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姜佛桑沉默片刻,道:“他,许是为你好。”
萧元度背负着弑父之名,即便萧琥不处置他,堡内也难容他。兵荒马乱,他又能去哪?
只是这种“好”很难被一个稚子理解。在萧元度眼里,就是一直倚之信之的兄长把他推了出去。
所以前世里,从北凉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故意与萧元胤作对。
直到发生甘姬之事。
他那时神智不太清醒,面对众口一词,百口莫辩,索性不再辩。
萧琥以为他当真罔顾人伦干出了子淫父妾之事,酒助火性,暴怒之下拔剑要杀了他这逆子。
萧元度哪能老实任杀,从府兵手中夺剑相抗。父子俩当众交起手,打着打着打红了眼。
眼看旧事即将重演,萧元胤挺身挡下了萧元度刺向萧琥那一剑。
血溅了萧元度一脸,萧元胤倒下之前还在跟萧琥求情。
萧琥不听,萧元胤就死拽着他,让萧元度赶快逃走……
萧元度被震骇住了,便以为是自己误解了他,他当年或许真是为了自己好。
浪迹在外多年,始终怀愧于心。甚至后来……
要不然他何至于落到那般境地?
第454章 你我之间
不知想起什么,萧元度脸色愈发冷了下来,对姜佛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别被他的道貌岸然给骗了。”
道貌岸然吗?
姜佛桑也曾这样认为,甚至一度视其为整个萧家最有威胁之人。
只是……
回想起萧元胤私下见她那回。
第一次织锦会结束后,在她返回巫雄之前,萧元胤单独找她。
姜佛桑本有诸多不好揣测,没想到他开口竟是忆起了往昔。
“我四岁丧母,到邬夫人身边时不足八岁。因为此前从别处听了些有关她的闲言,还以为继母不慈,便对她怀了很深的戒备,甚至是敌意。
“后来发现,她并非我以为的那种人。无论我对她怎么排斥与无视,她始终轻声慢语、温和以对,并不曾利用我在阿父面前做戏,亦未强逼我与她亲近,却会在我睡着后来到榻边,摸摸我的额头,为我盖上蹬掉的衾褥……
“我已不记得生母面容,邬夫人满足了我对一个母亲所有的想象。她是那般温柔与慈爱,也是当真视我如亲子,无论是五郎降生前还是降生后,始终没有改变。
“生母生我、鞠我,继母抚我、教我,皆是大恩。邬夫人死前将五郎六郎托付与我,只可惜……我有负所托,不是个合格的兄长,五郎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责任全在我。
“但他本性不坏。巫雄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可喜的是他竟肯听你的。只盼弟妇你能多多教他、约束于他,让他从今往后收心正干,切莫再闯祸端……”
之后又说了许多盼望她与萧元度同心协力、相扶相助的话。
姜佛桑当然怀疑过他的用心,怀疑他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不怀好意。
可他提起邬夫人时那种怀缅与追忆,以及愧疚与痛悔的眼神,凭她两世为人的经验判断,并不似作假。
他还说起了萧元度儿时种种,何时走第一步路、掉第一颗牙、写第一个字、叫第一声阿兄,包括喜食邬夫人煮的豆羹这些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毫无遗漏。
这些怕是萧琥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若非真正放在心上的亲人,岂能做到如此?
姜佛桑正想着事,萧元度忽然回身抱住了她。
“六娘,我今日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的过去。你还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我……”
微微直起身,视线相对,他两腮绷紧,似乎是豁出去了,似乎姜佛桑这会儿哪怕要剖开他的心看看他也会同意。
姜佛桑垂下眼帘,并未开口。
“既然你不肯问,那就我来说。”
萧元度神情微黯,旋即恢复如常,伸手抬起她的下颚,让她看着自己。
“我很想知道,究竟还有什么横亘在你我之间?
