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昆柱王,别来无恙。”
音色悦耳,说话间抬手推掉兜帽,斗篷是纯黑的,面巾也是纯黑,显得一双凤目愈发幽邃。
比之别处的病气四溢、蝇虫飞舞,这间囚室称得上干净,床榻案几俱全,且有烛火照明。虽然这些微光明更显出周遭阴森可怖。
昆柱王没有在榻上歇息,他背靠着墙壁盘腿坐在地上,须发和身上的囚衣一样都很整齐。
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受刑,姜佛桑才走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扫向他四肢戴着的重重刑具,心知史殷奇半点没让他好过。
今日应是特意梳洗过的。
看到她的瞬间,昆柱王脸上涌现出一种激动的神色,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老夫安好,承蒙琦瑛妃挂念。”
到了此等境地,仍能泰然自若,不愧大将之风。
“或者昆柱王更愿意唤我一声妖妃?”
昆柱王冷蔑一哼:“你难道不是?”
姜佛桑不以为忤,轻佻眉梢,“是不是的,你也扣我头上了,又哪里有我说不的余地呢。我只有一问,老王爷,你当真不知自己的侄儿是何德行吗?”
昆柱王面色一僵。想到王城近来接连的变局,长兄之子自缢府中,史家子弟多遭放逐,还有被牵连在内的史氏宗亲……
半晌后,动了动唇:“我别无选择。”
史殷奇姓史,又是南荣施的儿子,他别无选择。
姜佛桑点了点头:“所以当史殷奇犯下弥天大错千夫所指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将我打为妖妃,恨不得昭告天下。你需要有我这么个妖妃。史殷奇荒宴无度醉生梦死,是妖妃之过;史殷奇残暴嗜杀挥霍无度,是妖妃之过;史殷奇营建新宫大兴土木,是妖妃之过,史殷奇远贤近佞不恤国事,还是妖妃之过。朝野内外人人唾骂妖妃,骂得酣畅淋漓,史殷奇被摘得干干净净……可若是妖妃不甘为妖妃呢?”
“我没得选,但你有得选!你本可以不做妖妃!”
昆柱王暴怒而起,欲走向姜佛桑,被身上的刑具束缚住。
“当年阿哲古游学至西雍州,我无意间得知他身边有个你,你慧心巧舌,阿哲古也肯听你的,我以为你能匡扶他、辅佐他,我何其高兴!结果竟是瞎了眼,你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一步步把他往歪路上引!”
姜佛桑轻笑:“你真当他是三岁稚子啊,怎知这歪路不是他自己要走?”
“阿哲古虽顽劣,但他本性并不坏!若非你怂恿,他岂会干出弑父——”
昆柱王及时收了口,面色几经变幻,瞥了眼空荡荡的牢房外,压低声:“先王薨逝当晚,你就在赤乌殿中,是也不是?”
姜佛桑恍然。
她一直觉得昆柱王对她的态度转变得突兀,没想到症结在此。
“没错,”姜佛桑直认不讳,“我当时确实藏身帐后。”
昆柱王目眦欲裂:“你!”
“可那又能证明什么?我在场,就是我怂恿的他弑父篡位?天底下总有些父母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家孩子哪怕到了八十岁都纯洁若一张白纸,可笑你一个做叔父的竟也是这般愚蠢想法。”
姜佛桑打断他:“虽然很残忍,但是恕我直言,昆柱王,你恐怕还不够了解你的侄儿——那一晚,我和你一样,都是他请去的救兵,是给他收拾烂摊子去的。”
第656章 二王之死
昆柱王根本不信她的狡辩之词。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今日既来此,又有什么不敢认的?你与其把史弶的死归咎到我身上,不如把史弼的死算在我头上,这个我倒是勉强可以认下。”
昆柱王怔住,不可置信。连长兄的死竟也跟这个女人相关?
“你的好兄长史弼背生痈疽,对也不对?此病源于内蕴火毒、荣卫不从,热盛以致肉腐成脓,经年累月变成痈毒。发病十分迅速,很快便会由表层深入五脏六腑,高烧不退、难以行动,直至全身衰竭而亡。
“南州本就湿热盛行,又因史弼不能戒酒,是以总不能根治。病发时疼痛剧烈,饮食上需有颇多忌口,凡积湿生热的发物一概不能食,否则病症加重危在旦夕……做了国君以后史弼开始惜命,不再肆意饮酒食肉,一饭一蔬皆经膳夫之手,旁人想动手脚难于登天。但这难不倒他深为信任的胞弟竞都王史弶。
“我只是把一些处理过的发物做成素斋的模样,或者以美酒焖制些让人无法抗拒的佳肴,请史殷奇享用,并特意告知他发背之人不能食。至于他听后会不会联想到什么人、有没有转告给自己的父亲,而史弶又有没有照葫芦画瓢,这我就不清楚了。”
她只知在那之后不久史弼便因心热瞀闷不治而死,当时第一个赶到内宫的正是史弶。
佳肴本无毒,奈何人心有毒……
“住口!休要信口雌黄,阿哲古不会,我二兄他更不会!”
姜佛桑微弯唇角,笑他的自欺欺人。
“那你就当是我神通广大,幽困于竞都王府还能打通重重关卡亲手送史弼归西。”
虽然她也很想,可惜彼时彼刻她没这个本事,所以只能借力打力。
史弶与史弼之间横着南荣施的死,他有充足的实力,也有充分的理由。
更何况摆在他面前的可是王位啊,还需要什么借口呢?
