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当时想着许是什么隐士高人也说不定,直到认出他背后纹绣的一刻——
也是,弥留之际的舍兰王后怕护不住小儿子,虽逼不得已将他送离王城,必也不舍得苦了他的,相托之人怎可能是一般人?
姜佛桑本以为自己得了一件神兵,她要做的就是让这件神兵只听她一个人的。
骤然发现的真相让她猛地意识到,究竟谁布局谁入局谁是棋子,尚不好说。
诏狱中她告诉昆柱王说史殷奇的结局早已注定——史殷奇的性情注定了他身边难有良才环绕,注定了他会带着大成江山走向覆亡。
现在想来并不确切,史殷奇自身最多只能决定一半。
虎视眈眈的敌国占南,深藏不露的前朝余孽,身侧还有一对佞幸姐弟。内忧外患,四面埋伏,史殷奇既无明辨忠奸之能,又无挽狂澜于既倒之力,多方作用之下,大成想不亡都难。
只不知樊家姐弟前世究竟效忠于哪股势力?或者他们自己单成第三股势力,却没提防背后另有黄雀……
神欢万万没想到,竟是那时候露的马脚。
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地点、特殊意义的一天,原来竟是他一败涂地的开始。
她那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难怪在那之后她花费大力气从星罗岛上另请了一个暗卫护从,是怕自己对她不利罢?
她早防着他了……
也对,两个别有用心的人,互相提防才该是常态。
忽而失声一笑,“你召我进宫那晚,若是我不肯进宫,会如何?会死吗?”
姜佛桑看着他,抿唇未语。
统领府外已布下天罗地网,怕他走脱,连虹藏也去了。
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进宫,要么死。
最终他带着碧玉箫进宫了。
凉亭内,姜佛桑设酒以待。
隔着案几,对着清风明月,他为她吹了最后一曲《忆长风》。
三载光阴,往昔岁月,随着箫声消逝于远方,就如抓不住的风,奔流向前的水,无法挽留。
就像他们两个之间,除了你死我活,没有第二种解法。
箫声停,他接过她递来的酒……
“你还是心软了。”神欢一语道破,“你应该给我一杯毒酒——有些人你处理不干净就永远是个麻烦,包括我。”
“你的确不该存在。”
无论大越最后一位王如何、最后几十年如何,它统治了这片领地数百年是不争的事实。
这么说罢,即便大成以同样的方式亡国,继任者无需担心大成余孽,却会担心大越余孽。
因为整个南州都打着大越的烙印,而这烙印短时间内根本难以消除。这里的百姓也习惯了效忠于屠王室,屠王室就是无可争辩的“正统”。
虽然曾经的暴政苛政让他们寒心过,但时间会淡化一切,也会美化所有。尤其当新的统治者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时,他们就会开始怀念前朝。
倘若史殷奇即位以来无人约束,他的荒淫残暴有了充分发挥的余地,弄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一位大越四王子,百姓岂会不跟随?
甚至这个大越四王子都不必出现也无论生死,只要有人存着复辟之心,各地只要有人想起事,就打着他的名号,号召所有对新朝不满者,共同反抗新朝。
一旦发酵开来,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哪里有叛军乱党哪里就有大越四王子,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信仰,是全天下反叛者的精神领袖,将时刻折磨着继任君主,让继任君主头疼不已,甚至可令新朝动荡无数年。
所以,身为新的统治者,为了免除后患,必须彻底清除前朝余孽。
史弼和史弶都曾暗中发动全国之力缉拿屠王室后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姜佛桑没有他们那种迫切的心情。
她认为,史家兄弟恐惧屠王室后人,不如说是恐惧民心。
民心的确可畏,但同时民心也是最好的国防。
当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就算有人要造反,士兵们没有战心,百姓们也没有反意。
相反,如果民心尽失,即使有一大批拥趸,又岂能阻挡无数揭竿而起的敢死之士?更无法扼制民间沸反盈天之声。
作为一个君王,只要能令得民康物阜百姓丰衣足食,让他们满意现在的生活,那么谁会想不开继续给前朝当余孽呢?
