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第618章 你喜欢我
不知是不愿面对那段不愉快的回忆,还是不想面对眼前人,春融以有急事为由,转身就走。
“春融!”
才步出营帐,身后传来一声唤,春融本想置之不理,还是回了头。
一看之下瞪大了眼——
本该坐于轮椅中的阿约……他是站着的?
春融揉了揉眼,没错,她没看错,阿约是站着的!
阿约急着追她,起身走了这几步已是耗尽了力气。
此刻扶着门框佝偻着身子,双腿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想再往她迈一步却是做不到了,即便有所支撑还是向下滑去。
春融疾奔向他,在倒地之前把人抱了起来。
掀帘入帐,将人安置在了自己榻上:“你——”
阿约一头的汗,脸色泛着白,不停倒吸气,显然是在忍痛。
但他唇角却是扬着的:“去年底就有知觉了,没跟你说,想给你一个惊喜。”
春融的确又惊又喜,眼神在他双腿和他脸上来回移动着,心里高兴,脑中空空,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阿约先开口:“我的腿能好的,你别嫌弃我。”
山重水复疑无路,以为永远治不好的枯木一般的双腿,到了南州竟然逢着了生机。
过去几年他与春融并不在一处,春融在北融州,他在逐鹿城中的万锦园,由那个辜姓郎中为他疗治腿疾。
阿约半点不想同春融分开,但他也不想做春融一辈子的负累,所以咬牙忍了下来。
去岁年中,辜郎中停止了针灸,只叮嘱坚持服药并用他教的手法给双腿按摩,没说究竟能不能好以及何时好,阿约也没敢问,一丝不苟地全都遵照而行。
曾几何时,他无谓生死,可是现在,他不仅惜命,还想快快好起来,想靠着双腿走到春融面前去……
他实在太想见春融了。奈何行动不便,全靠春融来逐鹿城时才能见上面。然而她一年也未必能来一回,其余时候全靠书信联络。
书信多是阿约写给她的。
信中除了叮嘱些添衣加饭的日常琐事,还会说些战术战阵之类的知识——这方面他本是一窍不通,为此主动找姜佛桑借了与军事相关的典籍,日夜苦读、向人请教,而后再掰开了揉碎了说与春融听,就像当初教她识字那般,只希望对她有些用处。
春融进步神速,攀登高山、深入险地,驰骋射箭、迅捷如飞……很快从校尉升为了右将军。
只是回信寥寥。
阿约知道她忙,也知道她在有意避开自己。
她既不来,他便来找她。
于是他来了北融州。
春融也没有说什么,给他安排了住处。
一切似乎还和在棘原时一样。
春融听了他的话,眼中亮光淡去:“我岂敢嫌弃邹郎君。”
关于阿约的真实身份,春融已从女君那得知。
在此之前春融从未揣想过阿约的身世,阿约就是阿约。
但,阿约真是阿约吗?
他知书识礼,还会画纷繁复杂的舆图,春融就是再不聪明,也知道他不一般。
事实证明,果然不一般。
他叫邹润,出自舆图世家博陵邹氏,凡邹氏子孙皆通晓舆地之学,世代相承、名重一时。
然随着胡虏入侵、洛邑失陷,邹氏也成了覆巢。
燕皇室仓皇南渡,阿约的祖公和父亲因不肯为胡虏效命先后被杀害。
那年他七岁,亲眼看着阿母惨死眼前,只剩他与兄长相依为命。
阿兄教他装聋扮哑,背地里偷偷把邹氏传家的舆地学教给他,“阿弟,你看好了、记牢了,邹氏可以亡,这些不能忘。”
再然后兄长也死了。
数年间,为俘虏、为奴隶……尝尽人间冷暖,终于等到王师北伐、北凉人被赶出洛邑。
然而满目山河,却再也找不到离散的家人,他的双腿也废了。
浑噩苟活于世,却又不知自己因何苟活,只记得兄长的话,记得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斜、迂直……便是睡梦中手指也在勾画。
一日捱过一日,直到在人市上遇见春融,被春融买了回去。
女君说,阿约为了报答女君找人给他治腿之恩,把大燕地域全图给了她。
女君还说,那舆图是邹家几代人的努力,邹太公踏遍大燕、耗费半生心血才将之补全,其上不仅绘制了大燕各州郡县水陆图,还包括各关隘、要塞……州郡可并可分,山川湖海等闲可不会变,比她珍藏的那本《舆地要览》要珍贵得多。
春融只知道,那份舆图有多珍贵,阿约就有多珍贵。
阿约却让她别嫌弃他……谁又嫌弃谁呢。
她也不是嫌弃自己。