他与史弼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起事那些年他一直跟随兄长左右,兄弟齐心,平定各方政权、扫灭敌对势力,最终助兄长登上王位……打下的这片江山他也有份,那王位兄长坐得,为何他做不得?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竞都王,若没了头顶那一个……史弶应该有过这种想法罢。
不知史弼临死有没有觉出什么,毕竟他也不是立时气绝的。
或者没有,或者有。
姜佛桑更倾向于后者——即便看穿了史弶的用心,但为了大局计,史弼还是把江山交到了史弶手里。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史弼入葬后的某一晚,史殷奇发现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痛哭流涕,一口一个他对不起阿兄、他是畜牲……
这番作态不是做于人前,多少有几分可信。
姜佛桑想,若非史弼死前推心置腹与他说了什么,史弶应不至如此悔恨。
然再悔恨,他也没打算百年之后把王位归还给侄儿,不然哪里会预立史殷奇为储。
只不知他做下决定的一刻有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亲手所立的储君手里。
昆柱王怀疑史殷奇弑父是受姜佛桑怂恿,初时姜佛桑确做过这般打算。
她那时只想借助史殷奇摧毁史家,不惜代价。
但后来想通了一些事,也就绝了这个念想。
史弼之死已比前世提前,若史弶紧跟着再出事,大成立国未稳却连番易主,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动荡之中,不止内乱,再为外敌所趁的话……
无论如何史殷奇总是要即位的,干脆等王权平稳过渡到史殷奇手里,届时她羽翼已丰、势力已成,足以控制混乱的局势局面……
万没想到变数竟出在史殷奇身上。
那是史弶在位的第二年,元日在即,他却病倒了。
史殷奇进宫侍疾,父子俩一言不合,史殷奇又挨了训斥。
若搁往日,史殷奇顶多回去打砸一通,绝不敢当着史弶的面反嘴。
但是那晚,他看着病中虚弱不堪的父亲,就像是一头垂垂老矣的猛兽,雄威不再,宛如行尸。
而后不知怎的,就好似鬼迷心窍了一般,他扯过软枕闷住了父亲的口鼻,为了制止他的挣扎,整个人都扑压上去……
王内官端着药碗入殿,亲眼看到这一幕。药碗碎裂声惊醒了史殷奇。
他如梦方醒,缓缓移开软枕,发现父亲双目圆睁看着自己。
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大叫一声连滚带爬下了榻,跌坐在地衣上起也起不来。
王内官的反应出人意料。
他掩了殿门,壮着胆子上前探了探榻上人的鼻息。
国君死了。
承平三年即将开始,但永不会开始了。
“殿下,快拿个主意罢!不然等别人发现,老奴也救不了你!”
主意,拿主意……史殷奇立时想到了姜佛桑。
于是史殷奇继续留在内殿侍疾,王内官则安排人去了趟太子宫。
不一会儿姜佛桑便以给太子送衣为由也进了赤乌殿。
看着已死的史弶,再看看一旁魂不附体的史殷奇,姜佛桑迅速镇定下来,让王内官亲自出面,以国君之名召昆柱王进宫。
战战栗栗的史殷奇一把抓住她,“不、不能让他知道!”
“殿下!”姜佛桑深吸气,看着他,意有所指,“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保下你,就只能是昆柱王了。”
按制昆柱王应当年后才来王城拜见国君,但史弶病了有一阵子了,病中思念手足,是以提早召他来王城,打算像以往那般一家子一起过个年。
昆柱王进殿时姜佛桑闪身到了帐幔后。
先是听得一声痛苦到极致压抑到颤抖的“二兄”,而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跟着便是史殷奇跪地哭求声,说辞都是姜佛桑一早交代好的。
“……王叔,救我!你不能不管我!我是阿母唯一的骨肉,你在阿母灵前起过誓会照看我的……”
不知昆柱王内心经了怎样的一番挣扎,最后到底还是选择了保下史殷奇。
离开赤乌殿时,他往帐幔后瞥了一眼,看到一截裙摆。
昆柱王利用手中权力,连夜调集内卫禁军,控制了整个宫城和王城之后,宣布国君突发急症薨逝于赤乌殿。
他手握重兵,在朝中威望极高,深得两任国君的信任,还被先王称为擎天之柱。他的话谁会怀疑呢?即便有疑惑也只敢烂在肚子里。
就这样,史殷奇这个储君理所当然地继位成了大成的第三任国君。
第657章 野心堂皇
虽然史殷奇弑父之举始料未及,但姜佛桑觉得,也不能说和她全无关系。
史殷奇的心结一直就有,这心结源于上一辈人的纠葛——说来也是奇怪,他似乎比他的父亲更在乎他的母亲是否忠诚。
或许只是惶恐于自己不是史弶的儿子。
他并非不知道史弶对他的偏疼,但当史弶对他严厉的时候,他看不透这严厉背后的良苦用心,只觉得是因为母亲的背叛,因为他是个野种……
长期处于这种心理之下,隔阂早生。而竞都王府期间姜佛桑有意无意地又在那道沟壑里种下了父子敌对的种子。
游学是姜佛桑提出的,当他们游学归来,史殷奇发现几个庶弟已崭露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