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阿姊重归京陵、重归姜府,以后她们便能……
继而想起什么,顿时一脸黯然。
阿姊是回来了,她却再不能迈进姜家门槛。
姜佛茵不说话了,姜佛桑也变得沉默。
夜已深,半柱香之前还被浓云薄雾遮掩着的那钩弯月,终是突破了重重云层,高悬于夜空之上,将清辉遍洒远山、近林以及她们眼下正行着的这条路。
见月易思乡。
不可避免的,也会想到一些人。
萧元度此时在做什么呢?是在军营之中排兵,还是忙着夜袭攻城。
等消息送到他手中,他会是何种反应?会否难过?
会的罢。
但是比起从未得到的不甘,得到后再放下应当要轻易的多。
所以陪他爱那一场……
听人说凡是以分离为目的爱都是爱到了极致。
以分离为目的倒是真的,爱到了极致大约算不上,因为其中掺杂了太多算计与衡量。
但她也确是倾尽了所有。
倾尽所有她爱人的能力,想让他感受到他也是被爱着的。
哪怕这爱如枝头露水板桥霜、水上浮沤山顶雪。
哪怕有一天,这份爱意会变为恨,甚或很快被遗忘……
第511章 落得干净
时至今日,姜佛桑不惮于承认心底已有了萧元度的痕迹。
她也相信萧元度的真心并非作假。
只可惜,她不信天长地久,更不相信会有永不变质的情意。
芮娘说得没错,注定不能相守的,又何必非等到爱意消泯、相看两厌那一刻。
心里放着一个人,和要不要跟他在一起是两码事。
方才她告诉佛茵,时间能消磨一切。
时间既能消磨一切,当然也能抚平一切。
萧元度可以由“樊琼枝”爱上姜六娘,以后,过个几年,也可以爱上另一个人。
而若干年后,说不定她也已经放下……
“阿姊,”姜佛茵打起精神,“咱们这是往何处去?”
长生教之乱给京陵中人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慢说世家大族,便是天子大婚,轻易都不会再取消夜禁。
现下城门已关,进城需得等明日了。
姜佛桑道:“等会儿送你去一处民户安歇,天亮后你就回姜府去。”
姜佛茵悒悒道:“阿母对我失望透顶,已是不肯认我了。”
“她若当真不想认你,会干脆说姜七娘坠崖了,而不是永居青屏山中清修。”
姜佛茵怔住。
原来阿母并不是真地放弃她了吗?
原来阿母还是给她留了后路的……
心口发烫,眼窝泛酸,喃喃叫了声阿母。
姜佛桑叮嘱她:“回府以后,对人不要提起我,就当你我今晚未曾相见。”
“为何?”姜佛茵胡乱抹去眼泪,“阿姊你不回府么?那你要去哪儿?”
莫非要去江州?可阿姊与二伯母……
“我才从江州来。”
姜佛茵愈发弄不懂了。
接连追问之下,姜佛桑只说自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你何时回京陵?我们几时能够再见?”
姜佛桑避开了这个问题,只道:“今日一别,你我姐妹走好各自的路,不要让彼此担心才是。”
姜佛茵才感觉脚踏在实地上,突然间又悬空了。
阿姊不回去,那她……
姜佛桑知她心中顾虑:“阿妙,你该长大了。有些事迟早要面对。”
姜佛茵心惘惘的。
她倒不全是不敢面对,而是面对之后……
年初那场叛乱中,姜氏一族也有受损,不过受损并不严重。
兄长姜佛苌在杞阳郡太守弃城逃跑的情况下,聚集城中军民奋起反击、守城有功,叛乱平定后便被破格提拔为了杞阳郡守。
能有如此晋升应当不单是守城的功劳,还因为他在满城动乱之时救下了董氏一族的女郎董绯。
没错,正是董太后的母族。
不管怎么说,兄长的官职终于不再是阿母求来的,算是因祸得福,姜家也终于有了希望。
愈是如此,她这个污点便愈碍眼。
或许阿母不会视她为污点,但阿母再如何心疼她,等着她的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永居青屏山,要么就此远嫁、永世不再回京陵——一如当初阿母为她做的安排。
只不过那时是因为她顶着堂姊的名头见不得光,而今却是因为姜七娘本人不能见光。
可,即便她听从安排,不计较远嫁何处、所嫁何人,也未必就万无一失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一旦传开,姜家无颜见人,兄长的前途说不定也要受影响……
更何况她才逃出生天,眼下已无心婚嫁,更不想一辈子在山中苦修。
还不若就当那个被爱冲昏头脑为爱不顾一切的姜七娘死了。
死于今晚,死在方才那场大火之中。
倒也落得个干净。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阿母。
不过,阿母一心振兴姜门、恢复祖上荣光,而今终于有了盼头……也算她为阿母、为姜家唯一所能做的了。
姜佛茵思索良久,横下心来:“阿姊,你带我走罢!”
姜佛桑一手控着缰绳,回了下头:“你知道我要去哪?”
“不管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姜佛茵把自己琢磨的那些说给她听,“阿姊也不想我这一生胡乱交代了,是不是?”
她想得这般透彻,姜佛桑多少有些意外,更多是欣慰。
事实上,也的确如她所想。
“你可要考虑清楚,这一走,再无回头之路。”
言外之意,她们大抵永不会再回来了。
姜佛茵迟疑片刻,“走之前能否让我再见阿母一面?偷偷见,不让她知晓。”
姜佛桑没有回答她的话,勒缰停马。
“阿姊?”
姜佛茵疑惑着从旁侧探出头去。
借着侧前方春融擎着的那支火把,注意到远处又有人来,人还不少。
来不及惊异,那些人已到了近前。
随着他们翻身下马的动作,两个五花大绑着的人被扔到了地面上。细瞅之下,发现是一男一女。
男的蓬头垢面、形销骨立,女的穿着打扮倒是正常,就是面容蜡黄、眼窝深陷,瘦损得厉害。
“女君。”陈武行礼之后道,“费了点功夫,在良总管那几个江湖弟兄的相助下,总算是顺利出了城。”
姜佛桑目光下移,抬手摘下面巾。
“唔!唔唔!”
那两人使劲昂着头,借着火把的光看清了她的脸。
两双眼越瞪越大,眼珠几欲脱眶。
尤其左边那个男子,唔唔不休,显得无比激动。
此处荒僻,也不怕人叫喊,陈武与何六就把他们口中的破布拽掉了。
“姜六娘!”许晏得以开口,就喊出了这个让他如蛆附骨的名字,“是你!竟是你!”
若问许晏平生最恨之人是谁,非姜佛桑莫属。
原以为永宁寺会是他毕生的梦魇,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之后那本《龙阳逸史》,直接将他打入了无间炼狱。
家中都认定是连氏所为,只有他清楚,根本就是这个毒妇的手笔!书纵是连氏命人所编抄传阅,没有那些信件、那些信件……
《龙阳逸史》面世以后,他成了整个京陵的笑谈,再抬不起头来。阿母既心疼又恨怒,以致活活气死、死不瞑目。
兄长许晁出征南州、败军而还,前不久又死于军中哗变,许氏一门彻底败落,龟缩在府的许晏也愈发不得人待见。
想曾经,对外他风光无限、傲视京陵众贵子,对内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活得不人不鬼,不敢见天日,全是拜姜六娘所赐!
许晏一口一个毒妇的叫骂着,陈武与何六对视一眼。何六正要再把他的嘴给堵起来。
就见女君轻笑了笑,居高临下,以一副略微遗憾的语气道:“郎君曾言,许氏门第永不会倒,终是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