不过话说回来,后患这东西,有不如没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佛桑神色不变:“我留着你自然有我的道理。”
“你想要什么,我能猜出几分。”神欢道,“但是我为何要遂你所愿?还是说,我那样做了,你可以让我继续活着。”
“你可以试试。”
可以活,姜佛桑心道,但活法要由她来定。
神欢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单手撑着榻沿,勉力站起身。举步欲朝她走,只迈出半步便停下。
他看了看铁链,又看向姜佛桑,微喘了几息,眨动了一下双眼:“你近前来,我告诉你。”
见姜佛桑不动,他笑了一下,“重环每日都在我的饭食里掺上一些东西,现在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不必害怕。”
姜佛桑忖度片刻,朝他走去。
“再近一些。”
而后是哗啦的声响。
神欢把她拉进怀里,头一回,没有规矩、无所顾忌,用尽全部力气抱住。
“我只想知道,不杀我,只是因为我救过你、因为我还有用?有没有一点是因为别的。”
寂静了一瞬,又或是很久。
“你可以说了。”
第666章 不二法门
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响在耳畔,似乎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感情。
神欢闭了闭眼,笑着松开她,摇晃着退后一步,跌坐回榻上。
这个拥抱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抬起头。
“你不必为此费心,我可以亲自帮你完成——当作我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姜佛桑审视着他。他本不必如此,只需把名册给她即可。
“我说过,”无论何时,神欢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清亮,“我这条命是你的,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只是你不肯信而已。”
姜佛桑本就不是轻易信人的性子。
但寒山泷里,当神欢跳进激流追赶上她紧抓住她的手把她救上岸时,她是想过给予他信任的。
谁能想到那信任只持续了一晚便就轰然倒塌。
“我若当真信了你,眼下被囚于此的就是我了罢?”
神欢愣了一下,没有否认。
他的确这么想过。
若果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他成功光复了大越,舅父,还有那些老臣,必不可能让他留着一个前朝的妖妃在身边。
纵使他不管不顾,硬要她做自己的王后,心有所属的她肯定也不会愿意。
那他就把她锁住,筑一座最美丽的宫殿,把她留住……
“何妨最后信我一回。若还是不放心,重环那里应当有无解的毒药,喂我一粒,可保无虞。”
姜佛桑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了决断,不再多留,转身即走。
“忠贞不二!矢志不渝——”神欢提气,扬声叫住她,“你信那个吗?”
姜佛桑背对他停步,“不信。”
神欢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我也不信。”
他知道父王和母后的一切,所以不信
舅父告诉他慈不掌兵、为君王者需得有这天下最硬的心肠,他也不能信。
“但我信他。”姜佛桑轻声道。
她更信的是自己。
神欢以为自己已然认命,没想到这简单的四个字还是带来了会心一击。
他心里清楚,绝对的爱才会产生绝对的信任,同样的,绝对的信任也意味着绝对的爱。
“当你把这样的信任给一个人的时候,等同于把毁灭自己的权力也给予了对方。你有把握对方永不对你使用这样的权力么?”
姜佛桑偏头看向他,目光倏地转冷。
神欢笑,眼底几许寥落。
“我说这些,并非是想挑拨你们的关系。你知道的,我的父王和母后也曾恩爱无双,我的母后亦曾深信我的父王,那又如何?多年恩爱最终还是一朝葬送了。”
“师父常言让自己利于不败之地的不二法门是不要去赌,你是非赌不可的了。我希望你赌赢,但若然真有那一日,”顿了顿,抬眸相瞧,眸底蕴含着关切与担忧,还有一种无声地告别,“唯愿你狠得下心来,保护好自己。”
回答他的是远去的脚步声以及门扉闭合声。
神欢转头看向那扇开着的窗,孔雀蓝自窗外一闪而过,而后便只剩下郁郁葱葱、空空荡荡。
那些树真是母后所植……母后在天有灵,该对他很失望罢?
母后把他交给师父,只盼着他做个寻常人,再不要卷入王室之事,不必背负仇恨,不为权欲所迷。
是以师父一直未曾把身世相告,直到舅父根据线索找到他……
神欢想,他是错了,不该不顾师父劝阻跟随舅父下山。
不,也不对。
他后悔的从来也不是下山,就像他从来也不后悔遇见她。
就只是……如果他不是屠无诸该有多好。
如果可能的话,他只想做神欢。