。”萧元度斩钉截铁,“你明明、明明……”
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他明明触到过姜女的真心。
虽然那种时候很少,虽然短暂的像梦境……
遍翻记忆,试图找出那么一点证据来证明一切并非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可是越想越忍不住动摇,就连那些原本可以用来佐证的画面都变得疑点重重起来。
会不会从始至终根本就是他的幻觉?是他在自欺欺人……
“明明什么,明明也是喜欢你的?”姜佛桑并不否认,“戒心重如你,我如不能说服自己,又怎么能说服你。”
勃然火气终于爆发,萧元度恨声道:“那你为何不一直骗下去!”
“因为我厌倦了。”声音无甚起伏,话语犀利依旧,“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难以忍受,现在,我不愿再忍受了。”
心口仿佛被利器划过,喘息声加粗。
“是因为你心里有了扈长蘅,所以不愿意忍受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