女君很早就告诉她,贞洁、清白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不必放在心上,她可以愤怒、可以遗忘,也可以铭记,止不要被那些摧毁,更不可把自己困死在过往。
阴霾已过,她的未来还很长、很明亮……
她不嫌弃自己,她也不怕任何人嫌弃。
可是阿约……
这几年她一直在想一件事,当初要是没带阿约回村就好了。
他见证了自己杀人的一幕,也见证了她的过去……
阿约早便窥透了她的心事,他是故意这样说,他也是真地这样想。
“邹家早已没了,又哪里来得邹郎君?阿约就是阿约,你若不喜这个名字,便还唤我燕来。”
春融埋头不吭声。
阿约主动握住她的手。
春融仿佛被蚂蚁蛰了一下,想要抽回手。
阿约紧抓着不放,双眼紧盯着她,不打算再让她逃避。
“春融,我问你,”他语气温和悦耳,谆谆善诱,“你买了我这么一个废人回去,不仅一无是处,处处还需你照料,你为何从没想过把我这个包袱卸掉?”
为何?
因为他可怜。春融不觉得自己可怜,却觉得他可怜——最开始是这样。
阿约不仅可怜,还孤僻,与别人都合不来。而除了菖蒲吉莲几位姐姐,她也不怎么与人合得来,但是同阿约待在一处就很自在。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阿约是平生头一个让她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没用,自己也可以朝别人伸出手的人。
结果这一伸手,就成了放不下的“包袱”、卸不掉的责任。
“女君说,一个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要有担当……”
阿约静静听她说完,点了点头。
“女君的吩咐、觉得我可怜、想要有人做伴……或许都有一些。但最根本的原因,你知道吗春融?你喜欢我。”
第619章 一桩传闻
春融愣住,像是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阿约镇定地回视,搁于里侧的手却悄悄握紧。
不等她反应,补充了一句:“其实我献出那份舆图还有一个目的,我想换一个跟你在一起的机会。”
他当然知道,姜佛桑之所以对他的腿疾上心,并不全是出于善心,也不单单为着他的背影和她的一位故人相似,还因为不想春融负担太重。
“她为何会那般想?因为她早便看出,你心里有我。”
“女君……”春融先是愕然,跟着一张脸红透,磕磕绊绊道,“我、我没有。”
“你有。”阿约使了些力,将她拉近自己。
春融轻易便可挣开他,但不知为何,她竟然动不了。
眼睁睁看着那张比女子还好看的脸逐渐放大,而后……额心一烫。
阿约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退开些,抿了抿唇:“我也一样。”
帐内突然静了下来,不再是之前的僵滞,有什么在涌动着,让人耳热心慌。
半晌,春融终于找回舌头,板着脸果断拒绝:“不行。”
“为何?”阿约追问,“是因为当年的事?”
春融不语。
“如果你以为我会介怀,我可以告诉你,我只恨自己不能亲手杀了那些人,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些遇见你、没有能力护你周全……”
阿约停了停:“如果你见到我就会想起当日发生的事,进而勾起不好的回忆……春融,何妨易位想想,你也见证过我最不堪狼藉的时候,你会鄙夷我么?你会嫌弃我么?你心疼我,你只想百倍千倍对我好,是不是这样?你对我是何种心情,我的心情并无二致。”
春融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发觉自己的心开始变得奇怪,酸酸的、涩涩的,又慌又乱。
这感觉让她无所适从,甩开对方的手就想走。
结果阿约为了捉她的衣袖翻身掉在了地上,春融又走不了了。
重新把人安置好,阿约靠坐着,这回两只手都用上了,“在棘原时我就有言‘你不扔下我,我就陪着你”,你怎么说的?”
春融走不脱,费力想了想,她好像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扔下、他们可以一直做伴。
“女君教你有担当,难道就没有教你做人当守信?”
“我……”春融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