“如果是因为劫夺婚,已经废除了。我也明白,对你造成的伤害并不能完全抹除,我愿用一生做出补偿,只求你原谅。
“要是因为间者之事、因为萧琥,你不必怕他,有我在便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指头。即便他不在乎我这个儿子,生生死死,我在你在。”
姜佛桑眼睫一颤,仍旧紧抿着唇。
“若是……”萧元度顿了顿,似有些迟疑。
想到机不可失,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终是把心一横:“若是你仍难以释怀我最初的态度,以及婚后对你的诸般冷落,还有樊琼枝,你觉得我朝秦暮楚、在两个女人之间游移不定,这些我都可解释。我……”
“公子!”房门未关,管事突然出现在门口,“夕食已备,还请——”
看清室内情形,立马咬住了舌头,痛得脸都扭曲了也没敢吭一声。
正讲到关键处被人打断,萧元度脸色可想而知有多难看。
姜佛桑却庆幸,还好听到脚步声的瞬间萧元度及时松了手,不然让人看到已经和离的前夫妇搂抱在一起……
即便萧元度说了,此人是萧琥的老心腹,不会做不利于萧琥之事,纵使察觉也不会往外透露。至于萧琥,经过那晚之后,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姜佛桑笑了笑:“可巧,正有些腹饿,有劳管事了。”
管事连道不敢。
萧元度听说她饿了,脸色这才转好一些。
用罢夕食,时候已经不早,如此远的路程,留宿是必然。
四处走动兼爬上爬下,姜佛桑也有些乏了。萧元度本想接着前话,见状也只好作罢。
两人仍旧回了东楼。
榻已铺好,就在萧元度曾经的居室。
姜佛桑看着仅有的一张榻,不肯动步。
管事自作聪明,萧元度也想厚颜赖下。但他想到此行的目的,还有……脑子这会儿有些乱,也怕弄巧成拙。
便道:“你歇在这屋,我去隔壁。”
姜佛桑颔首。
萧元度干站了站,直到姜佛桑疑惑的视线看来,这才抬手挠了下前额,“那我出去了?”
姜佛桑再次颔首:“慢走。”
萧元度却有些高兴,总算不是“五公子慢走”。
洗漱好躺下,姜佛桑看着帷帐一角垂下的铜铃,不知在想什么。
萧元度似乎也有些心事,翻来覆去,但是想到一墙之隔的人,所有的烦乱躁郁通通都不见了,反而坚定了决心。
月落日升,黎明悄然而至。
用过朝食,萧元度带着姜佛桑上了太岐山。
太岐山不负峭绝之名,山路曲折陡峭,难行之程度超乎想象。
经过巫雄几年的锻炼,姜佛桑的身体早非已往,即便年前受过伤,底子仍在,一般的山不在话下,然而这回没走多久就渐感吃力。
萧元度第一次拉她,她没接。
第二次伸手过来,姜佛桑看了他一眼,没再逞强。
萧元度牵着她走在前头,嘴角一扬再扬,深觉爬山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姜佛桑不比他好心情,很快便累得无暇再赏景,况且这里古木森森遮天蔽日的,看久了都一样。
两人走走停停,她的心神多用来听萧元度讲述这座山里曾发生过的事。似乎怕影响她心情,萧元度今日净拣轻松地说。
再苦难的岁月也总能品出些乐子,尤其对孩子而言,一只鸟雀、一只舴艋,似乎都能为那晦暗的童年增光添彩。
不知不觉,日已过午,他们离入口已经很远。
进山之前管事就提醒过:“如今不比当年,山中人迹罕至,恐有猛兽横行,您二位还是早去早回,千万别往山腹去。”
萧元度虽不以为然,牵扯姜女安危却也不敢大意,携了长刀、带了弓箭。只没碰到猛兽,却遇上了骤雨。
好在离他的秘密洞府不算远了,拉着姜女一阵疾奔。
才进山洞就闻一声轰雷在半空炸响,雨蓦地大了起来。
第455章 些许古怪
已近五月,山中还觉凉意。
他们出发得早,特意加了衣裳。
豆大的雨滴才将砸下时,萧元度便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住,而后拉着她一阵疾奔,到了山洞附近才停。
“你先在此避雨。我去探探——”
久远不来,只恐洞中有野物栖息。
“等等。”姜佛桑取下他的披风递过去。
萧元度摆手:“用不着。”
姜佛桑站在岩石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又探头望了望黑沉沉似要塌下来的天,有些不安。
直到熟悉的身影重又出现在视野中,悬着的心才落回去。
萧元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还是老样子,竟没被人占去。”
他说这话时眉毛扬着,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得意,仿佛这不单单止是个山洞,而是个藏宝之地。
“走吧。”
姜佛桑刚要迈步,被他扯住。伸手指给她看。
这一带可没有修砌好的石径,全是杂草泥水,虽距山洞甚近,这般走过去鞋袜裙摆必湿。
正犹豫,萧元度用披风重把她包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便冲进了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